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茹家溇(下篇)| 王安忆

 明日大雪飘 2019-04-23

视野:王安忆特别专辑

《今天》120期,精心策划了“视野:王安忆特别专辑”。在序言《一个人的思想史》中,王安忆说她理解北岛编这套专辑的意图在于,“尝试记录共同思潮中个体的历程”、“让写作人隐形的思想浮出水面,呈现足迹,纳入历史的进步”。因循着这一解释,王安忆将八十年代以来的作品,分四辑录入,内容函括散文《茹家溇》、短文三篇、“最具思想外形”的发言、文学与艺术的观点等。“今天文学”公众号将沿着王安忆写作的足迹,分期编发专辑文章,敬请关注。



这一天,我们去柯桥区的管墅村。汽车很快就下了公路,驶上了田间小路。田里已经灌水,即将是插秧的日子,还有几片田里长着荒芜的杂草。人们说,如是以往的日子,正是油菜花开的景象,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一展无际,上面飞着轻盈的粉蝶。可是如今劳力都进了工厂,或者去做生意,地就荒了。汽车驶进一个村庄,在狭窄的泥泞的村道里摇摇晃晃地前进,这依然是一个蒙蒙细雨的天气。司机疑惑地停下问那路边房屋里的小孩,前边的道路汽车能否通过。小孩想了一下说,可以的,曾有东方红拖拉机行走。汽车继续向前,前边已绰绰地看见一个绿色的村落,那便是管墅村了。路边有了一条清冷的河水,河面上罩了寒冷潮湿的雾气,有水泥船鸣着汽笛呜呜地驶过,远处有一座石桥,桥下是一座高高的拱门,船就在拱门下往来。石桥前的村庄就是管墅村,可是这时候,我们的汽车偏偏叫一根电线杆子挡住了去路,电线杆子底下埋着昨日的新土,正正的立在路的中央。我们只得下了车走。而汽车则渐渐地退回将近一里地,才在一个桥头得了一块空地掉头。

我们下了车,绕过那棵新埋的电线杆子,踩着泥地往管墅村走去。隆隆的机器声扑面而来,一大幅色彩斑斓的广告凌空而起,写着“管墅涤纶布厂”。接待我们的是布厂的厂长,兼任村长。他告诉我们管墅村有三大姓:胡姓,沈姓,赵姓。我们所在的工厂会议室,一间也是围满沙发和奖状的水泥地房间,就是昔日赵家的祠堂。茹姓只是一个小姓,总共二十户人家,其中没有出过大户。因此也没有祠堂,只设过一个小小的香火堂,在文化革命中,与赵家祠堂一并消灭了。管墅有两个溇,一是缪家溇,另一则是茹家溇了。此地又有三种生计,一是竹器,均是缪家溇里人的生计;二是方木,指木器家什,是麻江边人的生计,麻江便是我们沿了走来的那条河,直可通到柯桥;三是圆木,即是箍桶,这便是茹家溇里人的活路了。茹家溇里人祖祖辈辈都是吃的箍桶的饭。如今。茹家溇里老老小小加起来不过百来人,上年纪的只有三人,尚记得此地曾有一个茹继卫,也是去杭州开店的,抗战时回到乡下避过七年兵乱,然后又去了杭州,最后死在了外面。但仅此一个“继”字,看来并不像个确凿的班辈,此地人的辈份都不严格,各人立各人的排行,其间似也没有牢固的血亲关系。这茹继卫还有一个未出五服的堂房亲戚在此,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太,走亲戚去了。她的儿子倒在家,却是外姓人,不妨去问一问。

