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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承勇|《新爱洛伊丝》与人性抒写

 玲听风雨 2019-04-23

每周二、周四7:30定时更新


----------作者简介----------

蒋承勇,浙江义乌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省特级专家,中国外国文学学会教学研究会会长,浙江省社科联主席,浙江工商大学西方文学与文化研究院院长,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9世纪西方文学思潮研究”首席专家。本文原载于《外国文学评论》2009年第3期,感谢作者授权本公众号推送。

摘要:在卢梭看来, “自然—人性 ”是相通的。他崇尚理性,同时又特别推崇情感, 并把情感置于理性之先, 认为一切发自人内在本性的真诚、纯朴的自然情感都是合乎理性原则的,是一种善,理性情感呈耦合状态。这种独特的人性体悟决定着卢梭小说创作上独特的人性抒写。《新爱洛伊丝》从自然人性的角度、激情而合乎“良知”的人性抒写中表达了对人与自我的崭新理解及人性自由的祈望 , 寄托了“自然人”向“道德人”提升的人格理想,其间又蕴含了一种卢梭式的教士情怀、宗教情结,具有独特的人文启示与艺术启迪 。 


作为启蒙思想家, 卢梭和同时代的其他启蒙学者一样主张理性, 然而他又是主情主义者, 他的文学创作 “是浪漫主义的先声”, 他的小说代表作 《新爱洛伊丝》冲破了理性对情感的节制, 描写了无法控制的感情, “奠定了‘小说的现代帝国’的基础”。不过, 我们不禁要问:主张理性的启蒙哲学家卢梭缘何又是崇尚感性与情感的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 ?哲学上的理性主义与文学上的主情主义缘何在他身上达成矛盾的统一?卢梭小说带给我们什么样的艺术启迪和人文启示?对此类问题,我们有必要从卢梭自然人性观的角度, 通过对《新爱洛伊丝》人性抒写特点的论析作深入的理解与研究 。 

一、“自然人性”、“理性情感” 与人性体悟

18世纪被称为 “理性的世纪”, 一切都被人们用理性原则重新审度, 理性批判精神是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的基本精神。德国哲学家卡西勒说:“‘理性’成了18世纪的汇聚点和中心, 它表达了该世纪所追求并为之奋斗的一切, 表达了 该世纪所取得的一切成就 。”在启蒙思想家那里 , “理性” 是一种“自然法则” ,一种包括人的知性能力在内的人性的天然禀赋。 “‘理性’也就是自然法”, 凡是遵循自然法则、合乎自然法则的存在, 就是合乎理性和体现理性原则的, 因而也是合乎人性的;而现存的宗教价值观、封建专制制度都违背了自然法则, 侵犯了人的 “自然权利”, 因而是不符合理性原则的, 必须进行改造甚至废除, 建立合乎自然法则的新的价值体系和社会政体。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是卢梭, 他提出的 “返回自然”, 表述的就是关乎人的基本权利的人性自由理论和自由、平等的社会理想。让人性回归本真、回归天然状态, 也即让 “文明人”回归 “自然 人”。在卢梭的理论中, “自然” 就成了人性的代名词, 在此, “自然—人性”是相通的或合二为一的 。卢梭是想通过“返回自然 ” 来实现对文明人的重塑 , 让人性得到自由与解放。自然—人性也就成为他人性抒写的独特视角 。


卢梭

基于独特的自然人性的理论视角, 卢梭说 “自然法必须以情感为根基, 而这种情感是先于理性的。” “人的情感也大大受惠于人的悟性。正是通过情感的活动, 人的理性才得到完善。”在情感与理性的关系上, 卢梭主张情感先于理性, 情感引导理性。在 《爱弥儿》中, 他提出 “用情感来使他 (指爱弥儿)的理性臻于完善”。卢梭把情感置于人性结构中最突出的位置, 高扬情感之神圣,从而改变了17世纪理性主义、古典主义贬低与抑制情感的人文传统, 这也是他与当时把理性奉若神明的百科全书派启蒙思想家的根本分野之一 。 他没有像伏尔泰、狄德罗那样引领理性主义的时代精神, 而是开启了浪漫主义之主情主义的风气。卢梭对情感的推崇无论在西方哲学史还是文学史上都具有颠覆性意义, 所以歌德说 , “伏尔泰结束了一个时代 , 而卢梭开始了一个时代 。”勃兰兑斯则进一步点明了这种人性理解上的差异所产生的时代意义 : “伏尔泰为个人的思想自由辩护, 从而破坏了权威原则, 而卢梭则以普遍博爱、 互相依靠的情感代替了它......伏尔泰唤起了革命者的愤怒, 卢梭则唤起了他们的热情。”滥觞于卢梭的浪漫主义文学之狂放的情感热潮, 就是对古典主义和启蒙理性 (工具理性)的革命性反叛。

