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ndrew Bujalski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标准收藏》 我二十岁的时候,看了卡萨维蒂的大部分电影。(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我和许多初次邂逅其电影的年轻人一样,感觉自己一直在触碰「最真实的真相」。片中看不到什么装模作样或是弄虚作假的痕迹,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些东西对叙事来说必不可少。 卡萨维蒂 他的镜头似乎一直都在讲废话,而卡萨维蒂又是唯一一位能够将镜头处理打磨得非常干净的导演。也许吧。他讲述真实,却也不是「真实电影」。直到中年,我才懂得欣赏他,除了其他方面以外,他是一位卓尔不群的超现实主义者。 我相信他在艺术上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来自内心深处的直觉,但这样的直觉常常让他进入一种分裂的神游状态,并获得梦幻般的逻辑,就连大卫·林奇都会因此而脸红。这种奇异在他的电影里随处可见,但也并非必须如此,因为片中没有任何指向信息,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来确认一个我们已经从中偏离出来的「正常」世界。 在卡萨维蒂的电影中,《首演之夜》建立在一个似乎急需「常规的」后现代论述的前提之上(无论这是怎样的一种论述)。 《首演之夜》(1977) 这是一部极具张力的戏中戏:默特尔·戈登(吉娜·罗兰兹饰演)是一位大红大紫的明星演员,在《另一个女人》(电影中的一部戏剧)的排练过程中明显受到重创,因为这出戏要求她直面自己正逐渐老去的事实。当剧组努力想要继续完成制作的时候,她情绪不定的行为激怒了、也吓到了导演、编剧以及与她搭戏的莫里斯(卡萨维蒂亲自出演)。 现在看来,至少从《哈姆雷特》往后,「戏中戏」这种方式,都能为至关重要的故事形成某种有用的对比或解释,任何一位作家都无法抵抗这种模式的诱惑,但卡萨维蒂却毫不买账。相反,《另一个女人》最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这看起来是非常狂野、不加掩饰的「卡萨维蒂式」风格。 这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任何「好处」——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不连贯的草草几笔、碎片、小块儿,我们甚至都无法相信这是真正地在演出——但毫无疑问这就是我们的卡萨维蒂的韵律。(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不清楚大多数人的作品都不会有他的那种感觉,实际上,他是一个经验极为丰富的职业演员。我确定,他一直都仅仅想要讲一个有关演艺圈的故事,他也有着一连串自己可能想要戏仿或抨击的编剧、导演。)《另一个女人》和《首演之夜》对我们来说都组成了同一个梦。 电影的最后十一分钟是默特尔和莫里斯分别饰演的「维吉尼亚」和「马蒂」——或者说应该是吉娜和约翰?——两人的戏剧表演,对我来说,这是最伟大的电影时刻。 酒醉、失常的默特尔和莫里斯登台演出最后一场戏,之前还被工作人员讥讽地称赞过,如此迷醉了还能走得动路(这可能是卡萨维蒂所有作品中唯一一处让人笑出声的妙语)。 我们实际上也知道,无论是出自自我毁灭的设计还是仅仅是生理上的崩溃,她都可能让这场戏失控。但很快我们就渐渐明白,目光延伸至舞台之外,我们其实也不知道这场戏如果按计划进行会是什么样子。 一开始,似乎默特尔还是能按照剧本演下去的。这场戏非常特别(莫里斯的「我是超人!」可能是逗乐地指涉《明妮与莫斯科威兹》),但两位演员都没有表现出自己陷入了麻烦……直到莫里斯重复台词,暗示默特尔遗漏的——或是刻意忽略——的接下来的台词。 「这太难掩饰了……太难掩饰了……真的太难掩饰了!」很快他就紧捂胸口,大笑,微笑,冲观众扮鬼脸,明显让他们在这危难关头和他一起大笑。而观众也的确这么做了!无论他们看没看出来这场戏垮了,这时候还是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而默特尔处在自己的暴风眼中,丝毫没有受到干扰,就像我们在整部电影中所看到的那般镇静自若。她开始即兴表演,自相矛盾却又无比地专业。我们就会产生某种悬念,她的即兴表演非常出彩,却没有任何即兴表演该有的目的——妙语包袱、高潮、回应前文,或是混乱之下令人愉悦的必要规则。 几分钟后,卡萨维蒂终于把镜头从默特尔和莫里斯身上移开,来到剧场座位上。同时也让人得到解脱,却也失望。然后他又整个离开这栋房子。当我们再回来的时候,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可能错过了多少戏,就好像卡萨维蒂害怕我们陷入依赖「情节发展」的危险之中,他与演员之间甚至更为疯狂的二重奏超越了自身,在这之前,他必须要超越舞台,在利用自己的电影语言来重设我们的「无知」。 最后,莫里斯努力的即兴表演带来了一个令人兴奋的、不合逻辑的结尾,为一些机智的工作人员创造了足够用来落下帷幕的机会,并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整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他们有时候的表演仿佛是不正经的杂耍表演——但默特尔和莫里斯成功地和观众进行了协商沟通,赢得了自己的生存机会。 为什么看到卡萨维蒂歌颂表演似乎是如此地令人惊讶、紧张?他自己、他妻子、他最好的朋友:当然,演员都是他的人。但他一生的作品似乎都一直在与这份工作的矛盾之处作斗争。演员是最为袒露、直接的创意艺术家,唯一的工具就是自己本身,他们也是最义不容辞的角色,总是受到导演、剧本和演出的契约束缚。 卡萨维蒂努力想要丢掉演员源自他们被「奴役」的状态的支撑与借口,正如他知道他为演员提供的自由可能会伤害到他们自身(对比一下彼得·法尔克饰演的科伦坡,和他在《夫君》与《受影响的女人》里扮演的角色)。当然,没有人会认为他的电影是一种「娱乐」,但在这场戏中,娱乐受到绝望的驱使,暂时拥有了英雄主义色彩。 我从没见过与之相似的电影:这场表演就像是走钢丝一般,下面没有铺网,也没有人走的那根「绳」,甚至没有引力法则——只有演员的精神,他们不稳定地相互依靠对方来达到平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