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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韩子对禹问

 我读吴敏树 2019-04-24

韩子作《对禹问》,直以孟子天与贤与子之言,为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孟子》所称舜禹益之避,皆有事实,岂为之辞乎?

论古者,当就其事而思求古人之心。不可以一时所见,辄持一议以非之。然非代古人而处,确知其必有如是者,不能得也。初,舜之被尧举而登庸也,即举禹治水,卒夷洪水之难,弼成五服。声教讫于四海,禹之为功于生民莫大矣。而舜之子又非贤才,故袭尧迹而禅天下于禹,无可疑者。至禹之子既贤,似可无禅矣,然禹之心,必得如舜之禅而后安也。韩子之言曰:“禹以传子为虑后世。”夫受人累禅之天下,至已身而独以与其子,曰吾以虑后世也,其果然乎?

夫圣人之取天下也,皆不得已也。舜不得已而受之尧,禹不得已而受之舜。古也传子,今也传贤。谓传子可为世法者,亦必有不得已焉。而后反之其初,其可也。今也同朝之贤圣,幸尚有益存,而益又所与同治水成天下之大功者,则禹之心以为天下必当归于益,而天之必与益以天下也。启虽贤,固不若益传贤,虽非正法,而有益之贤,且有大功,固不可谓传贤之事不可复行也。以此求知,禹之必传天下于益,决矣。虽然,吾又以知益之不受天下,较之舜禹而又甚也,何也?尧舜之子不贤而启贤,则传子可复也。益又宜知己之贤,不如舜禹,而功亦不如舜禹。吾意韩子所谓“虑后世”者,即益之为也。

盖禹之初命益,而益之辞让,必将曰:君之子启贤,臣又弗能任天下,请传之启,以为后世法。禹固不听,而必荐之于天,益弗能禁也,益欲去相而早避之,禹更不听也,必又将请曰:君必授臣以天下,君之子贤,天下必不归臣,往者南河阳城之避,皆去天下以让嗣子,万一臣不幸而当其日,请效其事,若天下自归启者,请令启必受之,无以君之授臣为辞。夫如是,启亦不能无以许益也,何者?舜、禹之避,固欲天下之归嗣子,而嗣子受之也。然则禹之授益,益之终让,启之竟立,皆有以自处矣。

盖此事可疑议者有三焉。递禅而无已,则觊觎必生,祸乱必起,圣人自当早为之所,不容避嫌而长乱,一也。益见启之贤,不能坚让于前,而犹循舜禹之迹,二也。启幸天下之归已,公违父命而立,何以为贤能敬承父道,三也。故揣其情事,以为必出于此,不然,则皆无以解也。

夫尧之求得舜而禅之,以舜之圣,固无虑其后也。舜以禹之功大而又禅之,禹又以益之在尧舜之时,与己共功,而又欲禅之,果天下皆归于益,益亦无可禅者矣。古之为天子者,必得诸侯之归,虽禅也,而成之仍在诸侯,亦不足为多虑也。若以禹之传子为虑后世,而无授益之事,则羿浇之祸,即起于再传之后矣,又谓何哉?

                      注释

羿浇之祸上古传说中勇士羿和浇的并称。浇,也写作"奡"。 夏代寒浞之子。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辨骚》:"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 清孔尚任《桃花扇·投辕》:"你那苏张舌辩高,我的巧射惊羿奡。"

                     今译

韩非子作《对禹问》,只不过是因为孟子的上天授与圣贤授与你的说法,为了求得他的说法妥与不妥,从而为之言说一番。《孟子》一书所称颂的舜禹益避让之事,都有事实,又有年代与地点,难道只是一种说辞吗?

