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杨宾大瓢偶笔  卷七

 且听风吟咏 2019-04-21

卷七

  ○论笔法

  唐太宗云:吾学古人之书,殊不能学其形势,惟在其骨力。及得骨力,而形势自生耳。此千古笔诀也,观晋祠碑可见。奈何后世专以形势为务耶?

  学书先取骨力,骨力充盈乃遂变化收藏,至于潜伏不露,始为精妙。今则先讲收藏变化,而置骨力于不论,此正所谓未立先走,有不蹶者几希矣。

  唐文皇去晋未远,故能多购右军书以传其笔法。今右军真迹既绝,笔法不传,又有宋元明人书以乱之,虽有振兴如文皇者,亦何益哉!

  广川书跋曰:后世论书法太严,尊逸少太过,如谓黄庭清浊字三点,为势上劲侧、中偃、下潜挫而锋,乐毅论燕字,谓之联飞左揭右入,告誓文客字一飞三动,上则左竖右揭,如此类者,岂复有书。董逌此言,虽未能深知逸少之妙,然世人以末为本之病,举能指出,可为后学之戒。无如今时学书者舍本不务,专务其末,如无闷堂三字,经营三载,呕血数升,而后能成,及观其书,徒排笔画而已,殊无苍劲之气。古人榜书不闻艰苦如是,而宗之者几如唐人之宗逸少,可谓惑之甚者矣。

  侧不贵卧,勒常患平,弩过直而力败,当蹲而势生,策仰收而暗揭,掠右出而锋轻,啄仓皇而疾掩,磔蒨霡以开撑。此柳子厚笔赋中语也。虽未尽八法精微,然亦有可取者。

  昔人运笔,侧、掠、弩、皆有成规,若法度礼乐不可斯须离。及造微洞妙,则出没飞动矣。

  作书须知顿挫二字,而顿为尤重。顿不仅在住处,又以下笔时为主,此即所谓意在笔先也。住笔之顿,不过略停,发笔之顿,非用全副精神不可也。

  大字蹙令小,小字展令大。观蹙展二字,便知其人能言而不能行也。盖学书者果能意在笔先,尽一身之力而送之,自然大小合宜,何用安排蹙展哉!

  宋道士陈景元论欧阳询曰:人皆知其体方,而不知其笔圆。余谓此调停之说也,然亦何所庸其调停耶?字以方为体,圆为用,方为骨,圆为肉。故学者必先方而后圆。苟或工夫未化,容或有方而未圆者,断无有圆而不方者。圆而不方则骨不立矣。骨既不立,肉于何附?徐吏部言之详矣。如信本者,正所谓方而未圆者也。

  字体方圆之说,往犹未尽其奥。究而言之,全在指之实与不实,臂之熟与不熟。盖指虽不动而著管,稍有不实,则运用怯弱,势必借力于纸。臂运不熟,则笔提不起,纤毫未及舒直,遽作转折,势必锋锷外露。所以落笔多方。如果指极坚实,臂极纯熟,则运用灵活,迟速合宜,自然骨肉停匀,方圆无迹,久而久之,超神入化矣。若彼任指飞动,不讲笔法,亦能圆活,是以因陋就简者多,其如无骨何哉!

  相传常熟父老爱张旭书,屡求判状,是求旭书也。及旭问知其详,则其父盖天下工书者,旭由此尽得笔法,则又传旭书法矣。古今来怀才抱德而虚己下人者多矣,盖可忽乎哉!

  案东坡集题跋书张少公判状云:张旭为常熟尉,有父老诉事,为判其状,欣然持去。不数日,复有所诉,亦为判之。他日复来,张甚怒,以为好讼。叩头曰:非敢讼也,诚见少公笔势殊妙,欲家藏之尔。张惊问其详,则其父盖天下工书者也。张由此尽得笔法之妙。

  昌黎云:张旭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必于书焉发之。余谓此乃旭之所以为旭也。若右军,则养气和平,自有从容中道之妙。

  蔡端明曰: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是言也,世多疑之。余谓长史观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及担夫与公主争路,闻鼓吹之音,观公孙大娘舞剑器,皆悟笔法,何独于画而疑之!

