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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摄影师:拍风声拍水滴拍呼吸,拍看不见却不黑暗的世界

 jnstyle 2019-04-18

照片里有一只手,正在接一滴从一次性水杯的杯沿落下的水滴。

傅高山说,这是一位盲人学员尝试多次才终于捕捉到的瞬间。那位学员说,她从书里读到水滴是很美的存在,就一直想知道水滴到底是什么样子。把照片用凸点打印技术打印之后,她第一次摸到了水滴的模样。   

盲人摄影作品《水滴》

33岁的傅高山也是视障患者。他此前是北京一加一残障人文化发展中心创办人,目前正在上海创办盲人就业项目。
   

2009年以来,傅高山和他的团队在北京、广州、拉萨等地举办盲人摄影培训,并将摄影作品对外展出。参观者表达最多的感慨就是:太厉害了!盲人也能拍照片?
   

类似的疑问还有——“盲人也能做饭?”“盲人也要化妆?”
   

“我们不是说没有双腿我要奔跑,没有双手我要飞翔,看不见我非要拍照。”傅高山说,“看不见并不代表盲人对世界的理解就是缺失的、错误的、没有价值的,他们的视角不同,但同样重要和富有价值。”
   

10月15日,国际盲人节。世界卫生组织2010年的数据显示,中国盲人达824.8万,低视力者6727.4万。
   

每每这样的节点,傅高山总是想表达一点——
   

真正给盲人造成障碍的往往不是“看不见”本身,而是人们对待视障的刻板印象。科技的渗透,不仅影响着普通人,其实也在大大改变视障者的生活。残障人士的生活,不再是许多人印象中的闭塞、无助、黯淡无光。
   

这已是一个残障人士多方参与的多元社会。
 
   

“有人说你们是炒作,对,我们就是炒作”
 
   

紧贴额头,而不是眼睛,这是盲人摄影的特有姿势。但在实现这个动作以前,傅高山需要经历多个步骤。
   

2009年,傅高山第一次接触盲人摄影,他从新闻里了解到国外一家公益机构长期教盲人摄影。
   

傅高山喜欢尝鲜。他患有先天性眼球震颤,“就像没有装防抖功能的照相机,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在晃动”,好在父母从小并未因此限制他的行动,而是尽一切可能去寻找方法弥补他的缺陷。他是小伙伴中最早实现“信息化”的人,早早买电脑、连上互联网……
   

也因此,任何一个关于盲人的“新技能”,他都特别敏锐,并付诸实现。他立刻想方设法与这家公益机构取得联系,次年5月,来了两名培训师。培训师首要需要调动学员们的想象力,比如给每人听两分钟音乐,问问他们“‘看见’了什么”。
   

现在傅高山就是将自己所学传给后来人。
   

“张开双臂,向前伸直到最大限度,去感知镜头所能达到的拍摄角度。”这个好似拥抱空气的动作,是傅高山帮助盲人感受镜头的角度。再纵向地“拥抱”一下,“感受要拍摄的对象是不是在这个范围里”。
   

“与众多由非残障人主导项目不同的是,盲人摄影是由盲人群体主导并产生的一种新的摄影方式:他们尝试使用这种方式拍照,在视觉之外拍摄自己和环境之间更多的联系,让一张照片反映拍摄者除视觉以外其它感官感受到的环境。”傅高山说。
   

拍“热”——有人去拍过街天桥的扶手,因为夏天时那里“滚烫”;也有人会拍临街的空调外机箱,那也是他们出行时的直观体会。
   

拍“美”——有位小女孩拍出了一朵花蕊,虽很少有人觉得花蕊漂亮,但却是她心目中一朵花最美的部位。因为她触摸到一朵花,花蕊是触感最为柔软的。
   

傅高山还有一张印象很深的照片,一个路墩直挺挺立在盲道中央。拍摄者把它命名“小腿的情人”,因为常有路墩会设置在盲道附近,以免机动车开上步行道,但盲人常常一撞就小腿生疼,长久留下印记,仿佛情人留下的吻痕。
   

盲人掌握新技能,其实很快。傅高山说,多数人在大半天内就能结业。
   

结业考试是拍摄一张合影——分别请左右的人发出声音,就可以判断拍摄对象是不是全部在镜头里。大多数人都能做到。    
   

培训摄影最初的目的是教会盲人掌握一些技能,了解一些视觉和空间概念,但更重要的是,傅高山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盲人知道,别人认为他们不能做的事情,并不见得就不能做。
   

当然,盲人在学习摄影时,还是需要与志愿者合作的。因为拍完的照片,盲人看不见,需要通过志愿者的描述来帮助了解。
   

“有人说你们是炒作,对,我们就是炒作。我们炒作的目的是希望挑战人们对盲人的刻板印象。让我们苦恼的是,这样关于残障的炒作还太少,并且我们的炒作还很不专业,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多少人了解,真实的盲人是什么样的状态。”
 
   

盲人摄影作品《小腿的情人》

“盲人也用微信?”“盲人也做饭?”“盲人也要学化妆?”

