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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谈文学】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19-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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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19

这是 苔花文学 的第 19 篇文章

毕飞宇,男,汉族,无党派人士,1964年1月出生,江苏兴化人。1987年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现扬州大学)中文系,当代作家、南京大学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曾被译成多国文字在国外出版。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等多项大奖

  4月7日10点,山东书城二楼,山东省首个高端精品文学论坛活动'大家文学现场'第10期讲座正式开讲。当代作家,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双奖'得主,南京大学教授毕飞宇与广大作家、文学爱好者们分享了题为'毕飞宇谈文学'的专题讲座。

讲座开始前《山东商报》记者对他进行了访谈。

和文学的关系从童年一直到现在

记者:您与文学有什么特殊的缘分吗?是什么促使您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呢?

毕飞宇:文学不是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它还是很日常的。每一个人,哪怕他只读过小学,他也会涉及文学。我想,每一个人和文学的关系都不特殊。我喜欢文学是自然而然的,我走上写作的道路也是自然而然的。我的幸运仅仅集中在一点,我没有中断,也没有放弃,我和文学的关系从童年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记者:每一位作家都致力于构建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往往承载着一个写作者的所有梦想、体验与思考,并印记其生命独特的精神基因,您的文学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毕飞宇:所谓'自己的文学世界'是一个过于迷人的说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我相信每个人的家都是独特的。可是,如果你放开你的虚荣,你会发现,每个家其实也是很相似的,无非就是书房、客厅、卧室、厨房和卫生间,最多有一个院子。谁都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实际上我们做不到。文学强调个性,这个没有问题,但是文学也有它鬼魅的地方,不是你想独特你就可以。真正的独特,它有一条相当复杂的通道,首先是个性气质。一个人保持自己的个性气质有多难,去问一问生活,你就知道了。就个性气质而言,生活并不宽容,一个人活到50岁还能做自己,它并不容易。我并没有在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上花费太多的心思,相反,我努力做自己。生命的独特性有了,作品的独特性才有可能。

记者:您曾在《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新书发布会上说,这本书虽写的是自己的童年,但却是您所有创作中最痛苦的一本。请您详细谈谈。

毕飞宇:写作的时候有没有痛苦?回答是一定的,我当然有。可是,换一个问法,你问我有没有快乐,我也有,也许更多。语言有它的通道,它的通道很多,在谈话的过程当中,许多时候我们只选择了一条。我认为这也没毛病。

《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是非虚构,书里的每一章都是现实的。换句话说,我要处理的不是想象,是我的具体生活,这个自然就不一样。简单地说,我不能美化自己。写小说是'天知地知',写'非虚构'则是'你知我知',它不能由着自己,它需要更大的自制力。

没有阅读就不可能有写作

记者: 您将经典阅读搬到大学课堂,带着同学们一起读经典,您也在一些采访中,多次提到阅读的重要性。请您谈谈经典阅读对写作、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毕飞宇:阅读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几乎用不着论证,如果需要,大概也就是在中国。中国人相信'奇迹',相信'葵花宝典',相信'天外飞仙'。嘴里头念一句口诀,然后,什么能耐都有了,我们痴迷于这个。西方有拳击,我们有'功夫',可是除了我们有'功夫小说'以外,我没有读到西方的'拳击小说',不要误会,我所说的不是以拳击作为题材的小说。我们喜欢升级打怪、祖传必杀技、秘笈,说到底就是魔幻一般的奇迹。一个作家,他从来不读书,然后他写了一部书,社会上就会出现'天才论',这样的故事激动人心呐,它符合不劳而获的幻象,也符合一夜暴富的幻象。老实说,这只能说明我们这个民族还不成熟,我们还不具备生活所必备的理性精神。

如果做一个调查,把全中国最好的那一部分作家都调查一遍,哪一个没有读过大量的经典?当然,才能有差异,我也不会说读得越多就一定写得越好,这话不通,但是最基本的阅读必须保证。没有阅读就不可能有写作,我经常拿余华做例子,因为大家都知道,余华没有读过大学,可是你知道余华读过多少书?我们该关心一下余华的阅读才是。

记者:您的作品陪伴众多中文系大学生的成长,也促使很多人走上创作这条道路,可以说您是他们的'偶像',您认可这个身份吗?相对的,面对在多元信息化社会成长起来的00后甚至更年轻的学子们,您觉得该保持这个身份吗?或者说,担当起怎样的一种使命呢?