  古人悟笔法者,唐虞永兴以道字,张长史以担夫争道,以鼓吹,以公孙大娘舞剑器,怀素以夏云,宋黄山谷以长年荡桨,雷太简以江声,文与可以蛇斗。

  古人悟笔法,有因担夫争道者,有因公孙大娘舞剑器者,有因长年荡桨者,有因适野见二人挽手行泥淖中者。余谓此等话头,要非彻始彻终、一了百了之悟,亦就其所至之浅深而触发耳。

  古钗脚,屋漏痕,坼壁路,此平原与素师三昧语也,千古指为秘诀。余以其在外面讲,极不喜。

  学书在得笔法而会古人之意,不在学其规模。不则学圣教成院体,学欧、颜成屏幛体,学褚近佻,学旭、素近怪,学米近野,学赵近俗,学董近油,反成不治之病矣。

  唐陆希声得拨镫法凡五字,曰擫、押、钩、格、抵,以授沙门醿光。醿光授翰林供奉刁衍。李后主得之,复增导、送二字为七字诀。历尹熙古、查道始及元人盛传之,至明祝允明又增一拒字,为八字诀。余谓五字本无病,病在导、送、拒亦蛇足,一切扫除,方有进步。

  案墨池编,钱邓州若水尝言:古之善书鲜有得笔法者,唐陆希声得之,凡五字,曰擫、押、钩、格、抵。用笔双钩,谓之拨镫法。希声自言:昔二王皆传此法,自斯公以至阳冰咸得之。希声以授沙门醿光。光入长安为翰林供奉,希声犹未达,以诗寄醿光曰:笔下龙蛇似有神,天池雷雨变逡巡。寄言昔日不龟手,应念江头洴澼人。光感其言,因引荐希声于贵幸,后至宰相。刁衍言江南后主得此法,书绝劲,复增二字曰导、送。今待诏尹熙古亦得之,而所书为一时之绝。查道始习篆,患其体势柔弱,熙古教以此法,乃双钩用笔,经半年始习熟,而篆体劲直甚佳。宋董史良史皇宋书录中,首列江南后主李煜字重光,又列查道尹熙古,亦载皇朝类苑云:查道始习篆患其体势弱,熙古教以此法,盖谓查道初学篆患体弱,而熙古教以拨镫法也。今以始字属查道名,误矣。考当湖戈守智达夫汉溪书法通解,载李后主煜曰:书有七字法,谓之拨镫。自卫夫人并锺、王传授于欧、颜、褚、陆,流于此日,非天赋其性,口授要诀,然后研功覃思,则不能穷其奥妙,安得不秘而宝之。所谓法者,擫、押、钩、揭、抵、导、送是也。又秀水朱履贞闲云书学捷要,载元陈翰林思绎曾第一执笔法:擫者,大指骨上节下端用力,欲直如提千钧。押者,捺食指著中节旁,以上二指著力。钩者,钩中指著指尖,钩笔令向下。揭者,揭名指著指爪肉之际,揭笔令向上。抵者,名指揭笔,中指抵住。拒者,中指钩笔,名指拒定,以上二指主转运。导者,小指引名指过右。送者,小指送名指过左。以上一指主牵过右,名拨镫法。拨者,笔管著中指名指尖,圆活易转动也。镫即马镫,笔管直则虎口中开如马镫也。足踏马镫,浅则易出入,手执笔管,浅则易转动也。朱履贞解谓镫即灯字,拨镫者,三指挑镫之喻形也。愚谓陆希声拨镫法,以擫、押、钩、格、抵五字分配五指,此天生成法,不容增减,第用其法而悬肘腕书之,则导、送二字即在肘腕运用中,非别有所谓导送也。若别添导、送二字,则必须动下三指而后可。且拒字即在格、抵二字内,格者谓名指与中指相格,如格斗之格,乃著力字。李后主以揭字换却格字,谓须揭笔令向上,则势往外拨,名指用力,已觉轻松。又误以导送为在五字外,而磔法复喜作颤掣势,故有金错刀之目。况抵字专属小指,何用复于名指添拒字?若五字外更添二三字,是必五指外更多二三指而后可矣。至祝枝山本枝指生,则其增拒字于五指外也亦宜。陆希声拨镫法,镫字读作去声,云大指相对处圆如马镫。余最不喜此解。镫本古灯字,谓笔法将绝如灯之将熄,拨之复明耳。

