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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良史

 选择权还我 2019-04-18


巴蜀代有史才出,且所出史家皆是大家。汉有杨雄,三国有谯周,晋有陈寿、常璩,到两宋时代,巴蜀又出现了数位杰出的史家,为诸夏的史学殿堂做出了增量贡献。史学就是经学的根基与映照,史学发达也是经学繁荣的表征之一。巴蜀自古史学输出一直保持高位,显然昭示巴山蜀水乃德性养育之地。今天我们就谈谈这些输出者。

北宋时代,成都华阳范氏一门棠棣繁华,一族三代皆出良史,史称“三范修史”。

第一位是名臣范镇。他于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生于成都华阳,18岁偶遇成都知府薛奎,接谈之间对方赏识其才,惊谓“此乃庙堂之人也”!遂聘至官舍为子弟讲学授课。范镇却不因此就稍有傲气,他坚持独自步行进出,不许迎送,如此一年有余,守门人尚不知他乃府台上宾。后来薛奎还朝,随带范镇入京,欣然向人夸示在蜀中“得一伟人”,并预言范镇“将以文学名世”。果然范镇赋诗论文,迅即蜚声京华。被评为像司马相如、陈子昂那样,一出剑门即“表仪一代、领袖百家”的人物。时京都有宋庠、宋祁兄弟,皆以文扬名,至观范镇文章,甚觉钦慕,自叹弗如,并与之定为布衣之交。

仁宗宝元元年(1038年)举进士第一。后知谏院,以直言敢谏闻名。范镇胸襟开阔,洞察力极强,在政坛上一贯有高处着眼,大处着力的作风。时有奏章上疏论政,主张官吏,军权酌取其“中”,反对叠床架屋的官僚机构和质量赢弱的军队;兵、民、财三个系统亟须通气协调,不要互不相知,各行其是;特别要赏民、养民以增强国力,方能有效抵御外侮。不然“臣恐异日之忧不在四夷,而在冗兵与穷民也!”等等,敢于直言不讳,而又深切当时现实。尝请立太子,面陈恳切,至泣下。前后上章十九次,待命百余日,须发为白。后为翰林学士,与欧阳修、宋祁共修《新唐书》。


范镇与司马光相互欣赏,议论如出一口,而且约定生则为之作传,死则为之作铭。后来,司马光为范镇作传;司马光死后,范镇为司马光作墓志铭。元丰八年(1085年)哲宗赵熙即位,废新法,起用旧臣,拜范镇端明殿学士兼侍读,他已年近八十,加之从孙范祖禹劝阻,未就职,遂改提举崇福宫以银青光禄大夫,再次致仕,赠蜀郡公。元祐二年(1087年)十二月,范镇病故,享年八十一岁。赠金紫光禄大夫,谥忠文。此时另一位好友又是同乡的苏轼给他作墓志铭,文中说“其文清丽简远,学者以为师法”、“临大节,决大议,色和而语壮,常欲继之以死,虽在万乘前,无所屈就”,可谓圣贤风标。

第二位是范镇的侄孙范祖禹。他于仁宗康定二年(1041年)生于华阳,据说出生时他母亲梦见“一伟丈夫被金甲入寝室,曰:‘吾汉将军邓禹。’”因此,被命名为范祖禹。范祖禹从小是孤儿,于是叔祖父范镇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抚育。但范祖禹仍因为自己是孤儿而伤怀,每当别人参加喜庆宴会时,他都面容凄惨,心情抑郁。于是整日里闭门读书,从不干预无关人事。后来到了京城汴梁,有机会接触一时名人。范镇对范祖禹十分器重,说:“此儿,天下士也”。

范祖禹在仁宗嘉祐年间,中进士甲科。司马光修撰《资治通鉴》,范祖禹负责唐代部分的撰写工作。在洛阳十五年,一心撰写《资治通鉴》,赢得司马光的称赞。司马光认为他“智识明敏,而性行温良,如不能言;好学能文,而谦晦不伐,如无所有;操守坚正,而圭角不露,如不胜衣,君子人也”。《资治通鉴》修成后,司马光推荐范祖禹任秘书省正字,当时是王安石执掌朝政,也十分看重范祖禹。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与范祖禹十分友善,曾示意范祖禹去拜谒王安石,但范祖禹竟不为名利所动,没去拜谒。丞相富弼致仕以后住在洛阳,很少与人接触,唯独对范祖禹例外。富弼病重时,召来范祖禹授给他临终密疏,主要是论述王安石误国和新法的弊端,言辞十分激切。富弼死后,他人都认为这样的奏疏奏上去肯定会得罪王安石,建议范祖禹不要上奏,但范祖禹还是坚持上奏了。


神宗驾崩哲宗继位,范祖禹擢任右正言。后来吕公著执掌朝政,而范祖禹是吕公著的女婿,避嫌辞职改任祠部员外郎,不久又辞职而除任著作郎,修《神宗实录》检讨,后迁任著作郎兼侍讲。每当哲宗因夏天暑热,暂停讲书,范祖禹上疏“陛下今日学与不学,系他日治乱。如好学,叫天下君子欣慕,愿立于朝,以直道事陛下,辅佐德业,而致太平;不学,则小人皆动其心,务为邪谄,以窃富贵”。