我们走出机声隆隆的管墅涤纶布厂,有年轻的女工好奇地打量我们。我们走到河边,走上那顶高高的拱桥,走进了茹家溇。如今这溇已经打通,河水湍湍地流向很远的河道,往昔断头的地方砌了一座小小的石桥。我们走进桥头一条短巷,巷顶有一扇高大的石洞门。这是一座真正的江南木结构的房屋,从那厚实的板壁与齐整的砖地可见出当年的小康殷实。门里有一个五短的汉子在做木锅盖,新鲜的刨光的圆木板在砖地上摆成整齐的扇面。他说他今年五十六岁,姓王,外公叫茹怀正,母亲叫茹英姑,有一个舅舅名叫茹云清,是此地私塾里的塾师,十年前去世,另一个舅舅名叫茹志清,在杭州,因这一幢房子没人住,于是就跟母亲到了外公家。小时跟了母亲到茹家溇里走外婆家,记得就在那隔壁有小小的一个香火堂,供了许许多多的牌位,祭祖日子就点起了蜡烛,红堂堂的煞是好看。问他听说过茹继生没有,他说不曾听过这个名字,那茹继卫倒是老人们常常提起,在杭州开了一爿什么店,他的儿媳妇至今还活着,据说住在上海。我告诉他,茹继生是我妈妈的爷爷,我妈妈的奶奶说过,要带我妈妈去柯桥四十里茹家溇磕头。他很同情地望着我,思忖了一时,说道:想来你的太外公是个有身份的人。民国初年管墅村集资修了一座桥,名为公济桥,桥头立有一个碑亭,碑上刻了捐款修桥的人名。所以,他建议我去那碑亭查看一下,兴许能找到茹继生的名字。此外,那年轻的厂长兼村长又提供了一条线索,离管墅仅一里路的地方,住了一位九十岁的道士,名叫陆阿坤,他从十四岁起做道士,至今已有七十六年。“有一次,我问他,你从十四岁做道士,由你做道场送走的人有多少啊?”——村长兼厂长说道,“他回答我:一日一人不止,总共至少有两万人。因此,他死人活人都见过许多,或许会晓得点什么。”于是,我们制定了下一步的计划,先看石碑,再找道士。

我们又从石桥上走回,沿了河朝公济桥走,那碑亭已毁了一半,边上已盖一座新房。民工们老远看见我们一群人奔他们而去,纷纷停了手里的活。碑上堆了木料,木料上又靠了几架自行车,大家一齐奋力搬开木头和车子,引得过路人都站住了脚,问我们究竟要做什么。石碑周围都澄清了,然而碑上的铭刻已经平复,几乎看不清一点。毛茸茸的寒雨飘进残破的碑亭,不由地打起了寒噤。我们用冰冷的手摸索碑上的刻痕,粗糙的石面磨擦着手心,不给予半点启发。我们眼看着灰心下来,拍尽了手心里的浮土,退出碑亭,掉头要去找那位水陆皆通的道士,不料路边却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个瘦瘦长长的后生,大约三十多岁,穿了一身灰色的制服,推了一架自行车。他正要出门去办事,却看见公济桥头围了一伙外乡人,便凑拢来问道有什么事情,只听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说道茹家溇里有人来寻根,他就对我们说,可以去问他的爹爹。他爹爹姓王,名叫王阿丑,今年七十九岁,身体却很健,记性也好,茹家溇里的事情他全晓得。昨天刚巧从香炉峰烧香回来,还在山顶上住了一宿。听了这话,我们便又重新回过头去,进管墅村寻访王阿丑了。这时我们的寻根已陷入混乱与无望,几乎乱了方寸,有一人就问一人罢了。

王阿丑坐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的一张竹椅上,对我们的闯入并无惊异的表示,冷淡地望着我们,也不起身让坐。而那屋里确也无从安坐我们这许多人,大家就站在地上,将他团团地围起,弯下腰与他说话。他却是耳聪目明,有问必答。问他:“茹继卫此人晓得吧,老公公?”他说“晓得的。”又问:“茹继生此人也晓得吧,老公公?”他回答说:“那是茹继卫的阿哥。”

那少年又一次启程了,从又一个茹家溇里头出发。他掮了一串草鞋,怀揣两吊大钱,走过那座拱桥,乘上一条乌蓬船。那是一个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河岸是金黄灿烂的一望无际,粉蝶儿飞舞着,船从显赫的赵家祠堂下走过。这少年出身于一个小户人家,世代箍桶,然而,他要去闯世界了。

“老公公,茹继生是去了杭州吧?”我问王阿丑。王阿丑表示听不懂我的上海口音,将眼睛望着别人,别人便用绍兴话作了翻译:“老公公,茹继生是去了杭州吧?”

