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劫回归是尼采哲学当中的一个概念——在任意时空,一切都在重复上演。世界的历史、现在与将来是一个巨大的轮回,永远无法摆脱。 我们每一个个体的情感也是如此。《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情感描写正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没有奇迹一切都是必然的情感世界。 托马斯与特丽莎的爱情源自一场偶然的浪漫。特丽莎曾告诉过托马斯:如果没有与托马斯的那场邂逅,她现在爱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爱情失去唯一的神圣性之后,就被可替代性的平庸所亵渎,从而陷入了重复轮回的泥淖。托马斯与特丽莎是相爱的,但是他们相处的并不容易。因为托马斯对于性与爱的态度与特丽莎截然相反。托马斯认为性与爱是可以分开的,他与一位女士有性,并不代表他爱上了其他人。而实际的情况也的确如他的态度一般。有一次一个和他有过床笫之事的年轻姑娘在回忆起那晚的时候,准确的说出了那晚是一个暴风雨的晚上,而托马斯对此则毫无印象。她经历了美好的事情,他却未能与她共同体验。对那场夜晚风暴的两种反应和记忆方式,明的标明了爱情与非爱情。爱情与非爱情的分界线是非常明显的,非爱情只记得与性有关的回忆,而爱情记得与性无关的许多细节,包括天气、灯光、音乐、食物、颜色、状态等等。“非爱情”这个词使人联想到他对那年轻姑娘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也就是按现在的说法,把她看成一个性器具。相反,他非常喜欢她,珍视她的性格与智慧,愿意在她需要的时候去帮助她。他不是那种在她面前厚颜无耻的人。但这是他的记忆,不为他自已知道的记忆,把她从爱情的领域中排斥掉了。而且托马斯如此执着于婚外的性还有一个重要的价值论上的原因。他要去体验被他在性上征服了的女人的百万分之一的差别。用作者的话说就是“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并不满足于裸体的展露,它将大大深入下去:她脱衣时是什么姿态?与她做爱时她会说些什么?她将怎样叹气?她在高潮的那一刻脸会怎样变形?”这不是一种求取欢乐的欲望,是一种要征服世界的决心,托马斯正是把这种征服欲以征服众多女人为表达方式,而以掌握女人在性方面千差万别的表现为最基本的衡量标准。所以不要以为托马斯的滥性是很不可理解的一种行为,其实在每一种行为后面必定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价值观在支撑,而使得这种行为的出现是一种必然。 但是特丽莎对于性与爱的态度却与托马斯有着根本的不同。作为一个正常而传统的女人,她要求的当然是性与爱两方面的忠诚。不在宗教的范畴当中谈论忠诚的道德问题,而只谈论性与爱在现实生活的观念问题。一对恋人相处只要基本价值观念一致,行为就会有协同性,但是像托马斯与特丽莎这样的截然相反的观念就是他们感情鸿沟的根源。特丽莎的这种对于性上忠诚要求并不仅仅是一种固有观念的模式化表现,它还有一种身体上的认同。小时候与她母亲一起生活的经历让特丽莎被一种恐惧所笼罩,这种恐惧就是所有的肉体是无差异性的,这来源于她母亲对她的影响。但是固有的天性让特丽莎逃出了母亲的阴影。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躯体。但是性上的不忠让她的这点信念破产了,她没有实现在托马斯眼里躯体那独一无二的价值。托马斯的滥性让她觉得她的身体同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差别,这样就又回到了童年梦魇中去,这也就是特丽莎噩梦不断的原因。但是纵有这么巨大的价值观上的鸿沟,他们还是被强烈的爱情维系在一起。当特丽莎从苏黎世搬回布拉格时,托马斯六天后就回来找他了,后来又与她一起搬到了布拉格郊外的农村去。而特丽莎为了托马斯,试着接受性与爱分开的观念,试着接受他的情人萨宾娜。她甚至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使她看到托马斯的不忠而不去责怪:他只须带着她,带着她去与情妇幽会!她的身体也许又会成为她们中间最佳的和唯一的。她的身体将成为他的影子,他的助手,他的另一个自我。'我会为你去给她们脱衣服的,给她们洗澡,然后把她们带给你......'他们紧紧楼抱在了起时,她总是如此低语。她期望着他们两人融合成一个两性人,其他女人的身体将成为他们的玩物。这在一般正常人看起来是一种乱伦之性爱,但是这正是特丽莎作出的伟大的牺牲。她强烈的爱已经让她放弃了性道德上的基本规范,甚至让她超越了自己性别的存在,而仅仅是一种没有性别的爱着托马斯的躯体。他们的爱情是伟大的,伟大的程度在于牺牲的程度。还值得再提一下就是托马斯为了特丽莎而随着她搬到布拉格的乡下去生活的决定,他知道这会让他体验不同女人的想法不能够再继续实践下去。这是一项非常艰难的舍弃,但是因为一件事情让托马斯最终下了决心。这件事情就是托马斯与政府当局的关于自己文章以及自己政治立场的声明的谈判。最后以托马斯拒绝发表声明,而也因此被医院解雇而告终。原本外科医生的身份是自己终生的事业,是一件“非干不可”的事情,如同他在滥性方面的追求一样。