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三百多年前的奇男子，拥有世人羡慕的一切; 为何短暂华丽的一生，留下的是凄婉和寂寞？

他是三百多年前的奇男子，拥有世人羡慕的一切; 为何短暂华丽的一生，留下的是凄婉和寂寞？

荷风细语

2018-10-14 阅读5095

文：荷风细语

图片及音乐：网络

🌸🌸🌸1⃣🌸🌸🌸

本是携着高贵的金冠而来，却言“不是人间富贵花”

人生是什么？人生是一朵花，艳过知情重，醉过觉岁暖。

人生这朵花，是开在早春枝头的那树繁花，虽然“吹面不寒杨柳风”，但已有“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柔软。

人生这朵花，是炎炎夏日的那朵莲，于酷暑中清凉地绽放，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清丽。

人生这朵花，是风起秋日里的落红，有着“化作春泥更护花”的美丽。

人生这朵花，是落雪冬日里的一支梅，“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于空旷寂静之中，傲立于尘世之外……

漫长的岁月，就是这样在四季的更迭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多少生命渺小如尘埃，只是沧桑了世事。但在茫茫人海当中，我们还是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纳兰容若。

此刻他的《饮水词》就在我的案头，让我常常在他的词中寻找三百多年前的旧事，有“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惊艳，也有“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清淡。

无论惊艳还是清淡，随着历史的风，于他的词中感受人生旅途一种境界的修行，体味人生旅途一种唯美的提炼。

有人这样评价纳兰容若：“相门翩翩公子，江湖落落狂生。清代第一才士，千古伤心词人。”

但我更喜欢这样诗意的评价：“纳兰容若的前世，是一朵在佛前修炼过的青莲，贪恋了人间烟火的颜色和气味，注定今生这场红尘游历。所以他有冰洁的情怀，有如水的禅心，有悲悯的爱恋。”

公元1655年1月19日，一个飞雪的冬日，纳兰容若降生在北京的相国府。他是戴带着璀璨的光环，携着高贵的金冠来到人间的。他的父亲纳兰明珠是康熙时期的一代权臣，母亲爱新觉罗氏是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女。其家族纳兰氏，是清朝初年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氏之一，也就是后来所称的“叶赫那拉氏”。

纳兰容若的曾祖父，是女真叶赫部的首领金台石，金台石的妹妹孟古嫁给努尔哈赤为妃，生下皇子皇太极。纳兰家族与清朝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清朝初年，这是一个集荣华、威望、显赫于一身的世家。而纳兰容若的出生，给这个家族在奢华中增添了一份浓浓的清雅韵致。

作为当朝宰相纳兰明珠的长子，自然被视为珍宝，明珠为他取名纳兰成德，后来为避皇太子胤礽之讳，改名性德，字容若。因为出生在腊月，他还有一个很好听的乳名——冬郎。

在纳兰容若周岁的时候，明珠为他安排了一个盛大的抓周宴会，从古至今，这个沿袭了多少年的民间习俗，通常被人们看作是一个人一生的命运选择。

在琳琅满目的物件当中，蹒跚学步的纳兰容若一手抓起毛笔，一手抓起珠钗，似乎预示着他这一生，一手学识，一手情感。只有周岁的纳兰容若，真的在这场抓周的游戏中，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归属？

我们每个人，无论高贵还是卑贱，谁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因为生命本无言。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纳兰容若，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有着不同常人的鼎盛至极的人生。

那时，正值大清王朝的辉煌时代，其父纳兰明珠位于王公之列，其显赫的地位也是万臣莫及。在当时的清庭权贵中，明珠是最汉化的一个，他对中原文化抱有积极的态度，他非常重视让孩子接受儒家思想和文化教育。在这样的时代和家庭环境中成长，纳兰容若骨子里的文人气质，可以不受拘束地成长和发展，不必修修剪剪，没有纠结和彷徨。

纳兰容若聪颖早慧，“贵族神童”这一美誉在当时名满京城。小小年纪，精骑射，通诗文。他十九岁参加会试，考中贡生，后因寒疾，耽误了殿试，在二十二岁时，又考中了进士，位列二甲第七名，也就是全体考生中的第十名。

纳兰容若本是满族的贵胄，按照惯例，即使不参加科举也能找到仕途的路子，但他一心走参加科举之路，因为病痛，卧床数月，让他耽误了殿试，因此心中惋惜，感慨之余，写下一首七律《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庭试》：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队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骨子里的文人气质，让纳兰容若终日徜徉在浩瀚的书海里，越是这样，越让他觉得，即使自己才高八斗，也只是茫茫书海中的一粒水滴。面对蕴涵丰富的历史长卷，他要做那个捡拾浪花，收集传奇之人。

纳兰容若搜集大量史料，准备编撰一部阐述儒家经义的大型丛书。他拜礼部侍郎徐乾学为师，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汇编了一本《通志堂经解》。书中收录了从先秦到秦、汉、唐、宋、元、明的经解一百三十八种，纳兰容若自撰两种，共计1800卷。这本书一经问世，轰动朝野，从内阁武英殿到厂肆书籍铺，一版再版。

