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周作人和钱稻孙----我所知道的两个认识日本的人

 芸斋窗下 2019-04-07

       顾良

  《宇宙风》27期,1935年10月16日

  

  “日本的朋友,我要向你道一句歉,我们同你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却举不出一个人来,可以算是你真的知已。但我同时也有一句劝告,请你不要认不肖子弟的恶友为知已,请你拒绝他们,因为他们只能卖给你土地,这却不是你的真光荣。”—这是周作人先生,民国九年,在北京晨报发表的一篇题名《亲日派》的文字里所说的。直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七年了。十七年里,日本的“恶友”,南北东西,随便都可以找得到,最近几年更是济济跄跄,无需多说,但是日本的“知已”,恐怕仍然是寥寥吧。虽然,留学日本的,一大批又是一大批,观光日本的,一船又是一船,学习日本语文的,一群又是一群,最近什么“速成学校”啦,“补习学校”啦,“短期学校”啦,“函授学校”啦,更是热闹的听听也要五花六花的。寥寥之中,我极愿意特别提出两位先生—周作人和钱稻孙。他们也许自谦着说:“咱俩又何尝夠格儿做人家的‘知已’呢?”避免客气起见,我不称他们为“知已”,为“真的知已”,而说:两个认识日本的人。

  通常,我们对于日本,阿猫阿狗,多多少少,是知道的,可是大家都是知之不详不细,总而言之,这个那个,这不是雾里看花?所谓“认识”,便不同了,不能这样含含混混,马马虎虎,糊糊涂涂,要知道的清楚,深入,澈底,要知道古的和今的,要知道表面和实际,要知道专门的,也得知道一般的。周作人和钱稻孙两位先生,他们知道日本,真的可以说是“认识”。

  他们的认识,都是从文化方面下手,他们抓住了文化的根本要道:历史,文艺,思想:然后前进,二三十年来继续不断努力着,奋发着,扩展着。所以如此,因为“文化是民族的最高努力的表现”(周作人《谈日本文化书》),因为“了解文化是认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澈底的,最直接的,而且最有趣味的途径”(钱稻孙一九三四年春谈话)。

  两年前的春天,领导着国立清华大学日本旅行团的时候,钱稻孙先生随时警戒团员:“不要以为日本什么东西都模仿别人,所以就看不起日本。要知道日本人的往往是一种创造:什么东西,一经日本,后来成功日本自己的东西了。”而周作人先生也说:“大家都轻蔑日本文化,以为古代是模仿中国,现代是模仿西洋,不值得一看。日本古今的文化诚然是取材于中国与西洋,却经过一番调剂,成为他自己的东西。”他们同样看重日本精神。钱稻孙先生又曾对我说过:“日本文化,暨不是西洋文化,又不是东洋文化,乃是东西文化以外的一种文化。”周作人先生继续在《日本与中国》这篇文字里说:“正如罗马文化之出于希腊而自成一家,所以我们尽可以说日本自有他的文化。”他们对于日本文化给予同样的地位。

  两位先生,对于日本的历史都很熟悉。钱稻孙近年专门研究“日本通史”,非常努力,去年在国立清华大学历史系讲授“日本通史”,今年又去“三岛”,更行深造。不久的将来,我们或者可以见到国内第一部日本通史。(黄遵宪(公度)日本国志,虽然确是眼光遥远,不可多得的著作,是我们第一部有系统的关于日本的书,可是并非严格的历史;陈功禄日本全史,因为文字工具的限制,所取多是间接材料,去理想的著作很远;王芸生六十年来之中国与日本,蒐集许多珍贵的史料,自然更不是可以使人完全满意的—虽然三部都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著作。)周作人近年开始翻译“古事记”(参见日本《改造》杂志,一九三四年四月号《周作人先生旅舍之一夕谈》—后来梁綖武君节译,题名《闲话日本文学》,《国闻周报》第十一卷第三十八期),那是日本的史记,如我们的史记一样,不但是珍贵的历史,也是优美的文学。

