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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报

 华山论剑802 2019-05-07

    白阿莹

    报上有一天别出心裁要选拔“最美的路”,我一时无事,便定定地坐在书桌前,搜寻存留在脑海里的路了。

    我的思绪飞起来,飞到过去,渐渐定格在那条路上。那是一条斜在西安东郊幸福林带上的小路,有二三千米长,一头连到我家街坊边上,一头在父亲工作的厂门口。这条小路是人们有意抄近道踩出来的,在纵横的阡陌间斜斜地插过去,使得上班的人们能省却几分钟时间。我记得周边的村民并不想要这条路的,每每被犁成了庄稼地撒上了种子,然而过不了多久,就要被走捷径的人踩成了单人行走的小道,硬硬实实的,略略有点曲折,任是什么庄稼也长不出来了。而且到了夏天,那细细的小道就成了可以拉架子车的小路了,连那横在小路上的条条垄埂也似被谁铲去了,变得平坦起来。

    但这条路,上下班以外的时间行人寥寥,我也很少光顾的。但那年父亲被戴上了恐怖的白袖章,母亲每天叫我去送午饭,用最短的时间把热饭送到父亲手上,应该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提着盛满面的搪瓷碗,再盖上个菜碟,用毛巾系好就提到手上出门了。那时我才发现这条小路的重要,大约可以省去七八分钟时间,当我一边擦着满脖子热汗,一边把热呼呼的面条送到父亲手上,圪蹴在厂房外边吃饭的工人们都在朝我打量,使得我如芒在背,不等父亲吃完便空手匆匆返回去了。

    回去我还是要走那条小路的,只是一踏进那条细细的小路,父亲低头吃饭的可怜样我瞬间就忘了,眼里满是绿绿的温馨,那路边麦田已长到齐腰深,黄腾腾地铺向远方,远方是一排整齐的梧桐树,像一道屏障围护着麦田。我走着,唱着,跳着,时常会发现三两只蜻蜓悄悄盘旋过来,好像要有意挑逗我的定力。我把拴钥匙的线绳解下来,一剥为三连成长线,然后系上一节粗麦穗,便诱惑地追着蜻蜓缓缓地转起来,一旦有蜻蜓在空中踩住麦穗,便缓缓下落到地上,我猛地上前一把捏住,然后夹到手指间,进了街坊便把手举起来,故意向伙伴们炫耀着战利品。

    等那秋天地里长出了玉米,那条小路就隐在了绿绿的青纱帐里,成了孩子们藏匿秘密的地方。有时候我钻进闷闷的玉米地,想捉几只好斗的蟋蟀,就悄悄蹲在里边东瞅西瞅,即使热得汗流浃背也不敢响动,一旦发现蟋蟀露头,就手掌弓着猛扣上去。如果没能扣住,第二下第三下就手忙脚乱扣起来,等到终于有了收获,就小心地塞到旧信封里,回到小路边再装进一只玻璃罐头瓶里。有趣的是那些小动物进了“牢笼”却不失灵性,很快便熟悉了新环境,昂起了乌亮的头颅,头上两只长须威风凛凛地抖动起来,遇到对手便是一阵殊死搏杀。其实,那个时刻父亲依旧在牛棚里受熬煎呢,而我在小路上却忘乎所以了。

    这条没名字的小路从此便成了我时时怀念的地方,以至我住到南郊后,每每路过幸福林带,常常会隔着车窗朝那已经竖起一片楼宇的地方望去,尽管那条小路已经被压在坚硬的钢筋水泥下了,悠远的童趣却常常在我心田播云撒雨,让我能获得片刻的轻松。如今,那宽阔的幸福林带已在重新修葺,将来一定会有小路蜿蜒其中的,可以想象那些小路会更精致更舒适,却依旧抹不去我永远的乡愁。

    是啊,我那最美的童年的路啊。

    我的思绪终于从荒唐的童年拉回来,眼前浮现出一条苍茫沉郁的路。那条路横卧在陕北起起伏伏的荒野上,和煦的阳光下柏油路面波光粼粼,似有层水雾飘浮在上面,如巨蟒般在黄沙绿蔓中向前游动,仿佛想藏进浓浓淡淡的藤草里爬向遥远。临近傍晚,那蓝蓝的天际便像被烧红了似的,连风吹到身上也感觉火辣辣的,我开着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一会儿轻踩油门,一会儿轻踩刹车,悠悠荡荡地向着太阳低悬的地方缓缓滑过去,耳畔便荡起久远的歌儿。