  唐陆希声恐学书者指动,人有五指,立诀五字曰擫、押、钩、格、抵,谓之拨镫法。镫古灯字,盖谓右军笔法将绝如灯之将熄,拨之使之复明也。李后主不知其意,妄增导、送二字。夫五字诀所以禁指之动也,导送则使之动矣,遂有元人陈绎曾者,解拨为动,镫作去声,谓如骑马者足之入镫也。后人宗之,以为不传之秘。康熙中如冯补之、黄自先、陈子文之类,皆守而不变。往时陆冰修作诗赠子文,以镫字押作平韵,子文次和,直指其误。冰修为之剖释,子文不服。故新城送子文守石阡诗有切莫逢人笑拨镫之句,盖诮子也。夫子文以冰修为之友,新城为之师,而又规之诮之若此,尚不觉悟,况其他哉!书此以示知者。

  讲拨镫法者莫如陆希声、醿光、刁衍、尹熙古、查道始。然诸君书绝无传者,惟李后主有书名,而所谓金错刀者亦无足取。然则拨镫法亦何益于书耶?

  案查道下应删始字。五代诗话:后主李煜字重光,审音律,善书画,其作大字卷帛而书之,世谓撮襟书。复喜作颤掣势,人又目为金错刀。释醿光,书史会要虽称其潜心草书,然未传其一字,惟称其得陆希声拨镫法耳。

  案墨池编有醿光大师草书歌二首。

  林韫曰:吾昔受教于韩吏部,其法云拨镫,推、拖、撚、拽是也。其说与陆希声、李后主不同。

  案戈守智汉溪书法通解载,林韫曰:卢肇谓余曰:子学我书,但得其力耳,殊不知用笔之力不在于力,用于力,笔死矣。虚掌实指,指不入掌,东西上下,何所阂焉?又曰:我昔受教于韩吏部,其法曰拨镫。今将授子,子勿妄传。推、拖、撚、拽是也,法尽于此矣。是此法乃卢肇得于韩吏部,而以授林韫,非林韫自述得于韩吏部也。

  黄山谷谓徐季海用笔劲正,王侍书笔法圆劲而韵俱不足。夫韵非猎取而得也。笔法未得,日求其韵,而日增其俗。笔法既得,则不求其韵而自韵矣。此三昧语也,惟可与知者道。

  前辈多云黄鲁直侧笔作书,心固疑之。及观其论书云:学字先当双钩,用两指相叠蹙笔,压无名指高提笔,令腕随己意左右。夫笔侧者,皆因双钩不实,提不能高之故。今既双钩蹙压,则指不能不实,高提笔则势不能侧矣,岂得以是污之耶?

  海岳名言曰: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帖乃秀润,在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余观其临右军书,始知其言之有得。

  四友斋丛说极称元人郝陵川书,余取而细味之,如心正则气定,气定则腕活,神凝则象滋,似有理会。若腕活则笔端,墨注则神凝等语,尚觉隔靴搔痒,恐是道听途说,非真有所得者也。

  案明杨慎丹铅总录,郝陵川论书云:太严则伤意,太放则荡法。又云心正则气定,气定则腕活,腕活则笔端,笔端则墨注,墨注则神凝,神凝则象滋,无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皆名言也。

  袁裒云:右军用笔内擫而收敛,大令用笔外拓而开扩。以余言之,关系只在第四指。右军第四指得力,故能内擫。大令不甚得力,故见其散朗,非能外拓也。

  四明丰考功坊虽为吴下诸君子所贬,然观其论书,如第四指得力,纵横运转,无不如意,则笔在画中而左右无病之类,实可救李范庵三指如撮之弊。但于唐则取泰和而斥徐季海、贺季真,于五代则取李重光,于宋则取南宫而斥鲁直,于元则斥伯机,于明则斥南宾履吉,似乎所学与所取尚不相符,不知其何说也。

  案明嘉兴汪挺曾城书法粹言,丰道生笔诀云:双钩悬腕,让左侧右,虚掌实指,意前笔后。此古人所传用笔之诀也。然妙在第四指得力,俯仰进退,收往垂缩,刚柔曲直,纵横转运,无不如意,则笔在画中而左右皆无病矣。又云:常使笔管与鼻准相对,则行行间直下而无擫斜之患。此其所论笔法,皆为书家正宗。

  四明丰道生笔诀,指出第四指最得笔法。王元美称其宗主右军,兼享魏晋,旁及唐人宋元及近代,明则不甚齿。然其笔诀所称庶几于是者,则仍列蔡君谟、米元章、康里子山、赵子昂、宋仲珩、李贞伯、祝希哲、文徵仲于五代之后,则非不齿者也。

  姜西溟少时学米、董有名,然至戊辰后,方用第四指悬腕学晋人书,丁丑后方听余言,用大拇指专工小楷,是时年已七十馀矣。使其少时即知笔法,力学至老,岂非丰考功之后一人哉!

