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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严论画 · 中国画答问十二则

 ye9030 2019-05-07

这是千竹书院第95期 · 2019年第6期专辑

⬆︎主题海报

前     言   文 / 余惟杰

这是方严老师讲座的一些答问精选。

提问者既有书画爱好者,也有职业书画家。提问的内容一部是大家比较关注的共性问题,如:

创新问题: 为什么不画高楼大厦和现代人生活?

复古问题: 赵孟頫、四王,千竹书院是一样的“复古”吗?

写生问题: 写生只是积累素材吗?和画照片有何区别?

临摹问题: 临摹是将古人笔墨痕迹1:1精准复刻吗?

个性问题: 学古人不会丢了自我吗?如何保持个性?

也有一些更为具体的问题,如:大写意审美上不如工笔吗?石涛“笔墨随时代”,怎么看?齐白石的画合理吗?龚贤的画是“静气”还是“刻板”?为了练技术,手上有习气了怎么办?……

方严老师一一为大家答疑解惑。这些回答,也体现着方老师一以贯之的学术理念——“明理合道”。画合理的中国画,并不是一句玄远的空谈,而是方老师多年认知与笔墨实践的总结。中国画讲究师古人之“心”,而不是师古人之“迹”。所谓“师心”,是师古人的认知与理解,参活法;所谓“师迹”,是师古人的技术与符号,容易“死在句下”。画者如果认知不到,理解有失,笔墨自然不可能到。

这是一个系列的开始,接下来我们会继续分享方严老师关于中国画的理解:从观念到实践,为你全面、深层次地解读中国画。

⬆︎ 2018年,方老师中国画笔墨交流会现场。(中国·杭州)

重回“明理合道”的中国画

整理 :余惟杰 

1、问:您的作品中有亭台楼榭,童子、高士,为何不见高楼大厦和现代人。您如何看待中国画的创新?

答:今天的人喜欢谈中国画创新。创新实际上可分为很多:

一类是题材创新,比如高楼大厦、汽车洋房,这类现代生活中的题材,古人所未见。

一类是技法创新,古人不曾用的技法,我们开始用。余绍宋《画法要录》中曾提到很多画病,诸如不能井字交叉,不能画脏、画腻。今天的人技法创新,往往是把这些“画病”全部画一遍。实际上,一张画,当你把用笔、构图、造型都做到极致,这时候再看它,会觉得是临摹之作,而不是自己的创造。因为它会在合理程度上与历代大师暗合,在道理上更接近古人。

另有一种创新,叫做新的认知高度。古人的理解到了某个高度,我们站在古人的肩膀上再往前一步,到古人未到处,这才是能推动中国画往前走的创新。题材和技术的创新,谁都可以做,做了也并不能解决问题。

⬆︎余绍宋 《画法要录》中专列画病一章。

古往今来,一直有人在创新,但我们审视从古到今,站在最高峰的大家,有谁是凭借新技法、新题材为人们所认可?当今中国画最大的问题不是创新问题,而是高度问题,艺术必然是有高度、有门槛的,不做到这个程度,不能称之为艺术。中国画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朝学执笔,暮已自夸其能”。早上拿起毛笔,晚上就已经成家了,人人都可以玩,这才是中国画最大的问题。

2、问:如何看待石涛所言“笔墨当随时代”?

答:关于笔墨与时代关系的问题,很多人经常引用石涛的“笔墨当随时代”。这只是其中一句,他在后面还有阐述:“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上古之画迹简而意淡,如汉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画如晚唐之句,虽清洒而渐渐薄矣;到元则如阮籍、王粲矣,倪黄辈如口诵陶潜之句,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恐无复佳矣!”实际上他讲的是,如果笔墨随时代的话,就会像诗文风气的变化,有一代不如一代的趋势。

黄宾虹先生也有类似说法,他说:“唐画如面,宋画如酒,元画以下,渐如酒之加水,时代愈后,加水愈多,近日之昼,已经有水无酒,不能醉人,薄而无味。”也是相同的意思,笔墨随时代,就像往酒里加水,味道会越来越薄,到今天,已是薄到无味了。当今中国画大部分是水墨装饰画,内在的味道越来越薄了,因为它背后符合自然大道的理法丢掉了,越来越走向趣味化。

明清以来,很多人强调抒发个人情感,表达个人性情和修养,认为这是中国画精髓所在,这也是当今中国画一个共识。但这些观点是到明清才有的,而不是宋元及以前。宋元人强调明理合道,对中国画的评价是“妙夺造化”、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而明清讲的是“笔情墨趣”。