“茹继生去了杭州,开一爿小小的箍桶店,后来,生意做大了,就同人合伙收茧,慢慢的,开起了一爿茧行。”

妈妈那里听来的一鳞半爪全在此合上了,我想起杭州普安街上那座易了一百年主人的青砖小楼,一个老人踩着脚下松动的地板说道:

“这就是茹生记。”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老人半瘪的嘴,他马上就要说出一个神奇的童话。

他忽然很淘气地笑了一下:“小时候,大人们对我们说,从前,茹家溇里有个茹继生,很有出息的,小小年纪跑到杭州城,箍桶店开成了大茧行。”

那少年从此不箍桶了,摆脱了他们祖祖辈辈犹如宿命一般的生计。他很小的时候,就与他的父辈们一样,腰里扎一根粗布汗巾,跨坐一条板凳,学着箍桶。渐渐的,他身前身后的砖地上,摞满了箍得很结实的桶,散发出新鲜刨光的木板的苦甜的气味。他的手应当是很有力,很灵巧,布满了坚硬的老茧。如同每一个熟练的圆木匠。当他的茧行第一日开张的时候,他放了上千响的炮仗,很多很多的大人和小孩,跑出门来捂着耳朵站得远远地看,炮仗炸飞的红纸遍布了门前,看起来十分的兴旺。他还要散发一些象征高升与团圆的发糕和糯米团,邻里们则要说一些祝福与吉祥的话语。那一个夜晚要是一个天高气爽的夜晚,一派平湖秋月的良宵美景。

我问道:“老公公,你有没有看见过茹继生,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依然听不懂我的话,矜持地不作答,等由旁人作了翻译才说道:“我没有生出来,茹继生茹继卫就早早出去了。后来,每年的清明他们都要回家扫墓。回家的前几日,就给仁婆婆写封信。仁婆婆是他们的婶娘,是个寡妇,没有子女。仁婆婆接到信,就租了一只四明瓦大船,”说到此,他又解释了一下关于明瓦大船,那是最正宗最高贵的乌篷船,有一明瓦,二明瓦,四明瓦便足见其气派了。“仁婆婆租了一只四明瓦大船就去肖山西头,钱塘江边接客。那时候,村里也有人跟了仁婆婆一道去接客。我们小门小户,从来不跟去的。”他流露出孤高的神情。

于是我想到,那少年的理想实现了,然后他便回了家来。四明瓦的大船,排开水流,缓缓地庄严地前进。

“那坟是一般的坟,却是个风水宝地,在湖塘乡的次里大湖。”阿丑老公公说。人们告诉我,那是个盛产杨梅的地方,每年六月间有那么二十天的光景,杨梅熟了,就好像一片欢腾的火焰。茹氏兄弟上坟期间,总要在茹家溇里住几日,那时候,人们就会看见两个又胖又长的男人在村道里走着,一个比另一个老相一些。“块头恁大的,绍兴人中间少见的。”阿丑公公说。

四明瓦大船在河道里,缓缓地庄严地前行。已是长衫马褂的昔日的少年下得船来,走向他那平凡的祖坟,以最隆重最繁荣的香烟,祭奠与凭吊那祖祖辈辈箍桶的生涯。仁婆婆手里应当携一只红木的六盒篮,一层一层的,每一层里放着最精致又实惠的酒菜,一样一样放在坟前。春风十分浩荡。然后,就有雇来的农民除草修坟。这时候,那成熟了的少年就背过身去,望着前方隐现的大河,遥想着当年他如何乘了一只小小的乌篷船,去到杭州。他很感慨地微笑着,心想那时日就好像是上一世的事情。

“后来,他们带了家小一起来扫墓。”阿丑公公说道。

“你记得茹继生的老婆吗,老公公?”我急切切地问他。

他回答说:“两兄弟的老婆全是小脚伶仃的。”

“那么,茹继生的儿子,您曾否见过,老公公?”