   

盲人真实的状态是何样?在面向盲人群体的新媒体平台“声波帮帮忙”上,盲人互相分享的心得甚至细致到如何抢红包。    
   

“VoiceOver(盲人常用的读屏软件)打开某个应用时有个特点,需要先单击选中项目,再双击打开。按说这没什么,可在抢红包大战中就可能会让你落进难胜之地无法翻身,尤其是在明眼人的红包群……关掉VoiceOver以后苹果手机就变成正常模式,选中和打开目标项目只需要单点一下就好。”
   

不了解盲人群体的公众会好奇,“盲人也用微信?”“盲人也做饭?”“盲人也要学化妆?”
   

实际上,盲人是全方位参与到社会中的,生活和明眼人没有多少不同。
   

而读屏软件是帮助盲人进入互联网的突破口。
   

与其说互联网对我们的改变很大,不如说是屏幕阅读软件的成熟对我们的改变更巨大。如果没有那个软件,我们没法进入互联网。”盲人按摩师朱恒裕感叹。
   

不少盲人使用读屏软件,读屏语速设置到80%甚至更高,这是普通人听起来较为吃力的语速,但盲人就是为了使自己的速度能与别人用眼睛看屏幕一样快。
   

朱恒裕出门大多使用导航,而不像以前开口问路;打车也方便了很多。“我告诉司机我穿什么衣服,在什么位置,到了之后司机按一下喇叭就可以上车。”
   

青风是“吃货”,他很早就使用各种app了解饭店的菜谱,到了餐厅就轻松地对着手机点菜。
   

有盲人特地找到教了十几年盲人电脑基础课程的徐斌,目的是“学炒股”。
   

佳佳定期在新媒体平台上放出她录制的教盲人化妆的视频。她从小的梦想是当动漫工作者或是服装设计师,但14岁时确诊了眼疾,20岁左右失明。她现在做美容顾问,虽然看不到自己化妆后的样子,但能通过想象,化了什么颜色的妆,大概会是何样。
 
   

“感知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种,缺失了一种,可以用另一种来弥补”
 
   

傅高山说,培训大部分的时间其实是花在如何让学员走出自己的心防。
   

在学习的最初,有的学员连摸相机的勇气都没有。大多数盲人从小被他人阻止“乱摸东西”,所以特别担心会把相机弄坏。
   

“我们首先要让他们明白,‘对盲人的刻板印象不属于你们’。”
   

一开始,总有盲人担心自己拍的照片不够好。因为志愿者和盲人是两人一组,一起确定拍摄主题,一起去寻找表现方法。“我们发现志愿者经常喜欢评价这些照片,‘拍得真好’,‘真清楚’,后来我们给志愿者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禁止评价照片,而需要做的应是尽可能客观地描述这些照片,让盲人拍摄者自己判断是不是喜欢。”
   

后来,盲人们才逐渐坚定了想法——“最喜欢的、最想表达的,就是最好的。”
   

在北京三里屯的首次展出之后,一群摄影师找到了傅高山。他们觉得,关于摄影的意义,这群盲人摄影师给出了自己的定义。
   

在盲人为什么要摄影的讨论中,傅高山说:“其实,失去视觉只是减少了一种认识环境的角度,还有其它的感官和认知方式可以补偿,而盲人摄影拍的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周围环境带给其它感官的刺激、触动和感受。说得再客观一点,一般的照片反映了拍摄者的视觉,他看到什么就拍什么,而盲人摄影,反映了拍摄者的听觉、触觉、嗅觉等或者综合感受。”
   

傅高山记得有位学员“拍最讨厌的东西”,拍了一幢楼旁边的一堵墙。
   

问他为什么?
   

