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楠 “能得外国学者同事,最有进益” 我数十年来,能以旧学贯通科学方法,乃是与许多留学生相处,得的益处。中国老先生没有科学头脑,故尔思想落伍。龙蟠诸人不前进,也是因为没有新人切磋鼓舞。 ——柳诒徵家书 一九五一年二月十日 这是柳诒徵晚年在家书之中,指示女儿如何为学。“能得外国学者同事,最有进益。”这是他在这封家书中的另一句话。 “在近代学术谱系之中,柳诒徵常被归于守旧一派。尽管钱穆、张其昀都视柳诒徵为东南学风的中流砥柱,然而这种形象往往是与新文化运动的对抗面目而出现的。”学者武黎嵩告诉记者,从家书中,柳诒徵追求的是“融通”:古今的融汇、中西的涵化 1901年,22岁的柳诒徵从家乡镇江来到南京,在中正街(今白下路)江楚编译局任编纂,并拜时任江楚编译局总纂的缪荃孙为师。擅长词章之学的他,在这一年改治史学,并于次年编成我国第一部历史教科书《历代史略》。它上迄唐虞三代,下至明末。打破纲鉴的编年形式,每卷各分篇章,系统叙述历代史事沿革,成为新式历史教科书。此书一出,各地争相翻印,以后的历史教科书大多以之为蓝本。历史学家张舜徽考证,“历史”一词便由“历代史略”省略而来,至今仍在使用。 ![]() 《历代史略》书影 在当时的中正街上,街北的庐江会馆里还有南京第一所新式小学——思益学堂。它也是中国最早的新式小学之一,开设有数学、英语、音乐、体育、绘画、书法等课程。这所小学就是1903年柳诒徵赴日考察教育归来后,与好友陶逊等创办的。它还是南京市第一中学的前身。 在今天的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内,有一处名为“梅庵”民国建筑,是为纪念两江师范学堂监督李瑞清(号梅庵)而建,已近百年,房檐下挂着的“梅庵”匾额,正是柳诒徵所书。1908年,柳诒徵受李瑞清之邀,接替刘师培任两江师范学堂历史教习。1915年,两江师范学堂改为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后又改为东南大学、中央大学。柳诒徵在这里当了10年教授。 ![]() ![]() 今存东南大学校园内之梅庵 这段时期,柳诒徵参与创办了《史地学报》《学衡》《国风》等刊物。而他最富盛名的著作《中国文化史》也是在这里完成,如今已有60多个版本,这部书可说是奠定柳诒徵在历史学界的大师地位,开中国文化史研究之先河。 “飘髼又别紫金山” 我当时曾语汪蔼庭云:依我之意,书不离宁,且不离馆。摆在馆中,恐无他虞。第因各方面见解不同,不得不随机因应。 ——柳诒徵家书 一九四九年七月七日 这封信中所说,是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的东渡问题。 ![]() 1927年起,柳诒徵主持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工作。抗战全面爆发之前,该图书馆就在如今南京龙蟠里省文化厅所在地,“整理古籍、编印总目、影印珍本、刊布年刊”。 ![]() 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旧影 据南京图书馆研究部(国学研究所)主任徐忆农介绍,最让人称道的是,柳诒徵首创“住读制”,让人住在图书馆内查阅资料。文史大家蔡尚思为写《中国思想史》曾于1934年至1935年在此住读一年,受益匪浅,他将国学图书馆称为“母校”,将柳诒徵视为“第一恩师”。 抗战爆发后,柳诒徵为保护古籍,将馆藏书籍装箱藏于朝天宫地库,部分运至苏北兴化。至抗战胜利回到南京,他便开始多方查找,亲访接收大员,着手收回图书馆房舍及散佚图书。卞孝萱先生曾亲口讲述,柳诒徵先生为搜求馆藏图书,有次竟向私人藏家跪地哀求归还。最终馆藏书籍找回18万册,图书馆也于1946年8月1日恢复开放。 保护和搜求书籍的辛苦一般人难以体会,柳诒徵其间还两度中风。但随着内战的爆发,长江两岸再起烽烟。1948年底南京各机关纷纷迁台。江苏省教育厅多次催促柳诒徵将国学图书馆善本装箱先运往福建厦门,再找机会运往台湾,由于时任教育厅长杨石珍为柳先生的学生,运书之事虽经多次催促均被柳先生敷衍过去,他抱定决心将图书留在南京。 ![]() 柳诒徵(前排中)与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同人 1949年元月27日,柳诒徵主持将馆藏善本图书八十箱两万余册,再次运送至朝天宫地库保存。终于使丁氏八千卷楼、范氏木樨香馆等珍贵藏书,完璧保存于南京。 办妥以上诸事之后,心力交瘁的柳诒徵于1949年申请退休,并在这年4月前往上海儿子处定居,结束他在南京的生活。 离开南京时,先生写下《浪淘沙·自咏》一词,寄托内心: 老子尽痴顽,册府优闲,龙蟠虎踞重人寰,姑付儿曹修宝箓,遥领仙班。