缘于 “自然—人性” 的独特体悟, 在卢梭这里, 理性—情感得以耦合, 因而, 理性主义者的卢梭同时又是主情主义者, 而且, 一如浪漫主义者, “一切有助于感情解放的东西......他都表示欢迎, 都称之为充满活力的、创造性的。”他的小说《新爱洛伊丝》通过对人的情感世界的激情而细致的描绘, 表达了对个性自由与完美人格的追求, 开启了西方文学史上独特的人性抒写之风。

二、自然情感之善与人性抒写

与17世纪古典主义作家以理性抑制情感的描写不同, 卢梭把情感描写作为文学创作的核心。他认为人的自然情感发自人之天性, 是大自然镌刻在人性深处的 “内在感觉”, 是一种 “自然”。他希冀在自然情感的永恒追求中实现人性的自由与解放以及人的精神世界的提升。在《新爱洛伊丝》中, 天然的、怦然心动的男女情爱体现的是与 “自然”相一致的道德情感, 是一种 “善”;情感的自由抒发是人性自由的表征, 情感的自由度体现的是人性的自由度。

《新爱洛伊丝》中的男女主人公朱莉和圣普乐, 在当时完全属于两个不同的社会等级, 却倾心相爱。他们纯粹出自两性之间天然的情感呼唤, 一切是那么纯净和圣洁。在卢梭看来, 正是这种男女之爱, 不合乎平民与贵族不能通婚的社会道德, 却合乎人性之天然, 自然情感本身是善的和合乎道德的。

也许, 卢梭正是为了强调男女主人公情爱的天然属性, 强调这种天然之爱的合理性, 才把这个爱情故事的地点放置在清新、自然、美丽的阿尔卑斯山麓的自然环境中。远离喧闹城市的自然风光, 无时不在印证相爱于其间的男女主人公情感的自然天成。“人的眼睛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小树林, 轻风从未吹拂过比这更绿的叶簇。”“大地之所以装饰得这么美, 是为了给你的幸福的情人做一张与他所钟爱的人和把他消磨得筋疲力尽的爱情相配的新床。”就在朱莉家附近那静谧美丽的小树林里, 朱莉给圣普乐的初恋之吻, 表达了她对圣普乐纯真的爱, 这种爱似乎是不应该受任何人为之物阻隔的。正如圣普乐此前给朱莉的信中所说: “我认为,我们应当生活得很愉快, 然而实际上我现在并不愉快。你口中所说的那些明智的话, 是没有用的;大自然的声音比你讲的话有力量得多。当大自然的声音与心的声音相融合的时候, 有什么办法去抵抗它们呢......大自然的威力表现在你的眼睛里 ;只有在你的眼睛里 , 它才是不可战胜的 。”  朱莉的眼睛已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她内心的爱, 在卢梭看来, 朱莉和圣普乐的爱顺应了自然的法则, 出于天然的需要, 是人性回归自然、人性自由的一种境界。

《新爱洛伊丝》的前三卷, 主要描写朱莉和圣普乐之间的这种自然情感。作者以书信的形式, 尽情地抒写男女主人公之间无法扼制的爱之激情, 通过抒写人的自然情感肯定人类自身, 进而告诉人们:值得人赞颂并引以为自豪的, 并不仅仅是人的理性, 还有其天然的自然情感;人之高贵也不仅仅因其理性, 还因其美好的情感世界。《新爱洛伊丝》对那不可扼制的情感冲动以及人的生命活力的描写, 蕴含了作者关于人与自我的一种崭新理解:人的自然情感是善的, 上帝的美和善就在人自己身上, 因此人本身就值得崇拜;人的自然情感的实现是人性自由的实现。卢梭的自传体小说《忏悔录》, 也是从自然情感之善的视角描写了