    那是去榆林古城的一条公路,好像与之平行的是两千多年前那条威震西域的秦直道,至今还隐约可见昔日大致轮廓,随风飘拂的尘埃更掺杂着浓重的历史味道。我驾车行驶在古人奔波的大道旁很容易就想到,大秦帝国的勇士们冰河铁马般的冲锋之后,刀光剑影隐去了,号角声呐喊声马蹄声平息了,将军与士兵终于休憩在水草丰茂的海子边,四周都静下来,静得只听见风吹旌旗的哗哗声,大家遥望着大道的尽头,唱起思乡的歌,悠情满怀,长泪沾甲,混沌的歌儿便渗和到一呼一吸的气息里了。

    那条路如今依然非常安静,静得天像罩在瓦蓝瓦蓝的玻璃里,静得不时有闲云野鹤悠然飞过,静得像天底下只有这一条路,也只有我这一辆车在漫无目的前进着。经年久月的风沙在磨砺远古的记忆,我驾车每走一阵儿会在一处残迹旁停住,下车朝那古道痕迹走上几步,时常会捡到刻有纹饰的瓦砾和残损的箭镞,精美的神秘的历史信息便顽强地表现出来,似乎还裹挟着倾诉不尽的故事,尤其那东边的胡杨、西边的土丘、遥远的地平线会紧紧攫住我的目光,咬住我的神经,指挥我放慢车速,再放慢车速……

    猛然间,你便完全跌进了厚厚的历史,感受到时光在飞速倒流,你会像一位将军在亘古的大道上检阅兵阵,那千军万马整装束发列队示意,密密麻麻的刀矛覆盖了道路周围,你驾着车慢慢往前走,锋刃便哗哗地分开来,让开一条礼仪车道。这时你尽管是坐在车里,依然可以清晰听到兵器碰撞的铛铛声,你的内心当然会一下一下鼓胀起来,所有的虚荣在这里都得到了满足。终于,榆林古城冒出了地平线,耳畔便有野性的信天游奔驰起来,任谁也会陶醉地闭上眼睛。

    呵呵,最美是古道呦。

    我的目光又从一条条日新月异的道路上掠过,最后久久停留在那条回家的路上了。那是一条从西安东二环出来伸入密集楼宇的双行道,街坊的人习惯称其为剪子路,一头在秦襄公陵下,一头便融进繁忙的干道了。那可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有两车道宽,两公里长,两边是浓密的枫树,树下则是熙熙攘攘的小摊贩,卖水果的、卖蔬菜的、卖点心的、卖杂货的、卖衣服的,几乎百姓生活应有尽有,把道路挤占得蔚为壮观。若到星期天,在路的北头还会出现鸟市,雀儿在跳,鸽子在飞,鹦鹉在学舌,还有那叫不上名的花花鸟儿在简陋的竹笼里扑腾着,谁走到这儿都会忍不住多待一会,即使不买也会忘掉烦恼寻找一点乐趣。若是春节临近,还会有卖鞭炮卖春联的,把偌大的集市装扮得分外喜庆。

    平日里那些摊贩们一家紧挨一家,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各种声调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们摩肩接踵,挤到东挤到西,好像这儿的东西便宜得不要钱似的。我回家开车走到这里,须在路头下来混入人流慢慢往家走,迎面会有厂里的老工友、老同学和那叫叔叫姨的长辈们热情打招呼,于是那矜持的回应和夸张的吆喝就笼罩了小路,即使走出很远都能听到乱乱的喧嚣。

    然而,走进小路尽管繁闹嘈杂,心情反而会轻松很多。我常常会在途中停下来,要给父母买点什么时令蔬果,且与小贩们讨价还价充满了艺术,常常会为一二角钱争论不休,扭扭捏捏互不谦让,又常常为买到便宜愉悦好一阵儿。有时我在拥挤的人群里见到年迈的母亲西瞄东瞅,便急忙殷勤地挤上去,接过菜篮子陪她老人家采买什么,只要母亲眼光在哪堆菜摊前停住,我就会毫不犹豫地上去砍价,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就掏出钱来,母亲耳背也听不清楚,只是皱着眉头盯着秤怕我上当了。而且每次我都会买很多的西红柿、黄瓜、豇豆角和芹菜,直到买得菜篮子盛不下了,才扶着颤巍巍的母亲往家挪步。好多邻居们迎面过来问候,母亲脸上的笑就渗到骨子里了,连密密的皱纹黑斑都透出神采来。

    回到家我故意把菜价报得很低,一大家人便喜滋滋地围上来,家长里短地从东扯到西,最后把几十年前的菜品菜价都扯出来,扯得你耳膜都快磨出茧了,居然连九旬多的父亲也要凑上来撂几句蹩脚的玩笑,一家人便似懂非懂地啃着西红柿笑开了。其实,真正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的。

    所以,最美的还是回家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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