心史怕循环,巫峡舟还,飘髼(péng)又别紫金山,笑指淞滨楼一角,骨肉团圆。 ![]() 1948年,柳诒徵(前排右二)当选“中央研究院”首批院士 “南图、南大各方新事,随时告我” 惟有我因编目事,一天忙到晚,我也不怨不尤,只求尽我之力,对得起人。 ——柳诒徵家书 一九五〇年三月十二日 过去关于柳先生晚年的思想及生活,知之者甚少。仅能凭藉《劬堂学记》所收录的柳氏亲友一些回忆片段了解柳诒徵先生的晚年境况。 2018年7月,尘封60余年的珍贵文献《柳诒徵家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提供了更多一手资料。这一组《家书》四十余通,是1949年4月以后定居上海的柳诒徵写给在南京工作、生活的女婿章德勇(字诚忘)、女儿柳定生的信函。 十年浩劫之中,位于南京百子亭的章家故宅,被七次抄检,章氏旧藏文玩书画多被劫掠、没收,《家书》却被夹在废报纸中保存了下来。《家书》的用纸,体现了柳诒徵先生的一贯公私分明的本色。既没有国学图书馆、国史馆、考试院的信笺,也没有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的信笺。都是柳先生自己买的纸张,而有的信函,明显是写在撰述文稿裁切下来的空白纸上。 身居上海的柳诒徵,对于国学图书馆仍然是挂念在心。1950年3月5日在致女柳定生、婿章诚忘的信中,先生写道:“馆中善本是否寄存中央图书馆?望以详情告我。根本我对此馆不必再问,第作为闲谈耳。”1952年院系调整后,金陵大学并入南京大学;同年末,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并入南京图书馆,两处皆是先生毕生工作之处,当年10月30日致柳、章信中写道:“金、卢诸君等学习后不知分发何处?南图、南大各方新事,均望随时告我。” 武黎嵩认为,《家书》所述可见柳诒徵与国学图书馆的一段过往,并不能十分释怀。这种无法释怀,既有对国故遗珍倾注了感情、对于文献学术事业的热爱,还有作为传统士大夫对于修身克己、生怕有负师友的苛求。 在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工作期间,柳诒徵仍旧时刻留心国学图书馆流失的图书,甫一发现该馆旧藏的《闽都记》一书,他写信告知国学图书馆工作人员,令他们商请收回,后因故未果。1950年5月20日柳氏在信中说:“《闽都记》亦非甚珍异之书,姑俟机缘再说。我所最痛心者,兴化所失各种丛书,迄今不返。北平、上海所得,皆琐碎之书,已费重价。其他不知何往。卅七年我不敢再主张运书他往,为此也。” ![]() △ 《柳诒徵家书》 甘守寂寞,以道统为己任 院屋表面上说,我是院士,可住。实因下层潮湿,又近马桶间,无人争夺。此孙叔敖请寝邱之地之利也。 ——柳诒徵家书 一九五〇年四月十七日 柳诒徵迁居上海,已年届古稀。柳诒徵之子柳屺生与儿媳刘季雯,育有七子,家庭开销大。柳诒徵不得不分担家庭的生活压力,有时还要接济镇江的亲友。 ![]() 刚到上海之时,柳诒徵以中央研究院院士的身份,借住在愚园路中央研究院物理工厂的宿舍中。这是一间靠近厕所的宿舍。如上引那封信中所说,“无人争夺”。 但随着人员的增加,他这位属于院外人员的旧时代院士,也不得不搬离。1952年8月15日,柳诒徵和夫人搬出中研院物理工厂宿舍,转而赁居在南昌路356号楼下一间房子之中,直至1956年逝世。 颇感欣慰的是,抗战期间,时在苏北的陈毅听闻柳诒徵押运古籍到达兴化,便主动与柳氏见过一面。任上海市长后,他便礼聘柳诒徵为文物保管委员会委员,兼任图书组主任。文管会委员的薪金是参照大学教授发给的,这多少解决了柳氏一家的生计困难。 ![]() △ 1936年,柳诒徵夫妇与子女孙辈 然而,新旧交替之际,孤弱之感和人情的凉薄,令柳氏对于上海的工作倍感艰难。偶尔柳诒徵也会向女儿表述提及:“会中各项职员,虽然认我为老旧派、不合潮流,但我尽力工作,比其他委员不同,也就成了一种公论。并且我对人客气,总说我不懂什么,现在只可跟着大家学习。实际编纂组职员,虽有七八人,没有一个够跟我学习的,大都一窍不通,一书不读,但个个有机心,会说鬼话,造言生事,拨弄是非。所以我刻刻防备他们,不敢懈怠。” 柳诒徵为人耿介,在上海除了著述之外,每以观书为乐。许多旧藏之书被征集到文管会,这使得柳诒徵看到很多未曾寓目之书,为其暮年兴趣所在。 ![]() ![]() △ 柳诒徵墓。现为镇江市文物保护单位 ![]() 柳诒徵过世后,友人评价,“文章季世真知价,志业劬堂始孝经”。柳诒徵毕生研究、发扬中国文化,在最为艰辛的时代呵护坚守中国文化,他是当之无愧的文化守夜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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