“我”与华伦夫人的奇特之爱。撇开 “我”与华伦夫人的年龄差距和地位等级差异 , 纯然从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看 , “我 ”对华伦夫人的情感是天真纯洁、丰富热烈、真挚经久的,因而也是天然合理的 , 我们不时地可以在 “我”对她的那种爱中感受到这种自然情感的美。可以说, 《忏悔录》与《新爱洛伊丝》一样表现了对人本身的爱与自信。《忏悔录》, 特别是《新爱洛伊丝》在人的内心情感世界的开掘与描写方面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经历了17世纪古典主义、18世纪科学理性的盛行对人的情感世界长期挤压后, 人们在卢梭的小说中看到了人的丰富的情感世界, 感悟到了自然情爱之善与合理性, 人的自然天性的美好和人性之高贵, 从而激发了对自我的肯定以及对人性自由的向往。正因此, 卢梭的小说有力助长了个性解放、情感自由的思潮, 引发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欧洲文学中的主情、感性的感伤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在这种意义上, 卢梭确实“无愧于自己作为感情主义者之首的杰出地位 ” , “他开始了一个时代 ” 。

三、“良知” 对情感的历练与人性抒写

卢梭对人性体悟之独特, 也导致他的 “理性” 概念极易产生歧义。伏尔泰认为, 人之恶源于蒙昧无知, 因而需要伸张理性 (人的知性), 需要启蒙和追求科学与知识, 认为文明、进步会将人类引向善的境界。而卢梭却认为, 人之恶源于社会与文明, 因而要用人的理性 (知性)去解构传统文明, 进而重建新文明, 使人的天性保持纯真状态, 用他的话说就是 “返回自然”。而基督教一向认为, 人性本恶, 善在上帝身上;卢梭认为,个体的人的天性是善的, 恶在社会与文明,因而, 人自身就是上帝。卢梭曾说, “人心中的自然状态就是历史的零度状态,人心中的良知, 就是天国的圣火。它被文明压抑, 湮湮待熄。”因此, 如果说伏尔泰等启蒙作家要 “启迪”与“照亮” 的主要是人的“知性”的话, 那么 ,卢梭所要“启迪”与“照亮” 的主要是人的“德性” 或道德良知 ;如果说, 伏尔泰等启蒙作家的 “理性”倾向于工具理性, 其源头是经验理性, 那么, 卢梭的“理性” 则主要属于价值理性, 其源头是先验理性。卢梭之所以推崇情感而与伏尔泰的 “理性主义” 分道扬镳, 是出于对工具理性的反感与反叛。 “道德良知”属于价值理性的内容, 它原本就是自然人性的题中应有之意, 与情感同属“自然”之范畴。卢梭在《爱弥儿》中说:“良心是灵魂的声音, 欲念是肉体的声音... ...按良心去做 , 就等于是服从自然 , 就不害怕迷失方向。” “显然卢梭相信 ,存在一种以先天原则为基础, 并为所有人承认的道德秩序, 它与人们的传统与习俗无关 。”所以 , 卢梭的 “理性”有自己的特殊内涵 , 理性、情感在他这里虽是耦合的, 均合乎 “自然”原则, 但又不是同一的;情感虽然先于理性, 但理性(良知或良心)却又规约着情感。 “固然要做一个情感的人, 但也要做一个睿智的人”。他在《遐思录》中还说:“在所有难以解决的问题中......不如按照良心给予我指引解决的办法。至今, 道德本能在我心中神圣如初, 它从未欺骗过我, 我对它信赖无疑”。基于这样的人性体悟, 卢梭小说描写的自然情爱, 都离不开 “美德” 也即道德良知之“净火”的历练。

按照卢梭的理想与愿望, 朱莉与圣普乐虽有社会等级的差别, 但只有这种建立在自然情感基础上的结合才是合乎人性之善的, 才是完美的结合。这无疑是卢梭关于家庭、婚姻的一种理想。然而, 他的这种理想是生发于并针对现实存在的社会道德的, 所以, 小说卷四至卷六重点描写的是 “社会道德” 对男女主人公自然情感的阻碍及由此造成的悲剧。从社会学、历史学的角度看, 这无疑指出了封建社会道德有悖于人性并再度印证了卢梭的那句名言:“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 ,都是好的, 而一到了人的手里, 就变坏了。”从这个意义上看, 男女主人公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 。