毕飞宇:我不是偶像,也没有使命。对我来说,使命是可笑的。我不是使者,哪里来的使命?我是一个骄傲的人,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使者,我有我的爱,我也有我的擅长,那就是写作。如果可能,我就做我所爱的事情,这就很好了。我也喜爱我的读者,说到底,我们只是文学的分享者,一根甘蔗,我们从不同的两头啃起,我们都珍惜手里的甘蔗,犯不着把哪一头的人看作偶像。还有什么比分享更好的呢?我看没有。

山东的文学得到了上苍垂爱

记者:您来山东,您对齐鲁大地的文化氛围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毕飞宇:任何人来到山东都会想起一句话,'造化钟神秀,齐鲁青未了。'山东的文学就是这样,它得到了上苍的垂爱,好作家一波一波的,真的是'青未了'。我在山东,有一大堆好朋友。可以这样说,在我们这一代的作家里,所有的山东作家我都很熟悉,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记者:能不能给热爱写作的青年人们一些建议?

毕飞宇:我还是注重个人的成长,写作这件事,忙来忙去,最终还是要对自己有一个交代。你是越来越好了还是越来越糟了?写作的时间越长就越是在意这件事情。如何看待自己,这个问题似乎也无法回避。我是一个生活半径很小的人,人生的阅历也不丰富,所谓的人生实践大部分都是靠阅读和写作来实现的,最后的结果怎么样的?总要有一个说法,我就是希望自己的现在能比过去更好,除此之外,我们又能干些什么呢?

讲座

在座的朋友大概和我一样,在创作小说的时候有一个事情是不能忘的——小说要有思想,没有思想的小说就像一根猪大肠,拎起来是一根,放下去是一堆很不好看。可是我们大家有没有反过来想一个问题?思想对一部小说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思想对一部小说来说意味着是小说的骨骼。可是大家有没有沿着这个思路接着往下想,如果我们面对一部小说,拥抱一部小说,抱在怀里的是一堆骨骼,是一堆骷髅。那对我们来说,我们如何面对这一堆骷髅?所以思想这个东西,如此重要的东西,几乎就是骨骼性一个东西。我要说:作为一个作家,一定要办好一件事情,一定要把骨头放在血肉和皮肤的内部,你才能对得起读者。如果一个作家,为了体现所谓的思想而把骷髅塞到读者的怀里去,那是要出人命的。我想说的是:思想重要,思想十分重要,作家如何让思想渗透到作品内部去交给读者,在我看来最重要。无论骨骼多么要紧,血肉丰满对一个作者来说永远是第一要点。

既然我这么说了,我就特别想通过一个例子把这个问题讲的更加清楚。我想在座的各位朋友都看过一本小说叫《朗读者》。我来借助于这个小说来看看作者哈德.施林克是如何让思想在作品都内部得以呈现的。

《朗读者》是一部交待二战时期一个战犯的小说,我们把这样的小说命名为反思小说都不为过,反思小说以思想见常一点都不为过,可是朋友们我想说,反思是不能构成小说的,反思靠什么东西去反思呢,靠逻辑去反思,说起逻辑我们就知道亚里士多德,他是为人类建立起逻辑体系的一个人,有关逻辑,他有6个讲稿,后来他的学生把他的讲稿收集起来出版了一本书,叫做《工具论》我们从这个书的名字就可以知道,逻辑这个东西是工具,如果把这个工具再起一个比较好听的名字,我想说它叫理性工具。我打一个比方,你找一个木匠来,给你打桌子板凳,打五斗橱,你要有工具,木匠的工具是什么呢,是锯子、斧子、凿子,我不恰当地称之为理性工具,现在我把理性工具给你了,我对你说你拿着那些工具去给我做饭。我们就很快就会发现工具不配套。我愿意把这些东西锅碗瓢盆叫做感性工具,当然是打比方,用理性工具是做不成需要用感性工具的事情,反之亦然。理性工具非常有用,他可以帮我们建立逻辑学,哲学,社会学,教育学,科学,理性工具支撑着这些学科,可是文学的创作与阅读,它所依仗的是感性工具。也就是我们爱恨情仇,也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画面和生活的基本内容,情绪,激情,如何把一部小说写好,我们要面对现实生活。通过感性工具去完成,我们面对的东西工具是什么呢?是人物,人物的行为。