⬆︎左右分别为宋人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以及明人董其昌临《溪山行旅图》。我们可以对比看看他们理解的差异。

⬆︎山谷中的溪水,会随着位置、落差的不同,产生力量,速度的变化,范宽的用笔随位置的不同而有轻重缓急之变,董其昌的用笔则相对平均,没有对应变化用笔

⬆︎自然中的树多角度出枝,老树盘曲纽结,自有一股生命力,细枝老杆质地各不相同,树根扎实稳重,范宽的树出枝变化丰富,线质表达准确,动态、姿态刻画传神,董其昌的临本可在形状轮廓上辨认,而在笔墨准确传达感受方面,逊于范宽。

⬆︎自然中的山石,起伏变化有一定节奏,而无固定程式,随着结构不同而变化。范宽的用笔关系、节奏皆合于自然,一如自然长成,令人忘记这是画家笔墨,董其昌山石的理解则相对单一、程式。

这里的区别,也是“有我”和“无我”的区别,在宋元以前,画家推崇的是“无我”,认为自己是自然大道中的一部分,画家的心情波动也要回归自然,模拟自然。在无我状态下,强调的是画家的悟性和才情,对大道理解越深入,画得越传神。明清则不然,一个画家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他个人的喜怒哀乐,个人的性情就成了他笔墨的源泉。不要把明清和宋元混为一谈,以为这里的差异是风格差异,实际上它们的发源地都不一样。

宋元及以前,对画家提出要求是“澄怀观物”,使自己的内心更符合自然本真的状态,明清以来的画家则是靠饱读诗书与经验积累。影响当前中国画的是明清的体系和观念,而不是宋元。今天的创新,和明清一样,不玩“高度”,只玩“新度”——新鲜程度。宋元的画家并不追求个人风格,到明清才有画派,对明清画家而言,他个人是一座高峰,也是终点,而宋元是几个画家,几代人把一个风格推向高峰。明清的画,新鲜度是有的,那么高度呢?我们不妨想想,明清最经典的画作放在中国绘画史里是怎样的一个地位?

对学画的人而言,首先要选一个好的范本,而怎么学它,怎么看待它,才是一个大问题。我们提倡宋元,并不是学宋元的风格、技法,而是通过分析经典来体会古人用心处,这是一个明理的过程:看出道理,明白道理,再去模拟道理。

3、问:千竹书院在极短时间内解决学员技法问题,取得了惊人的成绩,但在深远地指导学员的个人性格发展方面值得商榷,目标是否不应该是培养一个个标准部件?

答: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我们回顾一下书画史,有没有人因为学别人学得太像,而成为一个标准部件的?“四王”学黄公望、王蒙,也还是四王,只是“几欲乱真”而已。米芾学古,仍然是米芾,赵孟頫复古,仍然是赵孟頫。

很多人担心:“我学古人,学得一模一样,会不会出不来?”实际上,即便画廊造假画也达不到一模一样,一般来说,有个三四成像,普通人就看不出来了,有四五成像,就几欲乱真了。没有人能做到七八成像,八九成像,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即便按照复制古画的标准来学画,学像四五分就到了极限,因为你个人的性情、自己的东西会阻碍你更像它,始终会露出个人的痕迹。明代沈周学倪瓒,一下笔,老师就会说:过矣,过矣!沈周用笔的特点是厚重、力量足,但倪瓒不是这个特点,因此沈周就算极力模仿,出手仍是沈周。

⬆︎  明 沈周 《卧游图册》

⬆︎  倪瓒与沈周对比图。倪瓒用笔轻,且轻而不浮。沈周学倪瓒,下笔重,力量足,董其昌遂有“启南力胜于韵”之讥。

思考,才是保持个性最重要的途径。真正的个性,实际上是低层次的人仰望高层次的人,得出的结论:太有个性了!一般人看杨凝式是杨风子,看梁楷是梁风子,因为他们的见识上远在普通人之上,因此显得鹤立鸡群。这样的“个性”,不是我一开始讲的每个人都有的那个“个性”,而是见识远超普通人之上、甚至超出这个时代,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  方严 《古木幽篁图》