在小说中, 朱莉和圣普乐悲剧的直接制造者是朱莉的父亲德丹治男爵, 他可以说是封建社会道德的象征。但是, 小说的后半部, 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篇幅用于描写朱莉、 圣普乐与德丹治的冲突以及外部的社会偏见如何打击、 压制男女主人公, 而着力描写的是男女主人公如何以 “美德”控制情感, 从而使情感在升华后变得高尚。朱莉与圣普乐是在抛弃了社会道德的偏见后倾心相爱的, 然而, 朱莉最终屈服于作为等级社会的道德偏见之代表的父亲, 遵从父命嫁给了俄国贵族沃尔玛, 这是否意味着她对社会道德偏见的屈服呢?其实并不尽然。在朱莉的父母发现了她与圣普乐的私情并严加阻止后, 朱莉曾在给圣普乐的信中写道: “唉!爱情使我属于你了, 而在爱情的欢乐中, 我唯一遗憾的是, 我曾压制了如此甜蜜和正当的感情。天性啊, 多情的天性!再行使你的一切权利, 我将坚决抛弃那些压制天性的野蛮的道德。”这里, “压制天性的野蛮的道德” 指的是社会等级偏见。这种 “社会道德” 并没改变他对圣普乐的爱心, 但她却不得不屈从父亲而嫁给沃尔玛。朱莉是遵从了她信奉的一种 “美德”, 那就是对天然家庭的 护, 对自然血亲的孝道。她虽然认为自己与圣普乐的爱是自然合理的, 但她同时也认为维持父女之亲情也是天然合理的。她对圣普乐说:“亲爱的朋友, 你要尊重这种温柔的爱心, 你得到它的好处太多, 所以不能恨它, 要允许它一半用于亲人, 一半用于恋人;血亲和友谊的权利, 不能被爱情的权利所取代。你不要以为我为了跟随你, 就永远抛弃我父母的家;你不要指望我会摆脱神圣的权威加在我身上的束缚。失去了我的母亲, 这个损失已够惨痛, 因此, 我再也不能伤我父亲的心了......我再也不能使生我养我的人因我而死了......我绝不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我绝不让任何一个爱我的人伤心。”  朱莉虽然无法接受父亲的那种等级偏见, 但她不能因为爱圣普乐而伤害父亲的感情, 为此, 遵从父命并克制自己爱的激情, 她认为是恪守一种 “美德”。在卢梭看来, 血缘之情与两性之情一样有其人性之善的根据。因此, 透过这种“美德”, 我们可以看到卢梭人伦道德观浓郁的人性意味,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性抒写。

圣普乐也同样具有这种“美德”。在和朱莉相爱的最初, 他就表现出克制情欲的 “美德”。他在给朱莉的信中说:“最大的幸福, 是得到你的爱;世间没有,也不可能有与你的爱相等的东西 。如果要在得到你的心和占有你的身之间作出选择, 迷人的朱莉啊, 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得到你的心。不过, 为什么要作这种令人痛苦的二者取一的选择呢 ? 为什么要使大自然希望两者结合的东西变得互不相容呢?” “我的情人, 我认为我的爱情和它敬爱的人是同样完美的。由你迷人的美燃烧起来的欲念 , 将在你完美的心灵中熄灭 。”在朱莉与沃尔玛结婚之后, 当他看到朱莉和谐的家庭生活, 尤其是在她精心经营的伊甸园般的 “爱丽舍” 花园的美景感染下 , 激情抑制住了, 欲念消解了。 “美德和人的灵性战胜了火热的爱情。啊!要想越过这个不可逾越的卫队, 对她起非分之心, 那怎么可能呢?......我观看这位慈祥的母亲擦她的孩子们额头上的汗, 吻他绯红的脸儿,让她慈爱的心尽情享受那出自天性的感情。单单 ‘爱丽舍’ 这个名称, 就足以纠正我想入非非的邪念, 给我内心带来宁静, 排除那诱人的情欲纷扰;它在某种程度上给我描绘了那个想出这个名称的人的内心。”

