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道用于邦国天下,与《尚书》同,其体有别尔。《书》者直书其事,或述其事之言,常以一事为一篇,多或数篇而一事,其本末皆具也。《诗》则取其事播之乐歌,其辞或显或微,而皆以抑扬反复,曲尽其事之情,《书》之所不能直,言之所不能毕者,皆于《诗》见之。 盖《雅》、《颂》之事,大指章明矣,至于《风》则隐焉。及余窃以是说求之,乃知其多出于史氏,以志其国之故。其一事为篇,或数篇一事,尤与《书》同。余于周、召二南,见其皆为志文王时事之大者。于邶《柏舟》《绿衣》《燕燕》《日月》《终风》《击鼓》,皆为州吁之乱。而《新台》《二子乘舟》,与鄘《柏舟》《墙有茨》《君子偕老》《桑中》《鹑之奔奔》,皆为宣姜。于卫《考槃》《硕人》,皆为庄姜。于王《黍离》《君子于役》《君子阳阳》,皆为东迁。《葛藠》《采葛》《大车》,皆为郑伯来朝。于郑《将仲子》《两叔于田》,皆为克段。其诸诗皆为公子争立。于齐《著》《东方之日》《南山》《甫田》《卢令》《敝笱》《载驱》,皆为襄公文姜。于魏《沮洳》《园有桃》唐椒聊杕杜,皆为晋弃公族。而唐《蟋蟀》《山枢》,亦皆为沃。于秦《蒹葭》《终南》《黄鸟》《晨风》《无衣》,皆为穆公。于陈《衡门》以下八篇,皆为灵公淫夏氏。桧之四篇,皆为郑桓武立国。曹之四篇,皆为晋文公入曹。《豳风·鸱鸮》下六篇,为周公东征一役之始末。 以是推之,一国一公之诗,其多宜数十百篇,通诸国历数公,多且无算,而所录者一事必全而已,甚矣!其取之少也。然则其在录者,盖非独其事义之大,抑其文词之工,足以称之,今之传说者,特失其所以为工者而不知也。 若夫录《诗》三百之由,吾度之,盖二《雅》商周之《颂》,二南七月之《风》,兴于前世者,世宜稍见之矣。其成录之书,与《国风》《鲁颂》而为三百者,则宜一时之所出,其为《鲁颂》之僭而作乎!《春秋》僖公三十一年夏四月,四卜郊不从,乃免牲,犹三望,《春秋》书鲁郊,以讥其僭,不可悉书。书其有变故者,此始见于僖公之编,则僭郊者僖也。晋文公尝请遂于襄王而不许矣。鲁何敢僭郊,鲁旧有禘乐,成王所赐以世祀周公者,而禘乐之用,实周之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者,故其名曰禘。鲁之旧用禘,其乐章无闻。盖必有减制者,而僖公尝从齐桓逐狄,定邢卫备戎戍周,及伐楚通徐以取舒,又会于淮。齐桓既没僖,乃窃自为功,必缘禘乐之旧,以作颂请于周,并立周庙以祀稷,而王许之,亦贿取之尔,鲁遂以配稷于郊。其诗曰:“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又曰:“周公之孙,庄公之子,龙旂承祀,僖之始郊也。”是时,周盖有良太史者,伤王室之遂微,诸侯之废法,以周公之后,而僭乱至此,故得其诗,而出之间之。商周二代盛烈之中,以显其夸大虚美之耻,其颂也,乃所以为刺也。而又并出诸国之风可为法戒者,鲁虽去其风,其见于齐之刺者,抑又不可掩也。是故其义公,其法平,诸侯不敢非以怨,而学者争诵其书,遂为一经之定本矣。 《左传》文公十五年,有郑子家赋载驰,是时《国风》已行于世,而魏秦陈之诗之时,犹有在此后者,其诗后得也,蔡无风者无得也,杞、许、邾、莒诸国亦当有诗,不录,微也。燕无风,远也。宋风不入,有商颂也。楚大国,其人最能诗,而无风,或曰二南当之,非也。二南周诗也,楚称王,其诗必言王,风无楚者,亦《春秋》之法也。 注释 州吁之乱:州吁(?