  谁都知道,周作人先生先后介绍给我们许多日本文学的作品:小说如《现代日本小说集》(鲁迅合译),戏剧如《狂言十番》,诗歌如短歌和俳句。中国“白话文学”,差不多可以说,从头到底跟日本文学密切发生关系;从梁启超,苏曼殊开始,中间经过“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直到现在;但是至今我们还没有一部像样的《日本文学史》(谢六逸氏先后写了两部日本文学,一是单册,“万有文库”本,一是两册,开明出版。一部日本文学史,北新出版。当然,谢氏已经是非常努力介绍日本文学的人),周作人先生是《欧洲文学史》作者,对于日本文学的修养如此深厚,我想,是目前最适合写作日本文学史的人!至于钱稻孙先生,以前虽然没有做过多少的工作,却因为深通意大利文的缘故,发表但丁《神曲》的翻译(参见《小说月报》和《学衡》,或《神曲一臠》,商务出版。)《神曲》现在还继续翻译着;在《神曲》以外,“孤寂”地努力着《源氏物语》和翻译。源氏物语“是确立日本散韵文法的大作;是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实在是世界的文学杰构,而同时为日本文学的白眉。”(节录钱稻孙书简)。源氏物语作者乃是日本最伟大的女小说家紫式部,全书五十二卷,真是洋洋大观,完成于第十世纪,宋太宗的时候。周作人先生最近说道:“去长篇小说的发达还要差五年年,而此大作已经出世,不可不说是一奇迹。”(《谈日本文化书》)。翻译的开始是在一九三三年,因为郑重谨慎的缘故,进行非常缓慢(翻译这样伟大的作品,多么困难!),现在至多完成五分之一;全书译完,尚待时日;如果不能阅读日文原文的话,请先读Arthur Waley六卷优秀富丽的英译,全部一九三二年刊出,去年又刊两卷缩本(并非节本),售价比原来便宜多了。此外,去年春天,钱稻孙先生颇有翻译夏目漱石《道草》的意思,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进行,如果已经从事翻译的话,恐怕《道草》的问世要比《源氏物语》早得多多。

  这些年来,两位先生始终在清华和北京两个国立大学里面教授日文。对于日本语言文字,无疑的,他们的程度是高深的—这便是他们比其他的人更能认识日本的主要原因之一。可是他们至今没有发表什么“日本文法”,“日本语文读本”,“汉译日语字典”一类的书,他们非常希望大家在这方面努力,不过宁缺毋滥;钱稻孙先生,好些年前,曾经为北京司法部服务人员养成所编过一本日语文法讲义,但是始终没有正式发表,也永远没有发表的可能,因为他希望写出一本像像样样的“好书”来。然而,“写一部书不是容易的事。容易写出书来,是没有价值的。”—他这样感叹着。

  对于日本文化固然了解的他们,对于中国文化,对于西洋文化,也是相当了解的;其实惟有这样才配算是了解文化—四百万里的“神州大陆”里面,多少人畅谈“文化”?多少人但知外国文化而胡乱批语中国文化?多少人不知外国文化而口口声声保守中国文化?“中国本位文化”论争究竟收获多少?贡献多少?我很怀疑。两位先生同样明白:创造中国文化,必需吸收中国以外的世界文化的精华,消化以后,自然结果,会结光华灿烂的果;所以了解西洋文化,了解日本文化,都是重要的。“但是,要了解一国文化,这件事固然很艰难,而且,实在又是很寂寞的。”(周作人:《日本管窥之三》)。第一个难关,第一层寂寞,便是语言;语言的学习,多么艰难,多么寂寞,谁都相当的体味到吧。两位先生都有这样的主张:建设一个完备的“语言文字专门学校”—我们至今还没有这样重要的,根本的,急需的学校!这个理想的学校必需具备应有尽有的语言文字课程;在研究方面有语音学,语史学,文字学,比较语言学,字典索引学,语言文字教堂法等等;在学习方面要有(一)本国语文字(注重边疆语言文字,如满洲,蒙古,回回,西藏等等),(二)欧洲语言文字(包括梵文),(三)亚洲语言文字(日本,安南,缅甸,印度,南洋等等)。这个学校的目的是(一)负责介绍世界文化,(二)造就语言文字专门人才,(三)领导铲除文盲运动,(四)训练翻译人才,文学人才,科学人才,外交人才。

  “抗日时或者觉得未免亲日,不抗日时又似乎有点不够客气了。”—这周作人先生自己的介绍,我想,也是适用于钱稻孙先生的。原意说的是写关于日本的文字,其实也可以说是对于日本和日本人的态度和见解。如果我们仔细推讨这两句话的意思,一定可以深深体味到真正的大大光明的所谓“共存共荣”的意义吧!?

  知堂老人(其实并不太老,不过五十三四)的文字大家常见,无需多说。钱稻孙先生决不轻易为文,最近发表《日本双陆谈》(《清华学报》第十卷第二号一九三五年四月)。这是一篇颇有丰采而卖相当力气的介绍日本社会风物的文字,而且决不是徒然的介绍,其间创见逼露,希望于日本和日本人发生兴趣的参考。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