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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载酒行吟的古文家林纾

 唐宋自在鸟 2019-04-14


(林纾,图片来源:中国作家网)

1917年2月,上海《大公报》发表了一篇文章《论古文之不宜废》。作者林纾,字琴南,号畏庐,1852年生于福建闽县(今福州)。年轻时曾梦想当一名佩剑任侠、载酒行吟的豪客,1882年考中举人,但七上春闱,七番落第,从此绝意仕途,转向从事文化事业。

1900年,林纾在北京任五城学校国文教员,所作古文,备受桐城派大师吴汝纶赞赏,名声大噪,因任京师大学堂讲席。民国成立后,他与马其昶、姚永概等人,与当时在北大提倡魏晋之学的章太炎闹翻了,相继拂袖而去,以译书售稿与卖文卖画为生。

林纾是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奇人,他曾说自己的诗,“七律专学东坡、简斋;七绝学白石、石田,参以荆公;五古学韩;其论事之古诗则学杜”。他又说,与他的古文相比,自己的诗又不过是“狗吠驴鸣”而已。林纾对别人称他为翻译家甚为恼恨,康有为赞了他一声“译才”,几乎惹得他翻脸。他希望别人称他为古文家。他放言“六百年中,震川外无一人敢当我者”,可见其对于自己的古文水平,自信心近乎爆炸。

林纾不懂外文,但在懂外文的朋友协助下,翻译法国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这部划时代的译作,乃因一个偶然的机缘产生的。当时林纾因夫人去世,心情低落。他的好友王寿昌来看他,劝他散散心,并把一本叫《茶花女》的法国文学作品介绍给他,让他翻译,说该书以情感人,使法国巴黎倾城男女为之神魂颠倒,他想让中国人也一饱眼福。

“几日后,包括王寿昌在内的几位朋友,邀我祖父到石鼓山散散心,”据林纾的嫡孙追述,“就在前往石鼓山的画船上,我祖父开始了他的第一部译著。”

王寿昌临窗而坐,手捧《茶花女》法文原本,一边浏览,一边口述。船中,我祖父临桌站立,提笔泼墨,挥洒成篇,友人在一旁喝彩。就这样,在近代文学翻译史上曾产生巨大反响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以奇特的方式,从不懂一句外文的祖父手中用古文译出,自此,在中国文坛上第一次有了外国小说的影子。

书译成后,由魏瀚(著名造舰专家)出资交由城内最有名的刻书匠吴玉田镌版印刷。1899年2月,《巴黎茶花女遗事》正式在福州发行,书印成刻印的时候,我的祖父和王寿昌都未敢用真名,我的祖父署名冷红生,王寿昌署名晓斋主人。未敢用真名的原因,在于当时小说的文学地位很低下,为士大夫之流所不屑为。但没想到的是,小说问世之后,立即轰动全国。


(林纾译著《巴黎茶花女遗事》 图片来源:腾讯大闽网综合)

从此林纾的翻译,一发不可收拾。他的笔头很快,“耳受手追,声已笔止”,毕生把180余部外国文学作品介绍到中国,包括森彼得的《离恨天》、英国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德》、哈葛德的《天女离魂记》、司哥特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俄国托尔斯泰的《恨缕情丝》、西班牙塞万提斯的《魔侠传》等,均畅销海内,为中国读者打开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时人笑他是“造币厂”,只要他一下笔,就有出版商抢着给他送稿酬。林纾听了这些传言,不禁苦笑,他把自己的画室题名为“磨坊”,意指他像驴子下磨坊磨粉,一天不磨,即须挨饿,个中苦况,不足为外人道。

严复盛赞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断尽支那荡子肠”,这主要得力于他精彩绝伦的文字。但恰恰是他的文字,受到新学人士嗤之以鼻的讥弹。周作人直指他“把外国异教的著作,都变作班马文章,孔孟道德”,不过是“中体西用”的老本领、旧思想而已。林纾对白话文所表现出强烈的排他性,深感忧虑,惟恐国未亡而文字先亡。

林纾批评某些赶时髦的“新学家”:“民国新立士皆剽窃新学,行文亦泽之以新名词,夫学不新而惟词之新,匪特不得新且举其故者而尽亡之”。

“未得其新,先殒其旧”,是中国在学习西方时最易患上的毛病,林纾早已洞烛其症,他在1915年为“国学扶轮社”编纂《文科大辞典》作序时写道:“新学既昌,旧学日就淹没。孰于故纸堆中觅取生活?然名为中国人,断无抛弃其国故而仍称国民者。”他说,自己提倡古文,“明知其不适于用,然亦所以存国故耳。”专诚所注,惟是不负文化慧命所托。

可见,林纾并非头脑迂腐的冬烘先生,在引入西方文学方面的贡献,全国还没有谁可以超越他。他非常清楚中国的传统旧学,已不适用于今日,他虽主张古文不宜废,却没有说过白话文不宜兴。


(林纾国画,图片来源:大中华书画网)

早年林纾也写过不少白话诗,收在《闽中新乐府》一书中。胡适尝言:“我们晚一辈的少年人只认得守旧的林琴南而不知道当日的维新党林琴南;只听得林琴南老年反对白话文学,而不知道林琴南壮年时曾做很通俗的白话诗——这算不得公平的舆论。

林纾是赞成“新学旧学并行”的,新学不一定非要建立在旧学的废墟上不可,没有旧文化,何来新文化?文化不仅需要有连续性,而且它本身蕴含着当下人群的情感价值和个人权益在内,不允许别人提倡旧学,不允许读经,本身就是践踏自由的。难道可以用专制的手段去争取自由吗?

林纾在1906年说的一番话,表达了他的良好愿望:“或谓西学一昌,则古文光焰灭矣。余殊不谓然,学堂中能将洋汉两门,分道扬镳而指授,旧者既精,新者复熟,合中西二文镕为一体,彼严几道(严复)先生不如是耶?”然而,当新学宣布要完全毁弃传统价值,斩尽杀绝传统文化时,一种深刻的文化危机感,迫使这位以身载道的传统知识分子,“出肩其统”,要为中国数千年文化保存一缕元气。

《论古文之不宜废》一出,立即引起新学诸子的强烈反弹。胡适写信给陈独秀,说“顷见林琴南先生新著‘论古文之不当废’一文,喜而读之,”——为什么不是恶而读之,而是喜而读之呢?因为胡适“以为定足供吾辈攻击古文者之研究”,从中找到乘隙捣虚的破绽,讵料大失所望,其中“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一句,则尤其使胡适嗤之以鼻。

他嘲讽说:“此正是古文家之大病。古文家作文,全由熟读他人之文,得其声调口吻,读之烂熟,久之亦能效仿,却实不明其所以然。”

拾人牙慧的毛病,并非古文家的专利,今文家也没有免疫力。“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是拾古人牙慧,“自由民主,宪政共和”就不是拾洋人牙慧了吗?周作人曾公开宣称,中国小说要有进步,出路就在于“真心的先去模仿别人”。这和“久之亦能效仿”,本质上并无不同。古文家对古人不明其所以然,今文家对今人(洋人)又何尝明其所以然呢?无非都是各取所需,为我所用罢了。


(康有为给林纾的赠诗,图片来源:福建工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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