⬆︎  方严 《古木幽篁图》局部

⬆︎  方严 《古木幽篁图》局部

⬆︎  方严 《古木幽篁图》局部

⬆︎  方严 《古木幽篁图》局部

4、问:请您谈谈赵孟頫、清初四王与千竹书院在复古方面的异同,比如理念、取法、表现形式、目标等方面。

答:同为“复古”,实质并不一样。赵孟頫在元代提出复古,讲“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强调“以书入画”,意思大体是相似的,针对的是南宋以来,院体画只追求表面精工,刻画过于工细,雕琢过重,笔墨、设色逐渐脱离自然道理,这样的一个情况。赵孟頫面临的情况和我们今天不一样,他要矫正两宋院体过于精工,脱离大道的作法,因此提倡复古,要回到从前,比如五代和隋唐,用笔墨直接表达内在的道理,而不追求表面精工,造型准确和设色富丽。

⬆︎  元 赵孟頫 《红衣西域僧图》

⬆︎  《红衣西域僧图卷》后面的赵孟頫题跋,自道此作“粗有古意”。

赵孟頫认为自己作画,用笔“简率”,强调用笔墨直接表达内在的道理,这和 “以书入画”也是同理,像书法一样,用点画本身直接写合道的东西,而不在形貌、细节上斤斤计较。“简率”不是荒率,“简”是精炼的意思,指的是用笔合理,不做多余的动作。他要回到五代及以前的人对中国画的理解高度,画合理、合道的画,这才是“古意”。如果废笔多,不合道,便是“虽工无益”。

 “四王”的复古,继承的是董其昌的衣钵,董其昌的观念到今天还影响着当代人。他们的“复古”,继承的是古人的风格、技法与符号。董其昌和赵孟頫的不同之处在于,赵孟頫追求合理、合道,而明清以后的“复古”,只是学前人的风格、技法,把前人画作里的元素移植到自己的画面中,认为这样是“笔笔有来历”。“四王”的画往往显得程式化、套路化,刻板、僵硬,因为他们已经脱离了大道和理法。

⬆︎四王的代表人物王翚,号称出入宋元,我们可以和黄公望对比看看他有没有理解到元人精髓。黄公望用笔丰富,变化合于理法,笔下树丛生长自然,错落有致,树与树之间仿佛有纵深层次,可以呼吸。王翚的用笔则雷同重复,一如士兵列队。

⬆︎仍然是“自然生长”和“复制粘贴”。

⬆︎寥寥数点,黄公望组合生动自然,王翚则只在长短、粗细等形状上变化,而无实质的笔墨表达。

⬆︎黄公望的披麻皴随着山的位置结构不同而笔笔变化,不同位置的点也对应有轻重快慢的变化,错落自然,山与树给人以丰富的层次感,观之如对造化,王翚的表达雷同,程式,用笔缺少指向,关系松散,节奏也不够自然。

⬆︎披麻皴表现的多是土山,不如斧劈皴坚硬,但仍然要表现出山的质感。相较于黄公望,王翚失去了表达的准确性,只见皴法,而无实质,线条的变化凌乱而无据。

另外,相对于四王,有人认为四僧是有意义的。实际上,四僧和四王并无差别。学习传统,不能像四王那样学,搞创新,不能像四僧那样搞。四王是把古人的技法再用一遍,照搬照抄,原汁原味,追求逼真度,比如王翬,在清代号称当朝画圣,人们评价王翬的画叫做“几欲乱真”;四僧取法的同样是古人的技法、程式、符号,把它们改变形状,重新组合。一个是照搬古人技法,一个是对古人技法进行变形重组。所以说,四僧和四王是左邻右舍,而不存在高度的差异。

千竹书院的复古理念,更接近赵孟頫一路,我们的教学侧重于强调笔墨的合理性,要求依据道理来画画。古人留在纸面上的笔墨痕迹,实际上意义并不大。相当于“刻舟求剑”里留在船上的记号,起的是记录位置的作用,说明当时宝剑从这里掉下去,在那一瞬间,它是有意义的,作为坐标指向而存在。一旦船开始移动了,就像现代人看古画,坐标已经偏离了它的功能,那么这些坐标,就只是船身上的一个记号,失去了指向的作用。我们学经典,不能刻舟求剑式地模仿前人痕迹。当今很多人讲究“精准临摹”,要好好想想,“精准”体现在哪里,如果只是在形状、结构上,是没有意义的。形状都是为心性服务的,如果心性不能恢复到古人状态的话,只有痕迹对应,那么痕迹就是错的。

学习前人范本的时候,要仔细分析内在道理,设身处地去冥想、感受古人的状态和感觉,下笔的时候再凭自己感觉写下去,这时候就会是最合理的,也最接近那个状态。黄山谷有云:“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这才是真正懂的人说出来的,最重要的是“观之入神”,下笔才能随人意。