还在纳兰容若编撰《通志堂经解》的过程中，康熙帝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能文能武的才子了。康熙帝年长纳兰容若一岁，二人的风采有许多相似之处，纳兰容若被康熙的襟怀和霸气所倾倒，康熙也被纳兰身上的儒雅与清绝所吸引。一个是翱翔在旷野里的鸿鹄，追风逐日; 一个是清越水岸的莲，风骨洁净。

不出所料，不久之后，纳兰容若接到圣旨，任命他为三等侍卫，入宫伴驾。在清朝，满族贵族子弟当侍卫也算是个传统，纳兰明珠也曾经当过侍卫，后来纳兰容若的弟弟也当了侍卫。在入宫伴驾的九年时间里，他护驾出巡，伴着康熙帝狩猎、避暑、祭祀……

纳兰容若并不文弱，他“上马驰猎，拓弓做霹雳声，无不中”，在康熙二十一年秋，“奉使觇梭龙诸羌”，并且留下了一首优美的词《长相思·山一程》：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纳兰容若才高、尊贵、自负，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文人气质，他渴望去翰林院深造，也像许多传统的文人一样，做过“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的功业梦; 他也有过“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洒荆江水”的豪情，去平定三番，血洒疆场。皇帝的御前侍卫，这个在世人眼里看起来很风光的职位，纳兰容若却没有当成荣耀。

只有纳兰容若自己知道内心的压抑。他本是一个从小无拘无束的富贵公子，是一个思想天马行空的文人，是一个爱好山水田园的雅士，每天面对着皇帝的召唤，他觉得自己是奴，是仆，看似高贵却卑微如尘。虽然康熙对他恩赏有加，但欢喜之后还是回归落寞。所以，在残雪的冬日，他写下了这样两首词《浣溪沙》和《采桑子· 塞上咏雪花》：

《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

落梅横笛已三更，

更无人处月朦胧。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采桑子· 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尽管有着许多叹息，但纳兰容若的尽职尽责还是跃然纸上，“夜阑怕犯金吾禁，几度同君对榻眠”、“平堤夜试桃花马，明日君王幸玉泉”。

🌸🌸🌸2⃣🌸🌸🌸

纳兰词风，源于哀怨的情感还是天性的温良？

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又受到书香门第潜移默化的熏陶，纳兰容若在文学方面的成就自然无需多言，而纳兰词风成为后人评价的焦点。

“其于词，小令取唐、五代、宗晏氏父子。”“容若……小调则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能使南唐坠绪绝而复读。第其品格，殆叔原、方回之亚乎。”后人把纳兰容若的词与北宋名相晏殊父子的词作比较，认为他们都有天生的贵族气韵，“秀气胜韵，得之天然。”

也有人把纳兰容若看作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后身，而纳兰自己却自比为清代的贺知章，而不学汉代的东方朔：“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浪江湖; 亦何必学汉室之东方，浮沉金马乎？”

唐代著名诗人贺知章，生活在唐玄宗时代的太平盛世，他做过秘书监，所以也称“贺监”。贺知章为人豪放不羁，并不留恋朝廷的高官厚禄，最终选择告老还乡。东方朔是汉武帝时期的宫廷文人，他常常以滑稽诙谐取悦皇帝，徒然学富五车，却只是一个没有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的朝廷弄臣。由此可见纳兰容若的人品与志向，虽生于显赫，却向往平淡。

词风即人品。流淌着权相之血的纳兰容若，却“生平淡于荣利，书史外无他好。爱才喜客，所与游皆一时名士”，“好宾礼士大夫，与严绳孙、顾贞观、陈维崧、姜宸英诸人游。”纳兰容若的朋友多为这些布衣，而且都是当时的饱学之士，“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其中的顾贞观与纳兰容若可谓忘年之交。

顾贞观是清代著名文学家，江苏无锡人，出身名门，著有《积书岩集》和《弹指词》，是一位特立独行不随流俗的文人，因为在朝中做官遭排挤而解职，被纳兰明珠聘作府上馆师，由此与纳兰容若相识，那年顾贞观四十岁，纳兰容若二十二岁。“岁丙午，容若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

纳兰容若的成名作，就是写给顾贞观的《金缕曲· 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峨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若重，君须记。

此文直抒胸臆，一片丹心，深深感动了顾贞观，纳兰容若也因这阙《金缕曲》震惊词坛，从此文名远播。

纳兰容若对朋友披肝沥胆，“生馆死殡”成为史上的一段佳话。吴兆骞，是当时文坛尊崇的“江左三凤凰”之一，性情狂放，得罪的人甚多。后来发生的科举舞弊案，因仇人诬陷，吴兆骞获罪，全家充军边塞。

吴兆骞是顾贞观的好友，与纳兰容若并不相识。科举舞弊案是先帝顺治硃笔御批的，官宦子弟岂能不知斡旋此事的难处？得知此事后“容若乃恳之父”，不惜动用父亲纳兰明珠的力量，终于“绝塞生还吴季子”。