由于朱莉和圣普乐都恪守 “美德”, 他们谁也没有成为情欲的奴隶, 他们的情爱永远限于精神的、心灵的范畴。 朱莉在临终前给圣普乐的信中写道 : “我的品德无瑕疵, 我的爱情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而不后悔。” “美德虽使我们在世上分离, 但将使我们在天上团聚。我怀着这美好的愿望死去。用我的生命换取永远爱你的权利而又不犯罪 , 那太好了 ...... ” “美德 ”的历练使激情之爱的火焰透出了卢梭所追寻和祈求的人性的美和善 。

“美德 ” 作为人的道德良知 , 是自然人性中的精神性 (而非情感性 ) 内容 。在卢梭的人性体悟与人性抒写的语境中 , “良知 ” 亦即 “良心 ” 是天然植根于人性的 “正义与道德的原则 ” ——— “我把这个原则称为良心 ”。 他还指出 , 人的“求善避恶并不是学来的, 而是大自然使我们具有的这样一个意志”。因此, 自然情感也好, 道德良知亦罢, 均属卢梭 “自然—人性” 之范畴。描写良知对自然情感之历练, 既体现了小说人性抒写的丰富性、生动性, 又表达了作者对 “自然人”向 “道德人”提升的人格理想的追寻和对新的、合乎人性的社会秩序的祈望。

四、教士情怀与人性抒写

在理性批判精神方面, 卢梭无疑与伏尔泰等启蒙思想家同属一个阵营, 而且, 他从理性原则出发, 几乎否定了整个西方文明, 对传统文化表现出比伏尔泰等更为激进的对抗情绪。然而, 在对待基督教的态度上, 他又比伏尔泰、狄德罗等暧昧得多。他不仅没有像狄德罗那样强烈地批判宗教, 而只是反对所谓的 “坏宗教”, 甚至不能容忍狄德罗式的无神论。就其基本的启蒙原则和理性精神而言,卢梭立足于现世社会的改造, 有着强烈而鲜明的世俗精神, 他是一个启蒙哲人,而非一个教徒, 故而他一直受到教会和教士们的攻击;而就其所持的宗教态度和 基督教文化价值取向而论, 他俨然怀有一颗教士之心, 有割不断的宗教情结, 故而他又一直为启蒙学人所排斥。 “在信仰宗教的人当中, 他是无神论者, 而在无 神论者中, 他又是信仰宗教的人。”卢梭就是这样的 “两面人”。他一生都伴随 着一种缠绵的宗教情绪, 读他的著作, 可以触摸到一颗充满救赎热情的教徒的心 灵, 在他的文化人格的深处, 蕴藏着挥之不去的教士情怀与基督教情结。他笔下 的人物形象往往蕴含教士的秉性:赎罪与忏悔意识、禁欲意识。他的 《忏悔录》以沉重的宗教情怀为人而忏悔, 把读者带入一种准宗教式的现世赎罪心理状态。正如卢梭的同时代人塔列朗谈及读《忏悔录》的感受时所说:“当人们阅读卢梭 的时候, 都确信自己也沉入了忏悔状态”。 其实, 读他的 《新爱洛伊丝》也不无此种感受 。

伏尔泰

《新爱洛伊丝》在人性抒写中交织着宗教情结, 流露出僧侣的赎罪、忏悔意 识和禁欲意识 。 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圣普乐和朱莉都认为他们的感情是发自人的自 然天性的纯洁之爱, 但又自始至终伴随着一种深深的罪感。圣普乐一开始向朱莉 表白对她的爱, 就说自己是在犯罪—爱一个纯洁的少女是有罪的!他说:

在这个世界上, 还有比我的处境更可怕的事情吗?我心里当然明白这是犯罪的 , 但我没有办法不犯这个罪 。 罪过和悔恨搅乱了我的心 , 我不知道我今后的命运如何 , 只好忧心忡忡 , 听凭命运的安排 :既抱着得到宽恕的希望, 又怀着受到惩罚的恐惧。

这俨然是一个中世纪神父的心态。与之相仿, 朱莉在接到圣普乐关于爱的表白之后, 一方面坠入爱河不能自拔, 另一方面也为自己的 “罪” 而深感恐惧。她给圣普乐的第一封正式的复信就作了如此表白 :

我事事小心 , 防止那极大危害的感情的发展 。 我没有抵抗能力 , 一心想 保护我不受攻击;你的追求, 欺骗了我脆弱的警惕心。我曾经无数次跪在我 父母面前向他们诉说我有罪的心里话......从开头第一步起, 我就感觉到我是在走向深渊......