说起古时候,应当就某件事而想着寻求古人之心。不可以拿一时所见,就坚守一种议论去否定它。然则不是代替古人而处事,确实知道他们必然会这样,不能不这样。当初,虞舜被唐尧举荐而登上帝位,就举荐大禹治水,最终消弭洪水之难,辅佐成五服之礼。声威教化截止于四海,大禹对于民众功莫大焉。而虞舜的儿子又不是贤才,所以因袭唐尧之迹而禅让天下给大禹,这是无可怀疑的。到大禹的儿子已经很贤良了,似乎也可以不需要禅让了,然而大禹的心事,他想的是必须要像虞舜禅让而后才安心。用韩非子的话说:“大禹因为传位给儿子是为后世考虑。”受人之累而禅让天下,到自己这里而独将天下传给儿子,说我是因为在考虑后世,他果然是这样吗?

圣人取得天下,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虞舜不得已而从唐尧那里接受天下,大禹不得已而从虞舜那里接受天下。古时候将天下传给儿子,现在将天下传给贤能的人,说传给儿子可为世人效法,也一定是不得已的事情。然而后来的人和这最初的做法相反,他们可以这样。现在同朝的贤圣,幸好还有益这个人存在,而益这个人又和一同治水成为天下立有大功者的大禹友好,然则大禹的心事认为天下必须要归于益这个人,而上天也必须将天下传授给益这个人。大禹的儿子启虽然也贤良,本来不如传位给益是为传贤,虽然不是正当的办法,然而有益的贤良,并且益有大功,本不可说传给贤良人的事不可以再实行。按照这点求知,大禹必然将天下传给益这个人,决定了。虽然如此,我又因为知道益这个人不会接受天下的,他这态度较之虞舜大禹而又要厉害些,为什么呢?唐尧虞舜的儿子不贤,然而启却贤良,那么将天下传儿子这传统也可以恢复了。益又当然知道自己的贤良,不如虞舜大禹,而他的功劳也不如虞舜大禹。我的意思韩非子所谓“虑后世”者,就是益这人的所作所为。

大禹最初命益接受天下,而益这个人却辞让,他必然说:您儿子启就很贤良,我又不能胜任天下,请您将天下传给启吧,以此为后世效法。大禹意志坚定不听益的话,而必然举荐益这个人担任天下,益不能禁止,益想要去掉相位而早点避开他,大禹更加不听益的话,必然又会请求他说:我必须把天下传给你,我的儿子贤良,天下必然不会归你,过去有南河阳城之避,都是把天下让给儿子,万一你不幸而当其日,请你仿效这件事,如果天下自动归于启,那就请你叫启一定接受,不要因为我把天下传给你作为托辞。只有这样,启也不能够没什么许给益,为什么呢?虞舜、大禹的避让,本来想把天下传给自己的儿子,而他们的儿子也可以接受。既然这样,那么大禹把帝位传授给益,益也终于禅让,启被人敬立起来,都是有作为的自持。

这件事可疑的可议论的有三个地方。帝位的接连禅让而无穷尽,那么觊觎必然产生,祸乱必然兴起,圣人自然应当及早为他安排一个处所,不容许因为避嫌而长期混乱,这是其一。益看见启很贤良,不能坚决辞让在前,而还遵循虞舜大禹之迹,这是其二。启幸好天下已经回到自己手里,公然违背父命而立为国君,凭借什么作为贤能敬承父道,这是其三。所以揣摹这件事,认为必然出于这点,不这样,则都无从解释。

唐尧寻求到虞舜而将天下禅让给他,以虞舜之圣明,本来无须考虑他后面的事情。虞舜因为大禹治水立下大功而又将帝位禅让给大禹,大禹又因为益在尧舜之时,与自己一起立功,而又想要将帝位禅让给他,如果天下都归于益,益也就没有可以禅让的人。古时候作为天子,必然要得到诸侯的归附,虽然有禅让一说,而成败仍在于诸侯,这也不足为多多考虑的事。如果因为大禹传给儿子是为后世考虑,而没有将天下授与益这事,则羿浇之祸,就会起于再传之后,又是什么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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