相对于《朗读者》这本小说而言,男主人公米夏,女主人公汉娜,他们的行为是相爱或性爱,主要的事件是相识、相爱、分离、重逢,米夏和汉娜相识相爱分离重逢,这个就不再是我们之前所说的反思二战,如果把反思这个概念放在一边,我们首先必须要确定一个概念,施林克为我们提供的这部小说不叫反思小说,叫爱情小说。我们从反思这个具有高度的话题已经降下来了,降到爱情了。可我依然要说爱情小说我写不来,相对一个作家来说爱情概念还是太高,还是得往下降施林克最后是如何完成这部小说呢,他在爱情里面抓住了一个东西——隐秘,私人隐秘,构成了米夏个汉娜的爱情,把隐秘写好了爱情才能写好。在米夏的这一头在汉娜的这一头分别描写了他们不同的隐秘,我们先说女主汉娜,整个一本书如果我们仔细地去分析一下话,我们会发现作者施林克安排了很多个隐秘,这些隐秘都是汉娜全力去维护的,按照时间顺序说,

1,汉娜还很年轻的时候在西门子公司工作,因为她工作的好所以上司要提拔她,但是被提拔后她就突然逃跑了,为什么逃跑呢?因为她不识字,被提拔后她需要填写报表,可是因为她不识字她就跑了,因为对汉娜来说,她不愿意在他人面前承认自己不识字,我可以不识字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所以她跑了。她跑了一个不需要识字的地方,她去当兵了,专门去看犯人,去奥斯维辛集中营看犯人,这个安排的很好,她的命运就和战争联系起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自己就把自己卷入了战争卷入了对犹太人的灭绝和屠杀。

2.到集中营后,她想读书,可她不识字,所以请识字的人给他读书,但是她依然不能让人知道她不识字,所以每一个给汉娜读书的年轻人,读完之后这些人就被送到了断头台,这就意味着她直接参与了对犹太人屠杀。

3,这个时候就到了小说的开头了,他遇到了15岁的米夏,精力澎湃,性欲旺盛,他们很快就好上了,好上之后,两人出去旅游,旅游时米夏要出去一趟,他为了不让汉娜担心,他留了一个纸条,告诉他我去哪儿了何时回来,汉娜一觉醒来发现小伙子不在了,紧张的不得了,可是你家已经交代了他的行踪和归来时间,但是由于他不识字,她无法知道小男朋友的行踪,非常恐惧,当他回来时把他一顿暴打,暴打不仅仅是女朋友对男朋友的撒娇,而是体现了纳粹凶残的特征,小伙子很冤枉呀,我不是给你留了纸条了吗?汉娜也很聪明,打之前首先把纸条撕掉了,这样她就可以撒谎说他没有看到纸条,如果纸条还在那她不识字的事情就会暴露。

4,小说开始时汉娜在有轨电车做售票员,因为她当过纳粹,非常死板,又非常敬业,做工作兢兢业业,像一个军人一样服从公司的安排,所以很快因为表现好又得到了提拔,提拔她当司机,司机收入高,待遇好。可是她又跑了,因为司机回到公司要填报表,就是因为这个报表她又跑了,这一跑,她只能离开心爱的小男朋友。

5,当德国大面积搜捕纳粹时,汉娜被捕了,上了法庭,在法庭上每一个犯人都要陈述,可是汉娜不识字,她如何陈述?如过她诚实一点说我不识字,这个陈述可以找律师替代,可她不说,一个犯人在法庭上拒绝陈述,就不是不识字那么简单了,这是对抗,是对法庭的藐视,这为汉娜判重刑埋下了一个伏笔。