吴兆骞结束了流亡生涯回到北京，纳兰容若将他聘为馆师，解决了他一家人的生计问题。几年后，正随康熙巡视江南的纳兰容若得到吴兆骞病故的消息，特地返回京城，为其操办丧事，又出资遣人将灵柩送回吴兆骞的故乡，并且妥善安排了吴兆骞老母和妻儿的生活。这便是“生馆死殡”这一典故的由来。

纳兰容若有一首诗叫做《渌水亭》：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西曛。

这个渌水亭可以说是当时京城最有名的文化沙龙，是纳兰容若和文人墨客们吟诗唱和的地方。康熙十七年，为了网罗天下人才，康熙皇帝下诏开设博学鸿儒科，要求朝廷官员举荐名流和有学问之士送至京城，由他亲自考试录取。于是，各地名流云集北京。

这些人当中，有很多人并不情愿成为清朝的官员，是被当地的官员强行送来的。而渌水亭成为这些才子们聚会的场所。他们吟诗弄月，把酒言欢，比如，朱彝尊、陈维崧两人与纳兰容若并称“清词三大家”，这两个人都是渌水亭的座上客。渌水亭俨然成为京师的文学中心，深深地影响着当时的文坛。而这些博学鸿儒们在以后的岁月里，对社会的稳定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在纳兰容若的词中，有许多是写情感的，比如这首《采桑子· 谢家庭院残更立》：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

月度银墙，不辩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这是纳兰容若写给亡妻卢氏的词，也有人认为是写给纳兰曾经的初恋。无论是写给谁，这首词被认为是北宋以来最好的伤感怀旧之词。

纳兰容若与妻子卢氏的感情非常好，可惜婚后第三年，卢氏因生产而亡。这一打击给纳兰容若留下了巨大的伤痛，他将妻子的灵柩停放在双林禅院，不时过去守着棺材陪灵。直到一年之后，才在父亲的坚持下给妻子下了葬。这首《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蕴含着怀恋、追悔、悲哀和惆怅，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纳兰容若与江南才女沈宛发生了恋情，但当时规定满汉不通婚，父亲坚决不同意接纳沈宛。几个月后，纳兰容若屈服了，将沈宛送回了江南。这首著名的《木兰词· 拟古决绝词柬友》就是用沈宛的口气责备自己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古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在纳兰容若的人生里，有那么多的矛盾交融着，名满天下的才子，英俊威武的侍卫，风雅清绝的贵族子弟……人生华美，他却忧伤，翻开《饮水词》满眼是“愁”，满篇是“哀”。

🌸🌸🌸3⃣🌸🌸🌸

纳兰容若的经历与词风的不协调，透视出清词的嬗变

叶嘉莹先生在《清词丛论》中指出：“汉族士人在清初无可选择地接受了江山易代、满族入主中原的残酷事实。他们怀着故国之思与个人前途的考虑，带着耻辱、悔疚与惶恐的心理入仕于清王朝，这种复杂而心酸的情感在词作中以极隐微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生性敏感多愁的纳兰容若虽然不是汉族士人，但与汉族士人交往密切，同情他们的遭遇，深受他们的情绪感染，通过词作倾注对人生，对情感的切身感受。纳兰容若的表述虽然不是李煜的亡国之痛，也不是李清照的家破人亡之悲，但父子、君臣、家人、仕宦等等难言的恩怨，一种貌似无缘由的伤感和悲苦让他的词作颇具感染力。

比如，纳兰容若的词中常常出现“飘零”一词，“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飘零心事，残月落花枝”……这些怅然哀婉、抑郁凄凉，微妙地契合了那个风云迥变的时代，契合了很多汉族士子的情感体验。

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由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纳兰容若在词中所表达的情感有亲情、友情和爱情，这些都是人们易于感知的情感，那种对美好情感的描述与追忆，既有前代词人的积淀，又有自己的情怀和寄托，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纳兰式风格。无论是凄婉的哀泣，绝望的倾诉，都切中人性情感的极致，人们容易感同身受。

纳兰词中还有许多边塞意象的表达，表现的是寻找的状态，寻找历史，寻找倾诉，寻找异域风情，寻找苍凉之感，进而寄托着个人的忧思。比如这首《忆秦娥· 山重叠》：

山重叠。悬崖一线天疑裂。

天疑裂。断碑题字，苔痕横啮。

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

蛟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

这首词表现的是，后人面对苍凉历史的兴亡之感，是一种回望式的理解和感怀。纳兰容若独特的经历成就了他独特的词篇和风格。

1685年暮春，纳兰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而后一病不起，七日后溘然长逝，年仅三十岁。一年之后，顾贞观从北京回到了故乡，在自己的屋子里挂上纳兰容若的画像，从此过着隐居的生活。

在纳兰容若去世十年的时候，顾贞观在曹寅的画轴上题了一首诗：

人人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纳兰容若，他天生纤柔善感，以柔婉精妙表达着生命中的悲苦与无奈; 他在自然真切中呈现的耐人寻味的情感体验，抒写着时代的悲吟; 他以自己的博学多才，成为清代词坛里程碑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