尽管事实上小说把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抒写得圣洁而美丽, 尽管男女主人公也曾无数次地在心里为自己的情感之合理性辩护, 但最终也摆脱不了那份罪恶感, 免不了那忏悔与赎罪之情, 因而也就在心里始终忧心忡忡地供奉着至善的上帝。

在男女性爱的问题上 , 《新爱洛伊丝 》不无基督教的禁欲意识 。朱莉与圣普乐的关系一直限于 “情” 的范畴, 然而, 即便是这种纯真的情爱, 男女主人公仍旧视之为 “犯罪”。至于他们各自内心萌动的 “欲”的企求, 就更是一种羞于表白的 “罪恶 ”, 他们的 “美德 ”, 似乎就是在对这种 “情欲 ” 的抑制中表现出的 。正如爱德华绅士给圣普乐的信中所指出的那样 :

你的情欲 , 尽管曾经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使你成了它的奴隶 , 但它却使 你成了一个有德行的人 。这是你的光荣......你是否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你永远爱美德吗?那是因为在你的眼里 , 它好像就是个能充分代表它的可敬的女人的样子 ;要这样一个形象不引起你的兴趣 , 那是很难的 。不过 , 你岂能单单为了她而爱美德 ;朱莉靠她自己的力量达到至善 , 难道你就不能像她那样靠 你自己的力量达到至美吗?

克制欲望, 达到至善至美, 朱莉和圣普乐身体力行, 由此完成了自我圣化之路。在18世纪巴黎世风日下, 连许多神职人员都抵抗不住世俗情欲诱惑的社会环境中, 朱莉和圣普乐无疑是超凡脱俗, 实在是匡正民风民俗的崭新的 “新人”。

人性抒写中交织着宗教情结, 这使卢梭小说拥有了特殊的人文意味与艺术启迪 。卢梭认为, “人类从自然状态走向文明状态的那些道路已经被人遗忘和遗失”, 所以, 要认真研究人类的这种 “自然状态”。卢梭所说的人类历史的 “自然状态”, 犹如基督教所向往的伊甸乐园或彼岸天国的境界, 他一再强调的 “天赋良知”, 也即天国圣火和上帝所拥有的善。因此, 他希望人类社会 “返回自然”, 是让人类社会在精神道德上走向善的境界, 让人性摆脱文明的污染而保持天然之善, 进而获得人性的 “自由”与 “解放”。而且, 卢梭坚信人类可以在现实世界中建立天国般的理想社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卢梭把人自己当作神, 把上帝的善赋予了人自身, 把上帝之城与世俗之城调了个位, 把彼岸世界拉到了此岸世界, 把天国拉到了人间。所以, 卢梭对宗教的最大的反叛就是否定了上帝而肯定了人自己, 并且把人自己当作上帝。卢梭与宗教的最紧密的联系在于他把基督教的宗教道德理想作为世俗理想 , 因而 , 在卢梭这里 , “启蒙 ” 主要的不是像伏尔泰等人那样用科学与知识去照亮蒙昧之心, 而是用上帝之善去拨开文明罩在 人的 “天赋良知”之上的污垢, 让 “理性”与 “良知”重见天日。卢梭小说的人性抒写, 表达了他在世俗人间建立道德理想国的愿望:人人保持天赋良知, 人人善良仁爱, 就会有良好的社会秩序, 天国的理想世界就会在世间出现, 人性也就获得了自由与解放 。这就是启蒙思想家和浪漫主义小说家的卢梭对人性自由与 解放理想的一种独特的艺术表达。从西方文学史演变的角度看, 这种表达的人文 启示与艺术启迪是:浪漫主义文学的感性主义与卢梭的人性体悟与人性抒写同出 一脉;浪漫主义文学每每缅怀中世纪, 充满宗教情绪并以此与现代文明相对抗,也与卢梭推崇先验理性和价值理性的人性体悟一脉相承 。这是否可以说是对卢梭 之所以是 “浪漫主义文学之先驱”的一种新的、更有深度的解说呢?

(由于篇幅原因,本文的注释不在此列出,详见原文)

本周四将推出吴飞教授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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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浙江工商大学人文素质教育研创中心

编辑/房林慧 程雨辰 乔万春

审校/程丽蓉

鸣谢/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浙江工商大学教务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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