6,这是小说的一个中心,关于二战时期教堂里的一个纵火案,一群犹太人被关在教堂里,教堂焚烧起来,按道理来讲那些人应该被放出来,否则就会被烧死,可是这些看守没有接到命令,所以除一个小孩外其他人都被烧死了,那个幸存者后来去了美国,这帮纳粹联合起来告诉法庭说这个事情我们都不知情,向上级报告的报表是汉娜写的,只有汉娜一个人知道,小说到这儿汉娜是有巨大的机会翻身的,她只要证明自己不识字,就可以戳穿所有人的谎言,我一个不识字的人怎么去写报告呢?汉娜非常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个罪名坐实的话她要被终身监禁,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承认自己不识字,性格即命运,在这个地方,哈娜的性格就是她的命运,为了隐瞒自己的不识字,把自己很好的人生推向了绝境,最后因为她死死守住了自己不识字的隐秘,她被判终身监禁。

7.汉娜做出了勇敢的举动。她已经被判处了终身监禁,但是告诉她的典狱长要纸笔,她要用她的举动告诉别人:她要告别不识字,要做一个识字的人,要做一个文明人。

从汉娜的那一头来看,所谓的爱情故事就是一个事情推动着小说的发展,这件事就是保守自己的秘密。另外我们再来看米夏,小说里米夏其实也仅仅做了一件事情——隐瞒自己的秘密。

1.小说的一开头米夏15岁,他认识了汉娜,他们很快就上床了,他如何向家里人交待呢?他一次又一次向家里人撒谎,请注意作者在这里写一个15岁的孩子向家长撒谎,作为中国的读者,一定要仔细辨别,因为在中国的家庭中对父母撒谎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在基督文明是大事,是罪。尤其是一个15岁的孩子,是很严重的事情。

2.米夏在大学时期所学的专业是法律,所以米夏去法庭实习的时候,偶遇了被审判的汉娜,在法庭要给汉娜判罪的时候,作为汉娜的前男友,只要他勇敢的站出来说:这位叫汉娜的犯人曾是我的前女友,她不识字,所以你们所说的她写了纵火案的报告的论断是不可能成立的。只要他站出来,汉娜命运从此改变。如果他出庭证明,就要把自己和汉娜之间不伦的关系暴露出来,为了保护自己所以他没有顾及汉娜。

3、米夏没有在法庭上作证,良心非常不安,回家之后碰到了自己研究法律的父亲,一个法学教授,他想把这个事情给父亲说,让父亲帮他判断该不该勇敢地站出来,但是他不敢把真实的故事讲给父亲听,他就编了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汉娜,但是施林克在描写米夏给父亲叙述时用了男性人称“他”。米夏十分狡猾他混淆了视听,他的父亲无法猜测到真实情况,最后父子俩聊了一番哲学,对话就结束了。米夏为了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即使到了良心收到谴责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保守自己的秘密,如果是一个粗心的读者,对于“他”可能就滑过去了。我们要通过这一个字去揣摩米夏的性格,去体会作者的良苦用心。

4.汉娜被判处了终审监禁,在和汉娜在一起的时候,米夏一直为汉娜朗读,作为朗读者的米夏,在汉娜入狱后不断给她寄录音带,这对汉娜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安慰,可是朋友们设身处地想一想,汉娜作为一个终身囚禁的女囚犯,他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收到这些磁带固然很高兴,但她作为米夏的前女友,她最渴望得到的是前男友的信,即使知道汉娜不识字,她也在监狱可以找人替她朗读呀,她接到了那么多磁带但是她没有得到一封信,哪怕一个字,为什么,一旦米夏写信,汉娜就会请人给米夏回信,而回信必然涉及到地点和姓名,你看米夏作为一个男人面对自己的初恋女友,他依然爱她给她寄磁带,但是有一件事情不能忘,那就是对自我的保护,对自我隐秘的保护。