其后蔡京在蜀地任职,范祖禹上疏批评蔡京“小有才,非端良之士”。当时的执政大臣想在新法、旧法中间依违模棱,范祖禹上书反对。不久,兼任国史院修撰、礼部侍郎,上书论述监、司、守、令官职的重要性。

宣仁太后去世,朝迁上下议论纷纷,当权者胆小畏惧,莫敢发言,范祖禹担心小人乘机兴风作浪,危害朝政,上奏皇帝不要听信谗言,遗误将来。又建议皇帝“以大公至正为心,罢安石、惠卿所造新法,而行祖宗旧政。”

哲宗绍圣年间,章惇执掌朝政,有意恢复王安石、吕惠卿时期颁行的新法,范祖禹上书皇帝,极力证明章惇不可大用,皇帝没有听从,于是范祖禹请求离开京城去地方。于是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陕州,后又任武安军节度副使,昭州别驾,安置永州、贺州二地。不久,又迁往宾州。元符元年(1098年)被贬至化州安置,未几卒,卒年五十八岁。


范祖禹

史书言范祖禹“平居恂恂,口不言人过”。但遇到大是大非问题,往往坚持原则,据理力争,从不模棱两可。在皇宫里侍从皇帝,“守经据正,献纳尤多”。每次为皇帝进讲之前,一定要端正衣冠,好似在皇上面前一般,命子弟在一旁侍立,先按讲其说,“开列古义,参之时事,言简而当,无一长语,义理明白,粲然成文”,被苏轼誉为皇帝的第一号讲官。范祖禹除参预编撰《资治通鉴》外,还独自撰有《唐鉴》十二卷,《帝学》八卷,《仁皇政典》六卷。特别是《唐鉴》十二卷,“深明唐三百年治乱,学者尊之,目为‘唐鉴公’”。

三范的第三位就是范祖禹的儿子范冲。受家族熏陶,范冲自幼饱读经史。绍兴中,隆祐皇后诞辰,宋高宗置酒宫中,从容语及前朝事,皇后说道:“吾老矣,有所怀为官家言之。吾逮事宣仁圣烈皇后,聪明母仪,古今未见其比。曩因奸臣诬谤,有玷圣德,建炎初虽下诏辨明,而史录未经删定,无以传信后世,而慰在天之灵也”。宋高宗悚然,亟诏重修神、哲两朝《实录》,于是召范冲为宗正少卿兼直史馆。因为范冲父亲范祖禹在元祐年间修《神宗实录》时,书王安石之过,明神宗之圣。其后王安石女婿蔡卞记仇,使得范祖禹坐谪死岭表。现在复以命范冲担任此职,显然是有意嘉许,于是宋高宗对他说:“两朝大典,皆为奸臣所坏,故以属卿”。范冲于是详论熙宁创置,元祐复古,绍圣以降弛张不一,本末先后,各有所因。又极言王安石变法度之非,蔡京误国之罪。宋高宗皆嘉纳之,迁起居郎。

不久开讲筵,升兼侍读。赵构雅好《左氏春秋》,命范冲与朱震专讲。此二人皆一时名德老成,可谓极天下之选。之后又迁翰林学士兼侍读,但范冲力辞,改翰林侍读学士,用其父故事也。不久以龙图阁直学士奉祠,终年七十五岁。

华阳范氏一门三杰,贯穿南北两宋,覆盖唐宋诸方正史,与眉山三苏一样,是巴蜀家学的杰出代表,至今在诸夏版图上,罕有门第与之比肩。到南宋后,又一位史家从四川眉山走入史林,他就是《续资治通鉴长编》的作者,李焘。


李焘为唐宗室曹王之后,生于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年),绍兴八年(1138年),擢进士第,调华阳簿。

李焘一生著述弘富,《续资治通鉴长编》是他的代表作。这部著作的写作时间为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李焘时年40岁。他在知成都府双流县任上,于公务之外,“日翻史册,汇次国朝事实。谓司马光修史,先为《百官公卿表》十五卷,后颇散佚。乃遍求正史、实录,傍采家集、野史,增广门类,起建隆,迄靖康,合新旧官制,成一百四十二卷。其重编者仅七之一,《长编》之书盖始于此”。实际上为准备这部著作的纂修,他早就开始动笔了。淳熙九年(1182年),他说为修此书,“网罗收拾垂四十年”。

李焘自隆兴元年(1163年)至淳熙四年(1177年)先后四次上进此书。隆兴元年(1163年),李焘在知荣州任上,进太祖朝部分。自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年),迄开宝九年(976年),计十七年,为书十七卷。当时李焘49岁。乾道四年(1168年)又进上已修成的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朝,共一百零八卷,写成一百七十五册和《目录》册。由《进〈续资治通鉴长编〉表》可知此书在编纂方法上是仿司马光《资治通鉴》体例。此年,李焘54岁。