他解释,因为这堵墙很容易在冬天挡住阳光。每当阳光被挡住时,他触摸盲文的手,总是能清楚感受到阳光一点点流逝,暖意消失,他不得不继续触摸冰冷的书本。
   

所以盲人的照片是需要解读的。解读之后,这张照片就拍出了温度。
   

还有另一张照片《相遇》,拍摄的是公园里转圈浇水的喷头喷到树干上的一刻。拍摄者是算准了时间拍的。“这就是一张有听觉的照片。”
   

傅高山觉得,摄影传递出的理念,其实也是生活中的真理——“这个世界是可以不同感知的,你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但不代表你的方式是错误的。”
   

他第一次体会到是中学时,有次在学校宿舍,停电,他觉得没事做,就剪起指甲。结果宿舍一片惊诧,“没灯你怎么能剪指甲?”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大家剪指甲都是用看的。我那时就感受到感知世界的方式是有很多种的。盲人缺失了一种,但可以用另一种来弥补。”
 
   

“平等地接受你是其中一员,不俯视,也不仰视”
 
   

盲人展览展,工作室给每位学员展出的照片数量是平等的,6个人拍照,就展出6张,或者12张,都是每人1张、或者2张。而不是由好或不好来选择。“这是一种平等参与。”傅高山强调。
   

傅高山尤其注重提高盲人对社会的自主参与感。他们常会举办一些全国性盲人活动,之前会致电每一位参与对象,希望对方能够独自前来。他们鼓励学员“尽管环境中存在很多障碍,但愿意相信你总有办法解决困难”,也激励他们“如果不尝试着走出去,那你就连被歧视的资格都没有”。
   

傅高山喜欢举北京办公楼的一个例子,来表达盲人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环境。
   

办公楼里,有位打扫卫生的阿姨,刚开始看到一幢楼里有这么多盲人时,表现得有些惊讶畏惧;一段时间后,她变得热情,会主动帮盲人们按电梯,上电梯时也招呼周围人“让他们先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盲人们自己可以按电梯,就会赶在别人想帮他们按电梯之前说,“不要帮他们,他们自己可以”;再过一段时间,她已经忽视掉他们的残障,甚至开始过问他们的恋爱经历,为他们介绍对象。
   

“旁人由了解到信任的过程,是盲人最舒服的自然状态。但达到这个过程太难。”傅高山感慨,多数人都不相信,原来盲人可以跟普通人一样。
   

“移动互联网和屏幕阅读软件的发展,让我们在生活的各方面都减少了向他人求助的机会,变得更独立。”朱恒裕说。
   

2015年夏天,2辆旅游大巴载满盲人旅游团,从上海开往庐山避暑。带队者徐斌也是视障者,他说,这是自己所在的盲人圈,头一回集体自助出游。
   

有人问他们,看不见旅游还有意思吗?有参加者说,至少呼吸到的那口空气,就和上海的不一样。
   

徐斌通过网络订好一行人的车票,安排好一路行程,还为每一位出行的盲人买好保险、预订好酒店。“我们全坐动车,住的都是四星级宾馆。”徐斌说,他想让出行尽可能提高档次,证明他们也可以享受常人一般的生活品质。
   

“我始终把自己当做普通人来看。”徐斌坚持这个观点。
   

相比而言,另一些活动起的其实是反作用。比如有档让明星体验盲人生活的节目,一位参与者说自己不敢喝水,因为怕到外面找不到厕所。“这种所谓体验会误导大众,认为盲人是麻烦的。”傅高山说,“节目完全可以请盲人共同参与,因为盲人可以通过闻气味找到厕所,等候一会儿听哪边有高跟鞋的声音就知道哪边是女厕。”
   

还有一些营造盲人世界的场馆,却没有注重传达的意义到底是何。参与者往往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没有足够时间适应,就主观认为盲人生活在这种对周围环境一无所知的世界里。
   

另有一家企业办过为盲人朗读书本的活动,找了很多志愿者,一人读一段,声势浩大。“但他们没有问过盲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傅高山说,“事实上,只要有电子版,盲人完全可以用读屏软件。不同人声、不同语速,并不会有好的阅读体验。相反,活动实际营造出盲人弱势的形象。”
   

美国有个案例尤其突出。2008年美国政府因美元纸币没有凸点,大小也一样,被一机构告上法庭,认为“盲人和其他视觉障碍者受到了美国货币的歧视”。但令人惊讶的是,美国盲人最大团体——全国盲人联合会对此并不领情。该团体负责人站出来说,与区分美元相比,就业难才是盲人最难以克服的障碍。如果要改变货币大小,成本大量增加,只会让更多人觉得盲人很麻烦。而美国有超过70%的盲人失业或不能充分就业。
   

这正是当前傅高山最想表达的。他说,希望人们做的,不是感慨科技能怎样改善盲人生活,而是愿意相信,残障人的障碍是可以通过技术弥补的,是能够与普通人平等享受这个世界的——
   

平等地接受你是其中一员,不俯视,也不仰视。
   

“真正给盲人造成障碍的往往不是‘看不见’本身,而是人们对待视障的认知和态度。”傅高山说。
   

正如一位知名视觉艺术家所言:“所有的障碍都是在人的脑子里。”
   
 

题图:盲童在凭借听力拍摄他们心中的世界。 图片编辑:项建英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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