―公元前719年),姬姓,卫氏,名州吁,卫庄公之子,卫桓公异母弟。卫国第14任国君,公元前719年在位。州吁少受父宠,爱好军事。卫桓公继位后,州吁骄横奢侈,便罢免其职务,州吁于是出国逃亡。公元前719年,州吁弑杀卫桓公自立,史称卫前废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位弑君篡位成功的公子。州吁弑君篡位,喜欢打仗,不能安定百姓,因此不受卫国人拥护。同年九月,卫国大臣石碏联合陈国国君陈桓公杀死州吁,拥立卫桓公之弟公子晋继位,是为卫宣公。 宣姜:生卒年不详,齐僖公之女,卫宣公的夫人,姜姓,名字不详。宣姜的宣字说明他是卫宣公的夫人。其女儿为宋桓公夫人、许穆夫人。 庄姜:宋人朱熹在《监本诗经》中认为庄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她是春秋时齐国公主,卫庄公的夫人。《诗经·卫风·硕人》中描写庄姜时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东迁:指平王东迁,平王东迁是东周初期周王室把都城由镐京迁到洛邑的历史事件。 克段:即郑伯克段于鄢,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郑庄公同其胞弟共叔段之间为了夺国君君权位而进行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郑庄公设计并故意纵容其弟共叔段与其母武姜,其弟骄纵,于是欲夺国君之位,庄公便以此讨伐共叔段。庄公怨其母偏心,将母亲迁于颍地。后来自己也后悔了,又有颍考叔规劝,母子又重归于好。 襄公文姜:文姜(?-前673年),姜姓,名字不详,齐僖公之女,齐襄公异母妹,鲁桓公的夫人。与齐襄公乱伦被鲁桓公得知,齐襄公令彭生杀鲁桓公。文姜与她的姐姐齐宣姜,都是当时闻名的绝色美人。文姜的婚姻一波三折,她的风流韵事,轰动了天下各国,人们一面讽刺她的荡妇淫乱行径,一面又歌颂她的绝世艳丽,《诗经》上就留下许多有关文姜的篇章,有毁有誉。 唐椒聊杕杜:即《诗·唐风·椒聊》,这首诗是讽刺晋昭公的。《小雅·杕杜》,这是一首妻子思念长年在外服役的丈夫的诗歌,自全诗分四章,每章七句,诗中主人公感情真挚深切,爱意专一恒久,体现古代妇女高尚的人格和纯洁的情爱,同时也反映出长期的戍役给下民带来的痛苦。 减制:这里指诸侯国由于国力衰弱,丧失独立地位,向另一大国纳贡寻求保护。 今译 《诗》的道理通用于邦国天下,与《尚书》相同,它们的体例有不同。《书》属于直书其事,或者叙述其事的语言,常常以一事为一篇,多篇或者数篇而叙一事,其本末都具备。《诗》则取其事借助乐歌传播,其文辞或者显扬或者微隐,而都用抑扬之调反复吟哦,曲尽其事之情,《书》所不能直言的,言说所不能完备的,都在《诗》里可看见。 《雅》、《颂》叙说的事,基本意思章章明了,至于《风》的基本意思则比较隐晦。到我私下里拿这说法寻求,才知道它多出于史氏,以记载他的国家的缘故。它是一件事为一篇,或者数篇为一件事,尤其与《书》相同。我对于周南、召南,只见它们都为记载文王时的事的最大载体。于邶地的《柏舟》《绿衣》《燕燕》《日月》《终风》《击鼓》,都写的州吁之乱。而《新台》《二子乘舟》,与鄘地的《柏舟》《墙有茨》《君子偕老》《桑中》《鹑之奔奔》,都写的宣姜。于卫地的《考槃》《硕人》,都写的庄姜。于王地的《黍离》《君子于役》《君子阳阳》,都写的东迁之事。