千竹书院教学生理解、临摹历代名画,不是画复制品,而要求每一笔都要画出自己的理解。画完之后,能让人知道你的意图是什么。现在大家看到我们学古人的图式,因为我们的注意力不在面貌上,而在内在道理上,更看重笔墨的合理度,而不在意画的风格或者出处。等到了一定高度,换一个皮壳很容易,不换也可以。赵孟頫并没有在面貌上作出改头换面的区分,他临智永千字文、兰亭序,都有面貌的相似处,重要的是去理解古人的用心处。如果不仔细理解用笔的道理和依据,练得越多,危害越大,正如我常跟学生说的:说话不能信口,画画不能信手。

5、问:“自然理法”表现的应该是中国画的全部范畴,不分工写,方严老师以前画过写意画,而且画得很好,但现在画得好像不多,是不是大写意用笔在审美上不及工笔的水平高?请以大写意画法为例讲解下理法。

答:用笔方面,要看你的要求是什么。比方我们看魏晋到五代的书法,隶书已经不多了,大部分以行、草书,楷书为主,用笔比隶书、篆书更为丰富。比如二王的书法,他们用笔的丰富程度和细腻程度都更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要求?因为只有用笔更细腻,变化更丰富,才能达到合道、合理所需的精确度。书体的演变,一方面也是为了合理的需要而不断改进。

魏晋的画家,也是依据行草书、行楷书的用笔要求来画画,明清以来,特别是海派吴昌硕这些人都是篆书用笔入画。篆书的用笔丰富程度没那么高,因此在画面构成方面就会有缺陷。怎么去弥补篆书用笔的缺陷呢?他们就开始用“浓淡干湿枯”的墨色变化,来拉大对比度,丰富画面,但这个丰富程度只是体现在视觉上,而不是合理度上。

大写意出来,用笔的精妙程度已经没前人那么高了。这也是用笔的一个发展轨迹。大写意如果要继续走下去,需回归到追求用笔丰富性、合理度的路上,不要再咬牙切齿、笔墨纵横地信笔涂抹,一味追求浓淡干湿枯的笔墨效果,或者只在技法、工具材料上花心思,仍然是穷途末路。你要让它重新焕发生机,要下的功夫还是在用笔的合理程度上,得把源头活水引进来,这源头便是合理、合道。 

⬆︎方严 《拟吴昌硕菊石图》

⬆︎方严 《拟吴昌硕菊石图》 局部

⬆︎方严 《拟吴昌硕菊石图》 局部

⬆︎方严 《拟吴昌硕菊石图》 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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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严的大写意,一段珍藏多年的画事

方严大写意 · 继续没有说完的画事

6、问:有人说写生是一种素材的积累,您对写生与创作之间的关系如何看?

答:当今大部分的写生都是素材积累、题材收集,但写生不仅仅是收集题材,我们经常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通过读书来明理,“行万里路”是去实证我们书本上学来的道理。写生不仅仅是物象对应,而是一个求证的过程,我们看历代名画是为了明白它的道理,根据它的道理重新用笔。这背后的道理理解得是否准确,精确度有多高,可以通过出门观察自然来求证。写生,是修正自己理解的过程,也是求证道理的过程。

看历代大师的名作,要看出活生生的,自然的感觉;看真山真水,要感悟自然造物的内在规律,看到自然的勃勃生机,从而感受到古人用笔的精妙处,看出笔墨的感觉,这才是写生的必要性。


⬆︎ 方严 山水写生课稿

⬆︎ 依次为:自然中的山石,方严老师、范宽、董其昌的笔墨理解

⬆︎ 方严 写生课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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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严中国画写生班——重回课堂的特别“假期”

7、问:您早年是画吴昌硕的,现在研究宋元,这个背后是理念和审美的改变,我想知道您现在的观念什么时候形成的,形成原因是什么?