  单钩双钩,本古法也。前辈往往专用上三指而废第四指,丰道生特为拈出。余初亦不知用,后见姜西溟执笔乃节取之。

  学书必先清心,将欲临池,先扫心地,使之一念不杂,静如止水。然后聚指笔端,将大指横顶于内,食指、中指双钩于外,小指助无名指尽力抵住,肘不靠桌,加以意在每笔之先,而尽一身之力以送之,则思过半矣。

  学书有二诀:一曰执笔,二曰用意。执笔之诀,先将大拇指横顶笔端,食指、中指双钩于外,次将无名指背抵于内,而以小指助之,无论大小字皆悬肘书之。用意之诀,必先凝神定虑,万念俱空,然后下笔,务使意在画中,不令心笼字外,而以顿挫出之。加以习之勤而用之熟,不出三年,可以纵横上下、奴视宋元矣。

  书有二诀:曰执笔,曰用意。执笔者何?先以大指横顶管端,食指、中指双钩于外,次将无名指坚抵于内,小指助之,无论大小字皆悬肘书之,勿令指动。用意者何?每笔将落之先作一顿,使意到笔尖,既到笔尖,勿更凝滞,务尽一笔之致而又顿之。一笔如是,笔笔如是,万勿胸中预作间架打算、分间布白。盖一作间架,则胸中眼中俱有全字,才写第一笔便心驰第二三笔,现写之第一笔意反不在,直至写完,终无一笔用意。纵使间架极匀,亦是泥塑木雕,终与活人有别。如能于笔画间用意,则笔笔沉著,笔笔生动,一点一波,皆可单行,而分间布白,亦无不合。如人之四肢五官绝无安排之者,而亦岂有颠倒错乱者哉!

  余生平论学书,要执笔正心,原不要摹帖。但恐危而未安,亦须取六朝以前及初唐法帖,时时谛观,以印证之。

  柳诚悬心正笔正一语,予虽于三四年前指为千秋笔诀,扫却笔谏之说,究未实在体验,大段以一念不杂为正。戊子四月望后,一日在黔使院见山书屋作小楷,觉弩策波磔至后半心辄动,动即偏,偏即坏矣。乃沉其心而正之,往往十得七八。

  学书,小技也,而必言正心诚意,似近迂腐。不知肘悬指实之后,若心不正,必有欹斜佻达之态,意不诚,则涣散粗浮而无着,不能意在笔先,势且中离,必至参差牵滞,不能气足神完,曲尽一笔之致。此余实从心画中体验得来,故曰:小技也与大道合。

  朱子雪鸿素不知书,一日会缪氏既闲堂,闻予主敬养气之说,次日语文子曰:得之矣,此是收放心要诀,非万缘俱空不能下一笔,小技也与大道通焉。杨子曰:得之矣。

  虞山亡友冯补之,昔者馆于吴门,数数过余,论书每多不合。盖余所主者笔法,而补之所讲者间架。间架之说起于欧阳信本,而补之之间架又与信本不同,此其所以不能服余之心也。至若笔法与间架相背之处,是时余亦未深知,又何以服补之之心耶?