“我只十来岁,那儿子已有三十多,也是又长又胖,两颊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笑了一下,“红堂堂的。”

不知为什么,经他的描绘,那形象有些无耻似的。众人们都很会心地笑了。

我想当那长成的少年在感慨的时候,他应当是在草棵间捉蟋蟀,蟋蟀在草棵间灵活地穿行,终于没有逃过他的富有经验的捕捉。而他捉住了又放了它去,因它是一只太平凡的蟋蟀。他笑嘻嘻地拍尽了手上的泥土,感到了肚饥,还有一点口渴。然后他们走了,在他们走后,六月到了,杨梅熟了。

“后来,那儿子不对了,”阿丑公公说,“把家败得一塌糊涂。”

“后来,他有没有回来扫墓?”我问。

“不回来的。”他连连摇头,“这个人不回来的。”

据妈妈听她的奶奶说,她祖父去世不久,家中库房忽然起了一场无名的大火,然后,外公抵押了房子,阖家逃亡般地迁到上海天香里十三号。有人说,这火是茧行中人自己放的,因那库房早已被偷的偷,押的押,空虚了。也有人说,这个放火的人就是茹生记的小老板,我的外公。

那身躯长大,两颊红润的男人,缩成了老鼠般的,溜进了库房,穿了一身麻衣,火种在他手上摇曳,于是,他的高大又萎缩的身影便投在了壁上。他不敢动弹,他稍一动作便会激起空旷的回声。他便久久地站在那里,无法行动。故事在这里遇到了困难。

我问当那茹继生死后,是否归葬到了祖坟,因我想起妈妈的奶奶说过,要带她去茹家溇给爷爷磕头。阿丑公公断然回答没有,死在外面了,茹继生的老婆也死在外面了,茹继生的儿子跑了,那儿媳妇走了人家。

这不对,我纠正他,那儿媳妇,也就是我的外婆是死了,死在上海天香里十三号。

阿丑公公不认错,依然说是走了人家,然后又嘟嘟哝哝道,那茹继生人能吃苦,也精明,就是不会教养后辈。

那少年努力了一生之后,终于作了鸟兽散,散到天涯海角。然而,少年终究是将他的儿孙从箍桶的宿命里援引了出来,从那河流的尽头援引了出来。而我万万不会想到,我原来是一个箍桶世代的子孙。我尚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弄堂里有人背了一圈圈的铁丝走进,奇怪地吆喝着:“箍桶啊,箍桶。”而那吆喝是早已听不见了。

我在石桥下寻找着乌篷船,那乌篷船于我已有了历史的意义。而当我们去阮社寻找那位走亲戚的茹英姑,去核对关于茹继生的最后一个问题,路过了柯桥。我不曾料到在这里会有这样多的乌篷船,似乎绍兴遗存下的所有的乌篷船全在柯桥集合了,万舸争流,齐向高高的拱桥底下驶过。河流两岸是长长两排木楼,木头已经发黑,留存着遥远的记忆。每一艘乌蓬船头坐了一个老人或者后生,双手划桨,两脚同时躅着木桨,悠悠闲闲而来,身后还威风凛凛地插了一柄雨伞。我站在柯桥著名的拱桥顶上,乌篷船向我涌来,转眼间到了身后,好像一起呼唤着我生命中隐藏的回忆。天蒙蒙地下着细雨,远处的水泥机轮船呜呜地响着汽笛,像是时光河流的航标。

一个少年闯荡杭州的故事讲完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关于那个状元的事情。

八十岁的茹英姑以那种妇道人家的警惕面对我们的不期而至,而她对茹继生已没了记忆。茹继生在她出生之前就出了远门,给茹家溇留下一个发迹的榜样。她尚记得茹继卫,因抗战时他曾回乡避难七年,高高大大地走在田间,被小孩们叫作“大胖子”“大胖子”的。最后,他回杭州时,将一个名叫富定的后生一同带了出去,因他看中富定人很敦厚,也很机灵。她也还记得昔日清明里风光招摇的上坟,仁婆婆租了一只四明瓦大船并往肖山西兴钱塘江边接客的情景历历在目。仁婆婆是在很后来死的,那时茹继生早已死了,茹继卫回来办的丧事,却误选了一个凶日下了葬,于是第二年,茹继卫的长子便在仁婆婆去世的时辰里死了。老太太说着这些,慢慢地放松下来,细细打量我,说我与那茹继卫的孙女儿有些像。那孙女儿是个医生,在文化革命中喝农药自杀身亡,其子继承了她的职业,还成为这一个县医院的院长。然后,我们便问到了关于状元的事情。她笑道:

“我也曾经问过我的父亲,为什么茹家不出一个状元。我老爹爹说,我们箍桶的,腰里扎根汗巾,好比状元的玉带,跨下骑条长凳,好比状元的白马,把个状元全应掉了,祖祖辈辈是再不会出状元了。”

这个传说确是很有意义,在中国,手艺人是最不耻的行当,自然是与状元无缘。而那少年的离乡却因此多了一种悲壮的意义,他乘了乌蓬船出发的时候,脸上应有一种严峻的表情。这是这故事最后的一笔了。

可是在杭州昔日的“茹生记”中积善堂上,却高悬了“状元及第”的匾额,题字写着茹棻。茹棻也确有其人,赫然铭记在京都森严的碑林之中。凄凉的灵前,则照耀着大红灯笼融融的红光。我便询问,管墅的茹家溇与漓渚的茹家溇有无关联,回答是没有。我再问这茹家是从何处迁来,回说从没听讲从哪迁来,自古就在本地。听她这么一说,我没了主意,关于少年的故事里,只好留有了一个破绽。

我又想起了《通志·氏族略》中关于茹氏的来历——“蠕蠕入中国为茹氏”。柔然是北方的一个古族,曾经是北魏政权来自北方的主要威胁,经过几十年的惨惨烈烈,终于灭亡,融合于漠北的突厥与契丹部落,而后,蒙古政权兴起。在绍兴有“堕民”,也叫丐户、丐丐。据康熙会稽县志所记,其丐丐“四民(即士、农、工、商)中居业不得占,彼所业民亦绝不冒之,四民中所籍,彼不得籍,彼所籍民亦绝不入,四民中即所常服彼亦不得服,彼所服盖四民向号曰,是出于官特用以辱且别之者也。”关于堕民的起源,有纷纭几种,而我愿意选择以下一种——朱元璋灭元后,将蒙古贵族贬为堕民。堕民主要分布在江苏浙江,在浙江,绍兴,诸暨,嵊县,新昌,上虞各县城乡都有堕民寓居。我想到漓渚的茹家溇曾说自己是从诸暨和嵊县过来。还有,在绍兴乡下,堕民的主要聚居处之一有马山,恰恰马山的那个茹家溇我们没有去。听舅舅们说,茹家人所操职业,常常是唱戏和手工业,这正是堕民们的行业。那么,我们会不会是堕民的后代,如若是堕民的后代,那么茹状元又是什么人?暂且撇开茹状元不说,循了这条线索返去,竟来到了茫茫的漠北。我收集着柔然的记载与传说,可惜这记载与传说少得可怜,这是一个没有文字的马背民族,仅有百年的飘泊与战争的生涯。我好像身处一个梦境,几千年的岁月从我沉睡不醒的身躯内穿行过去。种族与血液好像是一个不灭的火把,在没有尽头的生命长河里相传,火光熊熊地照亮了今天,过去和将来则冥在黑暗之中,祖先们努力留给我们一点消息,暗示我们短促的生命,其实已走过了漫长的路途。即便是如我妈妈那样一个作了鸟兽散的人家,她奶奶还会留下一个音讯:

“我要带你去柯桥四十里茹家溇里磕头。”

这音讯因为经年月久有了谬误,可却指示了方向,使他们不至迷途。哪一年的清明,我们一定要去次里大湖上坟,四明瓦大船已成了古物,我们也许会乘坐一辆汽车。那坟地或许也早平掉,而当我们走后,六月到了,杨梅熟了。

一九八八年五月六日上海

作者:王安忆,1954年3月生于江苏南京,原籍福建省同安县,当代作家、文学家。现为中国作协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著有小说《流水三十章》《长恨歌》《小鲍庄》,散文集《旅德的故事》《乘火车旅行》,文论集《空间在时间里流淌》《故事与讲故事》等。

绘画:The Channel at Gravelines, Evening,Georges Seurat 绘

【视野:王安忆特别专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