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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酒 文/王琪

 城北十五里666 2019-04-02

有些事,如果不是被人提及,我多半是不愿轻易翻出来的。因为在时隔多年之后,待我再次翻出,有些是弥久醇香、可供回味的,而有些可能是令人伤悲,甚至陷入伤痛的。

比如父亲和酒。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关中东府农民,在他年幼时,母亲过早去世。家境贫寒的父亲几乎没上几天学,便早早辍学跟着我的祖父学会了做甑糕这门手艺,一边务农,一边随我祖父走村串巷,挣点小钱,养家糊口。在市场没有开放的年代,做小生意通常像做贼一样东躲西藏,偷偷摸摸,生怕被公家人发现而把器具没收。听父亲讲,他小时候和我祖父常是天不亮,就拉着架子车悄悄出门了。

打我懂事起,他就经常和几个伯伯叔叔聚在一起,推杯换盏,猜拳行令。酒至半酣处,也偶尔会哼唱几句秦腔。仿佛清贫岁月里,农村苦日子带来的忧愁和伤感,借一杯酒就能浇灭,大声哼唱几句秦腔就能云消雾散一般远去。在我印象里,年轻时的父亲人缘特好,为人实诚,待人真诚,所以一帮志趣相投的乡邻四舍都乐意和父亲交往。而能和父亲在一起喝酒的憨憨伯、立本叔、西俊哥、东海哥等等都是父亲的好哥们儿。他们农忙时,相互帮衬;农闲时,在一起喝酒、聊天、喝茶。那几位伯伯叔叔的酒量都甚大,喝到兴起之处,说话嗓门很大,豪气干云,从不顾忌什么,一派关中农村男人的爽直性格显露十足。他们一顿酒喝到半夜是常有的事。有时他们在上房划拳喝令,睡在厦房的我和母亲、姐姐,听着那热闹劲儿,也能安然入睡。

父亲嗜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刚开始,我觉得喝酒不但奢侈还费钱,但后来觉得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在农村,干完一天体力活后,能喝上几口白酒,除了消除疲劳,睡觉舒服,只要不喝过量,第二天起来绝对神清气爽,浑身是劲儿。若在冬天农村的农闲时节,做上几道下酒菜,吆三喝五约上几个好友,稍微改善一下伙食不说,也能融洽一下乡邻朋友的关系。那时的农村业余生活单调,经济水平低下,对于喝什么牌子的酒大家不计较,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和我的几个伯伯叔叔们最爱喝的是西凤酒。这个牌子的酒在我们老家关中东府一带名气很大,谁家办红白喜事,如果酒桌能上一两瓶西凤酒,就算这个酒席办成了,乡党邻里就夸主人家的事办得体面。而在逢年过节,走亲戚能给亲朋好友带瓶西凤酒,也真算是份重礼。

据我后来判断,父亲之所以也喜欢酒,应该是受了祖父的影响。祖父一生因为做点小生意,十里八乡的人大多认识他。他爱喝酒也是出了名的。他没有别的爱好,平时挣点零花钱,总喜欢提瓶酒或者灌点散装酒,就着花生米或羊杂碎之类的东西,一个人喝,直到慢慢醉去。后来父亲长大一些,祖父便叫上父亲一起喝酒,父子俩一天的疲劳,仿佛只有两杯酒下肚才能解脱。如果说跟祖父的对饮小酌,让父亲略有了一些品咂生活滋味的感受,那祖父过世后,父亲喝下的多是苦酒。因为一向性格开朗的父亲,在祖父离开人世后一夜之间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很长一段日子,每当父亲独饮小酒,总在不经意间把目光停留在客厅墙壁,那张泛黄的祖父遗像上。

父亲10多岁丧母,30岁丧父,使他过早地背上了生活的重担,四个年幼的儿女,地里总也刨不出富余的庄稼。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机械而单调的清苦岁月。迫于生活压力,父亲后来离开了家乡,辗转县城、省城,依靠祖父遗传下来的甑糕这门手艺,继续维持着一家的生计。他起早贪黑,经受的苦楚,除了我们做儿女的,没有几个人能看得到。在我的眼里,在无数个寒冬酷暑,酒是不善言辞的父亲唯一的慰藉,正如他所言的那样:酒,冬天喝了驱寒养生,夏天喝了安神助眠。喝一口小酒啊,啥烦恼都忘得一干二净……

八年前的初冬,父亲身患重病,突然离我们远去之后,我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这么多年来,只要一想起父亲,就仿佛他隔着并不遥远的岁月,坐在我身旁一边叙旧,一边端起酒杯默默品味。

父亲离世多年,因为我极少回老家,和父亲当年一起喝酒的那些伯伯叔叔们很少再能见到。但当我在身处异乡,偶尔端起酒杯,看到纯净透明的酒杯里散发出香气淡雅的酒液时,没有人知道,我此刻看到的,仿佛是祖父和父亲影子在酒杯里轻轻荡漾。那种辛辣的味道,分明饱含着祖父和父亲一生的苦与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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