  吴门汪文升宫允用冯补之法学赵文敏,恶言执笔,见余书辄贬以为不知分间布白。一日同余送梁质人于京师玉皇胜境,质人尚在内城,相与坐车箱待之,因论书法,文升乃大服。明日延余至邸舍问笔法,遂授之,然分间布白之说终不能破也。

  福州高斯亿愤世人皆习赵、董,乃悬臂实指学晋唐以救之,而笔法未得,示人者皆璞也。闻余留心于此,俟余行,属蓝公漪为介,追送于洪山桥。余感其意,以笔法示之。斯亿之父云客,予老友也,亡已数年矣。

  虞山钝吟老人论书,大概祖陈绎曾,而绎曾翰林要诀十二章,本以执笔为第一,是以钝吟训于家庭,有笔法、结法二说,何以补之置笔法不讲,单以结法为教?岂非务末而遗其本乎?吾不能为补之解也。

  余大小字皆悬肘撮管。学书者始则以为甚难,小试之觉其可,大试之即笔画犹未合法,而笔下业已沉著,觉不悬不撮所书虽极秀润,皆出其下,遂有欲罢不能之势矣。往与补之相聚论书,总以结法为主,而列其目有四病三十二笔。余以笔法驳之,则悻悻然见于面。今观钝吟老人论书,则结法之前本有笔法一段也,何略而不言耶?

  余虽不尚分间布白,然笔画不废,近取一中池写永国成风以授初学,往往不数日而知笔法,颇自负以为学书捷径。不审高明者以为何如?

  余所得笔法,人皆畏其难,不知世人皆为俗学所染,骤然改手,未免费力,苟非深信笃好,鲜有近功。若童而习之,不过三月,便能纯熟。纯熟之后,如能用意,不须摹帖,笔笔与古人暗合。前闽中丞张仪山仲子廉公,七岁时授以笔法,一年后即佳。金坛蒋湘帆十五岁从余学书,今小楷冠绝一时,余不及也。张敬止歌童顺郎年十八,见余书辄来观,未半岁即能擘窠大书,甚有笔力。此其证也。

  往在闽中,每日侵晨作小楷百字,辰、巳后则心杂乱,止可作行草,不能小楷矣。今虽事简,然午前作小楷亦不过二百,若行草便可得四五百矣。学书莫难于楷,故楷不能多。文皇购大王书,得行草二千二百四十纸,而正止五十纸,非其明证欤?

  作书定要指实,然实最难言。余究心于此十馀年矣,自觉与年俱进,比前较实,然与圣教等帖比对,便有天渊之别。安得搦破管如冯侃之笔有一爪迹耶!

  余四十后始知究心笔法,而又奔走衣食,不能专心学习。比年以来,作小楷至二百,便肘臂无力,大指亦痛,因叹少年不学,老将奚成。偶阅弇州评祝京兆书约斋闲录序,谓其与黄道中字说皆晚岁笔,人不可以无年一段,又复自慰,庶几于一无所营、万念俱息之时,专力于此,以冀有成,则京兆堂廉或亦可望见也。

  余家高曾以来,多有书姿而皆不学,惟先府君学曹娥、圣教,而圣教尤熟,虽造次颠沛不失规模。仲父怀远将军九有公,学黄庭未成而心笃好之。余六七岁时,即临先府君扇书曹娥碑,得其形似。十三四,九有公命学黄庭经。十六七,出就外傅,随俗学董宗伯,继又学颜鲁公刘太冲序。十八见米海岳天马赋,专意学之,凡书付云间崇沙人者皆米也。二十一归故乡,故乡皆诋之,乃始学圣教。虽与时流争名,俨然以书家自命,实无所知也。四十五六,略知究心笔法矣,而尚无所得,指复时翕翕动,书亦弱劣。五十一二见王季瞻宋拓九成宫帖、汪安公邕禅师碑,始得圣教门户,又从圣教羲字戈法,悟大小书非悬肘不可。五十三得意在笔先笔字之解。五十七知用意,今五十九矣,始知顿挫轻重之法,日悬肘作细楷可得三百。惜乎晚年解悟,气弱目昏,炼之未熟,与晋唐碑版较对,尚未能望其项背也。

  ○论笔墨

  书之佳不佳,笔居其半。吾不知古人何如,就吾而论,秃为上,新次之,破又次之,水又次之,羊毫为下。

  书必择笔,笔佳者秃亦可书,否则不秃有破而已,破则万不可书。古人所谓不择笔者,盖不择新旧,非不择善恶也。不然萧何、王羲之、王僧虔、虞、欧诸公何以止言能用秃笔,不言用破笔,而右军父子非宣城陈氏笔不书哉!