《葛藠》《采葛》《大车》,都写的郑伯来朝这件事。于郑地的《将仲子》《两叔于田》,都写的郑伯克段于鄢这件事。这些诗都为公子争立太子位。于齐地的《著》《东方之日》《南山》《甫田》《卢令》《敝笱》《载驱》,都写的襄公文姜乱伦的故事。于魏地的《沮洳》《园有桃》唐风椒聊杕杜,都写的晋弃公族的事。而唐地的《蟋蟀》《山枢》,也都写的发生在曲沃那里的事。于秦地的《蒹葭》《终南》《黄鸟》《晨风》《无衣》,都写的秦穆公。于陈地的《衡门》以下八篇,都写的陈灵公与夏氏淫乱的事情。桧之四篇,都写的郑桓武立国。曹之四篇,都写的晋文公入曹。《豳风·鸱鸮》以下六篇,写的周公东征一役的始末。 用这标准类推,一国一公的诗,它最多适宜数十百篇,通观各国经历数位国公,多的不算,而所记载的一事一定全面罢了,很厉害啊!它选取得少的。既然这样,那么它记录在册的,不只是这事意义重大,抑或它的文词精工,足可以称赞,现在传说的,特别失去它所以为精工而不知道的。 至于录入《诗》三百的缘由,我揣度,二《雅》商周之《颂》,周南召南七月之《风》,兴于前世的,世人宜稍见之。它们成录之书,与《国风》《鲁颂》而同为三百篇的,则适合一时所出,它是为《鲁颂》的僭越而写的么!《春秋》僖公三十一年夏四月,四次占卜郊祭不从,于是免去祭品牛,还是三望而祭,《春秋》记载的鲁国郊祭,用来讥讽它的僭越,不可能都记载下来。记载它有变故的,这事始见于僖公之编,那么僭越郊祭者就是僖公。晋文公曾请襄王遂心而得不到许可。鲁国怎么敢僭越郊祭,鲁国旧有禘祭时所用的音乐,周成王所赐的世代祭祀周公,而禘乐的用法,实在是周朝的郊祀后稷用于配天,祭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所以它的祭祀名称叫禘。鲁国过去用禘,它的乐章没听到过。一定有减制的制度,而僖公曾跟从齐桓驱逐狄人,确定邢国卫国备战保卫周天子,以及讨伐楚国疏通徐国以攻取舒国,又会盟于淮水。齐桓公已经没有僖公帮忙,就私下里自以为立了大功,一定顺着禘乐的旧制,用作颂请于周天子,并设立周庙用来祭祀后稷,而周天子答应了他,这也属于贿取祭祀权,鲁国于是配以祭祀后稷的礼节于城郊。它的诗说:“天帝啊,皇祖后稷。”又说:“周公的孙子,庄公的儿子,举着龙旂主持祭祀,僖公他开始郊祭。”这时候,周天子有优秀的史官,他们感伤王室的就此衰微,诸侯各国废除周天子之法,因为周公之后,而僭越混乱到这地步,所以得到这样的诗,而出之间之。商周二代盛大的功业之中,用来显示它们夸大凭空加以赞许的羞耻,那个颂,于是就成为了讽刺。而又一齐拿出各国的民歌可做楷度与鉴戒,鲁国虽然拿掉了他们的民歌,可它们还是见于齐国的讽刺,或者又不可掩盖。所以它的意义很公正,它的方法很公平,诸侯不敢不用怨恨了,而学者争着吟诵这书,于是它成为一经的定本了。 《左传》文公十五年,有郑子家赋载驰,这时候《国风》已经流行于世,而魏秦陈三国的诗正在风行,还有在这之后的,他们的诗属于后得,蔡国没有风就不得,杞、许、邾、莒各国也应该有诗,没有录入,这是小事。燕国没有民歌,他们隔得太远。宋国的民歌没录入,他们有商颂。楚国是大国,这里的人最能写诗,而没有民歌,有人说周南召南抵挡了,不是这回事。周南召南是周诗,楚国称王,他们的诗一定说王,民歌没楚国的,也是《春秋》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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