淳熙元年(1174),李焘60岁,他又进神宗朝《长编》,自治平四年(1067年)至元符三年(1100年),计四百一十七卷。

淳熙三年(1176年)宪宗擢李焘为秘书监,权同修国史,兼权实录院同修撰。朝廷意在专付李焘以史事。

淳熙四年(1177年),徽宗、钦宗二朝《长编》编成,孝宗称赞他“无愧司马光”。北宋“一祖八宗”至此完篇。但李焘仍在不断地修订重编,至淳熙十年(1183年)彻底完成。第二年,李焘就逝世了。可以说这部著作就是他用生命完成的。重编的《长编》为九百八十卷,记北宋一百六十八年史事,另有《修换事目》十卷,《举要》六十八卷,《总目》五卷。共计一千零六十三卷。凡实录、国史、会要、野史、家乘、墓志铭、行状等有关资料,无不广收博采。其中分注考异,详引他书,保存了大量史料。


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的最初动机,是要整理北宋九朝史事。他说:“臣尽力史学,于本朝故事尤切欣慕。每恨士大夫各信所传,不考诸《实录》、正史,纷错难信。如建隆、开宝之禅授,涪陵、岐、魏之迁殁,景德、庆历之盟誓,曩霄、谅祚之叛服,嘉祐之立子,治平之复辟,熙宁之更新,元祐之图旧,此最大事,家自为说,臣辄发愤讨论,使众说咸会于一”。可见李焘修史,用意深远。

《续资治通鉴长编》选材上是“宁失于繁,无失于略”。编纂过程也是按长编法进行,先以年月为丛目,丛目既成,乃修长编。李焘对史料进行考订,也是遵司马光的考异法,所以时人评说李氏之书是“仿司马氏《通鉴》,踵为之”(李心传语)。“大略皆温公旧规”(陈振孙语)。

李焘从形式上继承了司马光史学,但与司马光作史旨趣略有差异,司马光是“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戒者,为编年一书”。李焘说他写《续资治通鉴长编》是“统会众说,掊击伪辨,使奸欺讹讪不能乘隙乱真,祖宗之丰功盛德益以昭明”(《进续资治通鉴长编表》)。因此,李焘认为他的书不敢称作《续资治通鉴》,只能称作是《续资治通鉴长编》。但李焘以四十年之精力,撰成近千卷的当代史,为治宋史之要籍。《长编》行文简洁,颇有章法,虽无“史臣曰”之类文字,但叙事中有识断;材料增删,足见其用心。

以上诸位巴蜀史家在两宋的历史沉淀中都留下了深深的足迹,就其同时代而言,史家辈出密度之大、质量之高、成果之硕,除了巴蜀,再无别处。

顺带再说一下,在李焘之后四川安岳还诞生了一位重量级数学家秦九韶,他进士出身,广泛搜集历学、数学、星象、音律、营造等资料,进行分析、研究。南宋淳祜中(1244至1247年),他在为母亲守孝时,把长期积累的数学知识和研究所得加以编辑,写成了闻名的巨著《数学九章》,并创造了“大衍求一术”,被德国著名数学家、集合论的创始人康托尔(Cantor,1829-1920)称为“最幸运的天才”。 “大衍求一术”即现代数论中一次同余式组解法,是中世纪世界数学的成就之一,比西方1801年著名数学家高斯(Gauss,1777—1855年)建立的同余理论早554年,因此被西方称为“中国剩余定理”。他所论的“正负开方术”,被称为“秦九韶程序”,即任意高次方程的数值解法,秦九韶所发明的此项成果比1819年英国人霍纳(Horner,1786—1837年)的同样解法早572年。秦九韶的正负方术,列算式时,提出“商常为正,实常为负,从常为正,益常为负”的原则,纯用代数加法,给出统一的运算规律,并且扩充到任何高次方程中去。以上成就均达到了当时世界数学界相关领域的最高水平。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秦九韶在《数书九章》序言中说,数学“大则可以通神明,顺性命;小则可以经世务,类万物”。这种认知与西方科学史以科学认知上帝的思想路径别无二致,更是华夏数千年此领域的深谷洪音,在晦暗的远东科学史上几成绝响。故清代著名数学家陆心源(1834-1894)称赞他说:“秦九韶能于举世不谈算法之时,讲求绝学,不可谓非豪杰之士”。美国著名科学史家萨顿(Sarton,1884-1956)也说秦九韶是“他那个民族,他那个时代,并且确实也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

巴山蜀水在两宋几乎人才喷涌,群星璀璨让人目不暇接,对诸夏保持着绝对的高功率高势能输出。天府之国就是一方德性与才情的沃土,只要大环境安宁平和,这里就是物华天宝的乐土。这样的福地,要是沦陷于乱世,自然是滔天的损失。因此,后世巴蜀儿女,捍卫故土,就是捍卫千年一脉的巴蜀德性基因,也就是捍卫我们自己的不灭魂灵。

附录范祖禹诗一首:

剑阁横空锁蜀门,资中岩岫若云屯。

天倾白日千山底,峡束长江万里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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