  笔必须择,是以王氏父子用宣城陈氏笔,韦诞用张芝笔,东坡用杭州陈奕笔。康熙间笔工,惟湖州沈明机、钱公立,明机之子便不堪矣。

  近代笔工出湖州,犹之宋以前之宣城也。明清间则有钮国瑞、高茂华、钱明宇、王瑞华。康熙中则沈明机、钱公立,公立,明宇之子也。余非此两人笔不用。

  康熙间笔工以沈明机、钱公立为最。今吴门有沈楚白作紫毫及兼羊毫甚佳,不在沈、钱之下。

  制笔不尽兔羊毫也。张芝、锺繇、王羲之皆用鼠须笔,小欧用狸毫笔,南朝老姥作笔用胎发。蜀有石鼠毫笔,粤有鸡毫笔草笔,又有以人须为笔者。今有貂毫笔。

  前辈论用墨,以为淡即伤神,浓必滞笔。余谓宿墨断不可用,若新磨者浓亦可用。独于暑用作小楷,必须吴去尘、程君房等旧墨,否则浓淡都不可用。

  ○论画

  书家能画者,蔡中郎、赵岐、诸葛武侯、荀勖、王廙、右军、大令、嵇康、孙位、米芾、米友仁、苏轼、朱晦庵、赵子昂、文徵明、徐渭。

  宋徽宗尚人物花鸟,故黄筌父子收至六百七十馀幅,徐熙二百四十馀幅,而山水寥寥。若后世所传名家山水,皆高宗所收者也。

  图画见闻志云:晋武帝临御得穆王八骏图本,令史道硕摹写之。历宋、齐、梁、陈,至隋破台城,为贺若弼所有。齐王柬以骏马四十蹄、美锦四十段购得之,寻献炀帝。贞观中敕借魏王泰,因而转摹于世。销夏记云:道硕八骏图,万历中藏王元美家,如龙如彪,奇诡异常,有松雪及白珽跋。

  刘松年画生平不满十幅,其设色布景,用心精巧,笔力细密,可为画中之圣者。有卷四段,宋时在朱子美处,后归孙退谷,今又不知所在矣。

  案孙退谷庚子销夏录载,李西涯题云:刘松年画,考之小说,平生不满十幅,此图四幅,作写数年始成。今观笔力细密,用心精巧可谓画中之圣者。卷在朱子美处。

  开封府有吴道子地狱变相图,在相国寺内。孙退谷曾借观之,怪幻异常,令人畏惧。又府学中有石经,今皆沉没矣。洪谷子山水皆秃笔写,如古篆隶,苍老无比,胜关、范远矣。

  巨然以山水传,而销夏记载其秋塘群鹭图,秋水既落,蒹葭苍然,白鹭群立坡陀,萧然传神。寓意在笔墨之外,较之徐熙辈径庭矣。

  李方叔画品云:赵昌有菡萏图。又曰:徐熙画花传花神,赵昌画花写花形。退谷云:以赵昌比徐熙则差劣,其后若镡宏、王友之辈皆弗逮也。此论似为得中。

  案孙退谷销夏记云:赵作菡萏图,见于李方叔画品。予得之故内绢已断落,而画处一丝不伤,其画花叶,稠叠满幅,一俯一仰,各具情致。

  胡环,范阳人,与其子虔俱能画犬。所画皆番地之景,盖为东丹王作者居多。旧称环用狼毫笔作画,极清劲。闻孙北海家藏其一卷甚佳,今不知落谁手。

  易元吉有猿猫图,宣和谱中谓之写生戏猫图,后有宋裕陵御题。又赵文敏跋字甚佳。昔在退谷处。

  东坡画竹,派出湖州,而神韵魄力往往过之。朱晦翁云:东坡英秀后雕之操,坚确不移之姿,竹君石友,庶几似之,百世之下,尚可想见也。画评云:文与可画竹,竹之左氏也,子瞻却类庄子。

  销夏记云:赵希远长于画鱼。余见一卷,备尽噞喁游泳之妙。后有陶南村、钱霅翁、严分宜诸家题,俱甚工。希远名伯骕,伯驹之弟,大年之孙,以宗室为湖州太守,贵介而有此清韵,亦可取。

  石田翁花鸟与山水并传。予见扬州项氏所藏东庄图二十幅,妙不可言,惜尚缺四帧,不知归何人耳。

  案此册据赵子鹤言,昔曾见之丹徒冯氏,闻以三百金得于故案,后有董香光长跋。当时惜未备录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