但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项事业,因为他不想媚俗,这也真是萨宾娜喜欢他的原因。如果连医生的事业都可以放弃的话,“非干不可”的信念就已经宣告破产了,而他本来在性方面所坚持了价值观也就没有那么牢固了,这正是他与特丽莎爱情婚姻发展了一个契机。而最后他们也的确在布拉格的农村体验到了爱情与婚姻的和谐与甜蜜。 而弗兰茨萨宾娜的感情发展却最终以悲剧而收场。人们都说当他们做爱时弗兰茨闭眼的瞬间,已经决定了萨宾娜不可能再爱他。这种观点是对而不准确。萨宾娜不再爱弗兰茨是肯定的,但是不是因为闭眼,而是因为闭眼代表的意义。如果仅仅是一种生活习惯,那么完全可以改正。如果弗兰茨按照萨宾娜的要求下次不再做爱时闭眼,萨宾娜还是会离他而去。因为即使弗兰茨睁着眼睛,萨宾娜还是没有在他眼睛里找到那种意义的认同。弗兰茨喜欢闭眼的黑暗,因为在他看来,黑暗是纯净的,完美的,没有思想,没有梦幻;这种黑暗无止无尽,无边无际;这种黑暗就是我们各人自身历带来的无限。但是萨宾娜喜欢用眼睛观察生活,她无法理解弗兰茨闭眼后产生的那永恒无限的黑暗的自由世界。他没有相同或者相近的审美,而且审美的标准也无法沟通与理解。萨宾娜是一个生命力很强大的现实主义者,她喜欢未知,喜欢挑战,作者描述萨宾娜时用的“喜欢背叛”一词意思是抛弃一切既定已知的东西,向往一切未知的可能性,这是一种热爱生命强者的生活态度。但是弗兰茨做不到。当他们在讨论纽约的时候,弗兰茨说:“也许人们设计出来的美过于严格和冷静,纽约无目的美比它要丰富多变,但这不是我们欧洲人的美,是一个异己陌生的世界。”他们最终谈拢了吗?没有,看法仍然迥异。萨宾娜被纽约美的异生品格所深深吸引,而弗兰茨觉得这种美新奇却可怕,他眷眷地思念起欧洲来。当他们聊到强弱的时候,萨宾娜问:“为什么不用你的力量来对付我?” “爱就意昧着解除强力。”弗兰茨温柔地说。萨宾娜明白了两点:第一,弗兰茨的话是高尚而正义的,第二,他的话说明他没有资格爱她。健康的爱情是平等的,但是弗兰茨却崇拜着萨宾娜,而他的命运就是被背叛。萨宾娜毫无声息的离去正如同后来弗兰茨决绝的离开戴眼镜女学生而去柬埔寨一样,可惜弗兰茨连后知后觉的本领都不曾学会。 萨宾娜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她在目标在哪里,终点又在何处。作者说她“背叛到”最后是虚空的。但那不是现实主义者萨宾娜要的。其实“背叛”本身就可以构成她的目标。她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她的生活,她是在逃避什么,而不是在寻找什么。她想要逃避的就是永劫回归的生活,她不要重复,她要双眼去观察不一样的人生,她受不了单调如一的生命直线,她要摆脱尼采的那个循环轮回的魔咒。她喜欢有创造力有生命力有独特思想独特行为的勇敢者,所以在审美上,她倾向于托马斯,而不是弗兰茨。这两个男人在与萨宾娜做爱的时候,托马斯会下达命令一般的:“脱!”而弗兰茨则是自以为闭眼一般的柔情。她已经在床上对于两个男人的个性了如指掌。 无论怎样的男人,怎样的女人,感情却按照它那既定的规律与奥妙,如尼采的永劫回归一般在不断上演着形形色色的喜剧或者悲剧。但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小说末尾,作者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全新感情的存在,就是特丽莎托马斯与他们家宠物狗卡列宁的感情。卡列宁在特丽莎与托马斯的感情维系当中起了非常积极的作用,而这种作用后面使得夫妻两个人对于它产生了一种独立意义上的感情,也就是不再把它看做维系爱情的的纽带,而对它本身产生了真挚的感情。在卡列宁被确诊为癌症且未能被治愈的情况下,这种感情升华了。当卡列宁痛苦的没有食欲时,“托马斯他用自己的嘴叼住面包圈,面对着卡列宁四肢落地,慢慢地爬过去,卡列宁的眼睛随着他转,似乎透出了一丝兴趣的微光,但仍然没有振作起来。托马斯把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他身子还是没有动,但张嘴咬住了面包圈的那一端,想把它从托马斯口里拖出去。托马斯这才松了自己的这一端,好让卡列宁能够完全吃掉它。还是四肢落地,还是弓若背脊,托马斯退了一点点,开始狺狺叫,让对方以为自己要争夺面包圈奋力一战了。一会儿,狗也狺狺叫唤作出反应!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卡列宁还爱玩耍!”这已经不是对于宠物的一种感情了,也不是对于家庭成员的一种感情了,而是一种对于生命的共鸣、留恋与赞美,这已经超越了物种的界限,竟然让他们达成了一种感情上的交流与默契。 感情没有奇迹的存在,世界没有奇迹的存在,一切都是永劫回归的,一切伟大的卑微的正义的邪恶的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与属于它自己的发展方式与结局,每时每刻它都以其自有的独特的方式在重演。统治世界的不是知识,不是科学技术,而是欲望,是人性。人性不变,历史必将重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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