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二十一岁,在老家的村中学当一名民办教师。如今的很多人不知道民办教师是一个什么概念,正像我那时候不知道裸官和下海一样。如果你知道协警和城管,就差不多知道民办教师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们的很多名称如果说给外国人,他们是根本听不懂的。所以这许多年,我们在尽其所能地学习外国人,目的不是让他们能完全了解我们,而是让自己与外国人同化,在我看来,这样的结果,是外国人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想得太复杂了,中国人和中国的事情原来并不是那么不容易懂的。可这样一来,我们在努力做着的自我同化就给外国人弄懂我们省了不少力气。我们自己也在这不断自我同化的路上不断地探索着,在我看来,裸官和有钱人的移居国外,该算是自我同化的一种摸石头过河的方法,至于好与不好,对于探索是不紧要的。但如此一来,我们在改变着过去一些模糊的概念的同时,又弄出了更多模糊的新东西来。这也算不得什么,从根本上说,我们属于一个神秘大国,几千年的历史,从来都是要装扮得神神秘秘,觉得这才是真正东方古国的样子。然而这神秘,却是做给自己人看的,因为自己人从来敬奉自己的历史,不管是怎样的神秘,只有沾着神秘的气,就敬奉不止。然而,到底是装扮,不是真货色,在外国人那儿,这样的西洋镜是一看就透的,玩如此魔术的人,只能一面散钱一面打肿脸充胖子。 民办教师也是教师,也要上课,也要备课,也要批改作业,也要当班主任,也要开会,也要参加各种公开课评比,也要参加各种统一考试的竞赛活动。我当民办教师的最初三年,每个月可以领到6块钱工资,78年的时候,我的工资涨到了9块,后来再转为统筹民办教师,每个月可以领到45块钱。拿6块和9块钱的工资时,大队每年给我们记高于平均水平的工分,凭这工分可以领取相等数额的粮食,麦子若干,玉米若干,红薯干若干,那时候,我们每年从生产队分得的口粮就只有这些。没有大米,小米很少,民办教师是拿不到的,豆子高粱也一样。民办教师统筹是78年之后的事,78年秋天土地承包给各家各户,原先的记工分不存在了,民办教师却是还需要存在的,于是就有了一个新的办法,把民办教师的待遇由乡一级政府负责统筹,统筹的意义,是从各村各户交纳统筹粮统筹款由乡政府统一管理,定出民办教师每个月的薪水按月发放。说到底,统筹民办教师的薪水是由农民负担的。在我们的工资里,一部分是统筹资金,一部分是政府给予的补贴。 我在《我能记起来的事》之一里,写我当民办教师的一点记忆,只想说明一件事,我的记忆如今一点不坏,这与当民办教师不无关系,在农村当教师,时间长了,只会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因为,天天和学生在一起,天天和书本在一起,和学生的作业在一起,说的都是实话,做的都是实事,人也就变得老实了。 说到民办教师,从某种意义看,真的算是一种“特色”。农村的学校里,多数是民办教师,有的学校,甚至一个公办教师也没有。另一个“特色”是,学校里的主要课和主要工作比如班主任,都由民办教师担当。第三个“特色”是,民办教师的课都教得好,民办教师的学校工作都做得认真做得好。我后来想,这大概与民办教师很容易被辞退有关系。民办教师的身份真的很特别。 下面我记述的事,是凭着一个做过民教师者的人格记录的,当然,我还敢于肯定,我的记忆力如今一点不坏,并且因为这许多年的喜欢读书,增加了不少对自然记忆的真伪识别,所以,我敢保证,我所记录的事情,都是当时完全真实发生过的事。 78年麦收过后,有一天,生产队通知所有的人(还在上学的学生可以不参加)到麦场开会(我的真正身份是农民,民办教师是一个附加的帽子,所以,生产队的会,我不仅有资格参加,并且是必须参加,有资格表示我是生产队里的一个成年劳力,必须表示我虽然佩戴着民办教师的帽子,但在生产队,那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迟早你要回到生产队里去当农民)。 主持开会的是生产队长,他先说他去公社开了七天会,他是参加这个会级别最低的,而这个会的主要成员,全都是他这一级别的。然后他先传达了会议精神,并说这是中央文件指示的。一句话,解散集体,解散生产队,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承包耕种。 之前,大队的高音喇叭里每天都是这声音,大家都已经不感觉到新鲜也不感到吃惊,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就这么突然到了。但议论还是需要也还是有的。我记得有一个人,过来和我说话,小声问我:你觉得这是方向吗?我也小声对他说,肯定地说不是方向。他又说将来呢?我说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农业的机械化水利化一下子分没了。 然后是抓阉分家具。我幸运,抓了一头最听使唤的大青牛。牛是大型家具,我抓到的那头大青牛做价最高,但很多人还是对我表示祝贺,因为牛是种地最不可少的。有的人抓到了一张犁,有的抓到了一张木锨,有的抓到了一张耧,很快,生产队里大大小小的家具不到半个小时,就零零散散地成了各家各户的私有物品。 我的问题来了,牛牵回了家,却没有牛槽,没有铡草的铡刀,牛是要吃草的,这两样东西生产队里有,但按照分配方案,抓到牛的人家,不得再抓别的农具。 于是,第二天先买铡刀和牛槽。接着是买犁买耙买耧买叉买木锨买石滚买牛套。当年秋天,我学会了犁地,学会了耙地,学会了用耧播种。 还有一件事比较麻烦,耕种需要两头牛一起拉犁拉耙。我们家最先与最近的邻居组成这样的合作,他们家一头牛,我们家一头牛,今天他们家耕种,明天我们家耕种。什么时间把牛喂好准备好他们家今天的耕种,什么时间收工,两家耕种的时间要一样。这样的合作很快出了问题,牛是自己家的,这一家嫌使唤得狠了,另一家嫌用牛耕种的时间长了。很快,这样的组合形式又有新的花样,一些人家觉得喂一头牛不合算,一到耕种时,就租用别人家的牛和人来耕种。 记得那年秋天,到了交公购粮时,通往公社的路上,排满了挑的拉的扛的交公粮的队伍。原先生产队统一交公粮的情景一下子变成了各家各户交纳。那样的景观可惜没有拍摄留下作纪念。 到了79年麦天,我又在自家场里,赶着牛拉石滚碾麦子,然后是扬场,扬一阵撂一阵,直到把麦籽从麦糠中分离出来,干干净净地堆到场里,再等着晒干,一袋一袋扛回家,装在缸里。整个农村回到了一家一户的小家经济体,而我也完完全全成了一个种地的农民。当民办教师的人,一边种地,一边教书,有一些人,觉得这样的兼职实在可笑,于是老老实实地回家当了农民。 85年,我离开了家,离开了农村,我不敢说我没有逃离的心,但我敢说我那时候看到了农民的无望。 四十年过去了,前年我回了一趟老家,那些我耕种过的地,有些荒芜了,有些种了果树,那些果树有的只是一棵树,有些挂着柿子或核桃,地还在,承包的合同还在,种地的人多数不在了,地或者长了草,或者种了果树。 1978年,土地承包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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