5.米夏去监狱看望汉娜时,典狱长问你们是什么关系,米夏的回答是:我们是邻居,这个回答非常地无情冷血。

6,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我们在说汉娜这边的时候,讲到汉娜在监狱里学习识字,要重新做人,她向典狱长要了纸笔,这个过程就等于告诉他人自己不识字,在米夏这一头,因为他接受了汉娜的嘱托,去美国给那个犹太人幸存者送一笔赔偿,那个幸存者问:你和女纳粹什么关系?米夏做出了非常清晰的回答:我们睡过,他完全可以不这样回答,他可以说我们好过,他甚至可以说我们谈过恋爱,但是他没有选择这样回答,他这样的回答是对自身的一种惩罚,但他必须把最真实的东西说出来,这个“睡过”这词非常重,也非常重要非常高贵,带有升华的性质,虽然“睡过”这个词并不高贵,但是在这部小说里这个词特别好。

作者从汉娜和米夏隐瞒自己的隐私出发,描写了两个人在交往过程中无时无刻隐瞒自己的隐秘,这些隐秘合在一起构成了二者的谈恋爱的事情,从而构成了爱情小说,可是隐瞒因为涉及到许许多多历史内容,所以他们的恋爱就不仅仅是恋爱,涉及到了二战,涉及到了良心的拷问,最后使得其上升到了反思小说的高度。

我从一开始就说了反思对一个作家来说是构不成小说的,如何才能把反思的思想表达好呢?你必须要往下降,降到爱情小说,爱情小说还是不好写的,降到两个人维护自己的隐私,这个是好写的,所以通过往下降,小说成了一个维护隐私的小说,从维护隐私的小说上升到了爱情小说,从爱情小说又上升到了反思小说,从反思小说表达出了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思想,思想是这么来的,思想是施林克从两个主人公维护隐私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的,请注意是渗透出来的,不是作家表达出来的,一个作家迫不及待地在那儿表达思想,最后结果是他的思想可能表达不好,与此同时小说也写不好,反过来把人物的行为把人物的性格把人物的命运交待好了,在这个过程中让思想渗透出来,思想的渗透恰恰是最有效的是可以抵达读者的内心的,作家要做的是这个事情。

《朗读者》中两人都在维护自己的隐私,那汉娜为什么要维护自己,米夏又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她是性格强势,有点虚荣,她要保全自己的尊严,她不能让自己不识字的事情为人所知,可以理解吧,问题就在米夏这一边,他为什么不能承认与汉娜的关系呢,是不是因为汉娜年龄太大,他无法克服心里障碍呢?我觉得是有可能的,但是一个男人面对他的前女友有可能判处终身监禁的情况,这个男人有可能不顾及自己的小虚荣,会为她证明,会帮她开脱,他为什就不能承认呢?问题就在于,米夏是一个反思者,作为二战的战二代,他们在做一件伟大事情,他们要反思,反思这个民族为什么要打仗,仗是父辈母辈打的,所以战二代要求自己的父辈母辈反思战争罪,反思战争罪,首先就要承认你所犯过的罪,你要求你的父辈去反思,米夏作为一个战二代,面对的汉娜是战一代,从年龄结构上来讲她是米夏的上一辈,你要求她反思,你要求她认罪,可是米夏爱汉娜,不仅仅是情感难题也是一个逻辑困境,一方面你要她反思认罪同时你又爱着她,你一面爱着他又一面批判她,你如何做的到呢?正是由于战二代反思的要求,他们在批判战一代,这样一个伦理的压力放在米夏的身上导致,他不敢承认对汉娜的爱。但是问题又来了,你要求别人反思战争罪,其实你所要求的东西无非是诚实,是承认所犯过的罪,好,你要求别人承认,汉娜不承认自己不识字,但最后承认了,可是你要求别人诚实,要求别人反思,可是作为战二代米夏有没有勇气承认和汉娜的关系呢?你也不敢承认,你不敢承认你凭什么让别人承认,你要求别人反思,你要别人认罪,你要求你的上一代这样那样,你自己都没做到,你都不敢承认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要求你的上一代去反思去承认呢,所以施林克为我们设置了一个悖论,通过双方对隐私的坚守设置了一个悖论,他告诉我无论是战一代还是战二代,反思都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他告诉我们一个伟大的真理:所谓的反思不是一个高深的哲学问题,是简单伦理问题,是诚实问题,你认不认你犯的罪,要认,上一代要认,下一代也要认,如果下一代没有勇气承认就没有资格要求你的上一代去认,因而所谓的反思就是诚实,对我们的文学作品来讲,重要的不是真理和哲学的深刻,是最基础的东西你要把它的处境交待清楚。所以小说的最后,汉娜要笔和纸,根本目的是要告诉我们:汉娜不再隐瞒,这是反思的第一步。接着米夏在美国回答幸存者的问题时用了很重的词回答了问题,“睡过”就是承认就是诚实就是反思就是思想,因为你承认了才有资格要求别人承认,既然别人都有勇气承认了,你作为战二代作为反思者更应该承认。