答:早年学吴昌硕是很正常的,因为我是安吉人。没有哪个安吉人起步学画不是学吴昌硕。安吉那边是这样的风气,我们见得多的,裱画店里看得到的,到处都是学吴昌硕风格的作品。

 后来我到杭州学画,跟毕彰老师学工笔画勾线,花钱买了《中国美术全集》里的两宋部分和元代部分,整天看,也临摹了很多画,通过自己的理解,来调整自己的状态和认识水平。


⬆︎ 方严老师1994年临赵孟頫《幽篁戴胜图》

⬆︎ 方严临《幽篁戴胜图》 局部

 ⬆︎ 方严临《幽篁戴胜图》 局部

当时有一个阶段是每一个月学一个画家,比如花一个月时间学徐渭,书法、画画都学到几欲乱真,又全部放弃掉,再花一个月去学扬州八怪,又学到几欲乱真,再放弃掉,就这样一步步过来。相当于看到一条路,先去走走看看,到底能走多远。走过之后就会知道,这条路有没有必要再走下去。

我是通过自己的经验积累,认识的提高,才慢慢地认识到宋元和明清的区别,再去比较他们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去推敲原因,然后通过笔墨实践,来证明自己理解的可靠性,再用自己的想法教学生。经常有人问我,老师我也是学宋元的,也学了很多年了,为什么画不出那种味道?这是因为我会通过这么多年走的路,总结我认为正确的,并且实践过的理念去教学生,学生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画出那种感觉,另外的人可能要走很多年,也未必能摸到门径。

8、问:千竹书院讲自然理法,是在写生中找理法,还是临摹中找?

答:这是需要分阶段的,一般初学者是从临摹中理解,但自己摸索是有难度的,很容易就会走错路。当今明理的人并不像更早的时代那么多,如果要自己去明白理法,在理解作品的时候,要做到“观之入神”。只有先“观之入神”,自己的表达才能下笔随人意。

写生跟临摹实际上是一个意思,临摹是在历代范本里看出道理来,写生是在自然观察中去体会自然大道。法无定法,但是目的只有一个,画画的目的就是为了明理,合道,而法只是途径,适合每个人的途径都不一样,只要不偏离目的地,都是合理的。

9、问:您强调的理法与艺术创作的冲动或灵感,是一种什么关系,它们之间冲突吗?

答:灵感通常是你的心性在某种场合刺激下,突然迸发出来的。灵感不是本身就有的,通常需要假以外在的刺激,靠机缘来推动。还有一个是激情,指的是表达过程中个人的投入程度。投入程度越高,越有激情。这种激情可以很强烈,像颜真卿写《祭侄稿》,也可以很优雅,如王羲之写《兰亭序》。

不是激动、亢奋的情绪才是激情,只要全身心投入,到达物我两忘状态,都可以称为有激情的。这也是一种移情,把自己想象成对象,在对象中演绎一些东西。演绎的精确度,取决于画者通物性的程度、明理的程度。首先要通物性,再运用一定道理重新演绎它们,那么你下笔就会妙夺造化,巧夺天工。这时候你去画人物,就感觉如在目前,画花鸟,就感觉枝活叶动。

灵感和激情,在艺术创作中比较重要,在日常练习中并没有那么要紧。很多画画的人,练习往往信笔涂抹,实际上在练习的时候,更需要认真严谨地对待。这一笔想做什么?达到什么目的?如果一笔过去没做到,下一笔就得赶紧调整。

写文章要炼字,画画要炼笔。炼字是追求用词、用句的精确性、合理性,画画跟遣词造句一样,要追求每一笔的精确度。练习要笔笔理性,创作才能随心所欲。

创作时要一挥而就,不要去苦心经营,精打细算,否则你获得的灵感,激情,全部在精打细算中消磨掉了,画面也会平淡乏味,难以动人。

⬆︎ 《祭侄稿》与《兰亭序》都可谓之有激情的。笔墨既合于理法,又契合心性。

10、问:金陵八家可以学吗?特别是龚半千,看画册似乎比较呆板,程式化。

答:龚半千和宋元人的差别在哪?比如龚半千豆瓣皴的一笔,和范宽《溪山行旅图》的一笔,用途和内涵都不一样。龚半千一笔下去,力量、质感并不代表石头本身,而范宽可以做到,李唐《万壑松风图》的斧劈皴,也是一笔下去就能代表石头的质地和坚硬感,一笔就能对应自然造物。龚贤的画脱离了合理、合道的要求,他不是按照这个标准在做。

有人说龚贤的画面追求“静”。实则“静”和“动”关系到用笔的节奏、速度,静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自然万物是生生不息的,是动,笔墨要模拟自然造化,也不可能是绝对的静,只是相对的静。所有笔墨表达都是靠“动”,是在流动过程中调整速度来获得相对的“静”。

⬆︎ 古人有言“笔才一二,象已应焉”,说的是笔墨表达的准确性,范宽每一笔下去都有石头的质地和坚硬感,龚贤下笔不能做到与自然造物相对应。

画面里的静,指的是所有的笔墨都符合心情状态,颜真卿的《祭侄稿》也会让人感到一种肃穆的静,不会生出浮躁感,因为他笔笔合理,每一笔都在应有的度上,这就是“静”。任何一笔、任何一点不在它该有的度上,就是“躁”。龚贤笔下的“静”,是简单地把每一笔的速度都降低了,宋、元大师笔下的宁静感,和龚贤的静是不一样的。

⬆︎ 龚贤用笔树石不分,且节奏重复雷同,倪瓒笔力虽轻,笔墨关系秩序井然,轻重快慢,皆合于理法,倪瓒的“静”是笔墨关系合理后,契合自然大道的动态的“静”,而龚贤的“静”,是单纯降低了用笔速度,以及用笔节奏不合理造成的绝对的“静”。

11、问:齐白石的画有合理的地方吗?体现在哪里?

答:齐白石的画,合理之处在于他有亲身感受的地方,画鱼能把鱼的动态都画出来,但他画马就做不到。同样,画花鸟做得到,画人物、山水又做不到,因此齐白石是有局限性的。但凡他有生活阅历的,他可以感受得很真切,很深入,下笔就会有合理的地方,会很生动,但他不能够画什么都达到这个高度。

 “合理”,是根据一定的道理来推究物象,是靠推测,而不需要全部亲身经验。我们常讲一句俗语“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读万卷书是为了明白道理,行万里路就是到自然界去求证的过程。齐白石的局限是不能在道理上推演,他可以通过切身经验、亲身感悟,使笔墨在一定程度上尽物性,而不能做到“穷理”,在道理上认识和推演。

⬆︎ 齐白石的蝉与真实的蝉。身体的厚重饱满,脚的灵动,蝉翼的轻薄感,一一生动表达。

⬆︎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接下来我们看看齐白石与陈洪绶各自理解的蝴蝶。


⬆︎齐白石画出了翅膀的轻薄感,绒毛的轻柔触感,触角不确定性的动感,脚的轻灵与活泼,身体的沉稳与饱满。齐白石真切的理解与感受,对物性的深刻了解,是他用笔的依据。对比真实蝴蝶的照片,甚至可以感觉到齐白石的蝴蝶仍在扇动着翅膀,舞动着小腿。可谓与物传神。

⬆︎陈洪绶的蝴蝶,各个部位:翅膀、身体、触须等,都是均匀的、静止的,重复的用笔,没有准确指向与区分,是基本可以互相替代的冰冷的线条,趋于图案化、装饰化。


⬆︎陈洪绶的叶子、花、蝴蝶用笔都是不作区分的,唯一的区别在于颜色与形状。我们感受不到这样蝴蝶的生命力,它只是一个类似于填色游戏的冰冷图案。

⬆︎二者笔下的蝴蝶,一活一死,一生动传神,一刻板僵硬。这不是风格与题材的差异造成的,而是认知与天赋的差异。

⬆︎ 齐白石的草虫鱼虾生动传神,人物画则无论老女男少,神仙人物和山野村夫,气质雷同,往往给人千人一面之感。我们可以对应看看下面的梁楷写意人物画。

⬆︎梁楷的《六祖截竹图》和《太白行吟图》,两者的衣纹用笔在暗示着不同的气质,六祖出身粗鄙,衣纹刻画糙而有力,太白的衣纹飘逸舒展,飘然有神仙之感。《六祖截竹图》中,衣纹、竹枝、竹叶,都是短促有力的用笔,仿佛截竹之声犹在耳畔。

12、问:初学者经常会为了画出某种线质而不断加强训练,训练往往会产生肌肉记忆,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答:肌肉记忆最大的问题是不思考。我们在训练的时候,每画一笔都要想想为什么画?标准是什么。写文章叫炼字,画画应该叫“炼笔”,提高用笔的精确度。至于如何提高精确度,就是我常说的,说话不要信口,画画不要信手。要很理智地对待,练习之前要想好我要做什么,画的时候再看看跟自己想表达的有没有对应,准确度有多高,误差有多大,如何弥补,这才叫正确“炼笔”。这样练习的话,一出手就会有很高的精确度,而不会出现信手的东西,没有信手,就没有肌肉记忆。

我们常讲“心手合一”,说的并不是熟练度,手可以很生,甚至可以是第一次画,只要一出手的感觉跟心里想的完全对应得上,就叫“心手合一”。要做到心手合一,手不能自作主张,要完全听从“心”说了算,平时训练的时候切忌信手。

结     语

随着千竹书院教学的开展,

越来越多的中国画爱好者开始关注千竹书院的学术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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