接下来我们来看《朗读者》一下的时间人称和系统。

小说是从米夏十五岁那年开始写的,它没有从二战期间开始写起,没有从40年代50年代60年代70年代这样写起,而是50年代40年代50年代60年代,它的叙述人称用的是第一人称“我”。如果在座的朋友可能会问小说该如何读又该如何写,有些作者会告诉你:小说是自由的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要告诉你,没有一个好作家是自由的,没有一个作品是自由的,我们一定要建立一个概念:

小说内容是一个完整的系统,这个系统是配套的,它不可能存在无限自由,《朗读者》这是一个反思小说,可以用第一人称写也可以用第三人称写,比较下来第一人称更好,距离近,真实可感,那么这个“我”是选择米夏呢还是汉娜呢?这不是胡来的,汉娜是个文盲,可以以她为“我”,但是质量不高,所以汉娜被排除,就剩下了米夏,前面我说过米夏面临一个伦理逻辑的窘境,你把他放在第你把米夏放在这个窘境中放在第二代才合理,这不仅是一个识字与不识字的问题,还涉及一个代际问题,你不能把一个反思小说的主人公放在第一代也就是汉娜这一代,放在第二代让第二代去反思第一代是可以的。所以这个第一人陈不可能是汉娜只能是米夏,刚才我说了这个小说叙述的时间顺序,它是从五十年代开始写的然后通过法庭的回望回到四十年代,再又回到了五十年代,这个有讲究吗,你能说这个作者是自由的吗?你说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不能,这个时间顺序必须是也只能是这样因为小说的人称是第一人称“我”米夏,人称问题就决定了小说的时间顺序,这是小说系统的具体要求,不给作家任何自由,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这部反思小说基本面貌是一部爱情小说,小说开头汉娜三十多岁。米夏十五岁这是有可能构成爱情关系的,如果你的时间顺序是自由的,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从二战开始写起,汉娜二十多岁米夏才两三岁,这如何构成一部爱情小说呢?所以那个时间顺序不成立,小说的人称叙述角度已经确立了,小说内部只要有一个点确立,其他任何点都是确立的,只有好作家才会体会到小说内部的不自由,那种说小说是自由的作者,要不就是无知要不就是人家不想回答你的问题。好作家要面对的一定是小说系统内部的不自由,这个系统一点都不混乱。

我做一个总结

1、无论我们写小说的时候带有怎样宏伟的愿望带有怎样的哲学思考,无论我们渴望把自己的小说推到一个多么高的具有思想品质的高度,我们首先要面对的不是小说内部的思想和骨架,我们首先要面对的是内部的血肉,因为你是一个小说家,不是历史学家,不是社会学家,不是哲学家,你必须把你的血肉完成好任何,再把骨架包裹好,任何一个作家都没有资格给读者送去一堆骷髅,如果一个作家仅仅为了表达他所谓的思想把骨架骷髅送给读者,那么他是不道德的,是没有资格当作家的。

2、无论小说的世界小说的内容是多么丰富多么的自由,这个自由是作者赋予的自由,而不是天然的自由。某种程度上来讲作者必须充分清楚并充分面对充分处理了小说内部的不自由,把最大的困难留给自己,你才能把所谓的自由留给读者,让他们充分享受小说内容的自由之美,跌宕之美,起伏之美。

这就是小说家要干的两件事

专题讲座后,毕飞宇非常有耐心地回答了读者的各种问题,机智、幽默、敏锐又充满真诚,言语里透着智慧的光芒。

读者问题:一个写作者如何保持不断的创新

毕飞宇:所谓的创新,都具有谎言的性质。写作也不存在一个所谓的创新,不过是某种元素重新用了一下而已。如,文学史上最了不起的一个创新就是由弗洛伊德开始的,从此文学写作由外部的世界进入到一个非理性、非逻辑的世界,但是你把唐诗拿出来读一读,在那里面弗洛伊德的东西其实已经呈现得非常充分了。

再比如,魔幻现实主义里面有关时空的处理。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将时间关系处理得非常棒,这是他的一个创新,他开宗立派形成了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可是,去分析一下李商隐《夜雨寄北》,我不能肯定地说马尔克斯是在向我们的古人学习,但它们的基本手法很类似。

太阳底下无新事,这话一定是对的。问题在哪呢?问题是如何将你所喜爱的元素尽可能地发挥,把它处理到最好。

另外,我还想说,作家如果怀揣了一个创新的梦,这可能是危险的。你如果一定要创新,一定要用别人没有用过的方法去表达这个世界,这可能不是最好的主意。最好的主意是什么呢?是我对这个世界感兴趣,我要表达这个事情。我觉得对写作者来说,这才是根本。

在你全心全意地去表达这个世界时,有一天你的手狂欢了,你的手替你创造,也许你都不知道,我觉得这种创新更加可贵。

比如,我全神贯注在我小说内部的某一事件的精神世界里,把小说写出来,我觉得我写了一个很普通的世界,然而文学批评家说,这篇小说具有很大的创造性,这可能是最佳的一种文学现象。而不是说,我在家里面什么还没有,我先想创新,这是危险的。书写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创新,但文学研究者、文学史专家发现了你的创新,这才是重要的。

读者问题:散文和小说写作的思想性问题,散文要不要思想先行

毕飞宇:这可能是一个写作的伦理问题。

作为一个读者,我在阅读上花的时间远远超过写作的时间。我在阅读时无论读什么,无非就是获得快感,第一是理性的快感,第二是感性的快感。我被作品的情绪推动了,我流下了激动的泪,给我快感。读小说时,我思想上有了提升,我也得到了快感。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要让读者获得什么,这个特别重要,是一个善良的写作者应该有的一个东西。

若作者完全只满足自己一张嘴巴的言说的欲望,写作者快活了,结果听的人听得很遭罪,这就不是一个好作者。好的作家应该是这样的——无论是书写情绪的东西,还是理性的东西,作者得把情感处理好,让情绪的迸发点留给读者。

好的作家控制力都非常强。无论是理性的冲动,还是感性的冲动,他笔下都有控制力,他控制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感性的发现和理性的发现留给读者,让读者获得最大的获得感、满足感、享受感。

散文和小说的区别我不好说,但是把原则性的问题讲出来。

读者问题:对于写作来说,想象力重要,还是生活经验重要?

毕飞宇:我真是没法做一个裁判。哪一个更重要?客观说,其实都没那么重要,对文学、对表达的热爱最重要。

莫言、贾平凹、刘震云、阿来、迟子建还有我,我们刚刚一起拍了一个纪录片,若把我们这六个人放在一起,你会发现这是六种完全不同的文学世界,太不一样了。如果你写了小说,你很快就会发现你又是另外一种。

在我看来,莫言的想象力几乎到了一个炫目的程度,在当今世界想象力超过莫言的作家可能不多了。但问题是,我不那样写可以吗?我不做莫言,我做迟子建可以吗?我不做迟子建,我做阿来可以吗?我不做阿来,我做我自己可以吗?

你问我哪一个最重要,你还是有一个假定,有一个模式在那儿,然后你想成为那样的作家。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作家,如果你的感受能力特别强,你可以把自己性格中、生命中,尤其是你自己的神经类型写好;若你的逻辑能力特别强,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好作家。

在我看来,贾平凹就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作家,但他写得也很好,谁都不能否认贾平凹的价值和存在。

别去操心想象力、生活经验等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问自己,我爱这个事情吗,我爱表达吗。

你往前走,你就有路。文学就是人生,就是人,你能说哪一种生命没有理由活下来?你能说吗?你不能说。所以你不要考虑太多。这个问题很不重要。

访谈内容来自《山东商报》

提问环节内容来自《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师文静)

讲座内容由本平台整理

END

抱朴,守一,用笔记录生活

 图片来源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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