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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盐:《迦百农》之问,从何以为家到何以为人

 朱觉民 2019-05-09

五一小长假之后,荣获第71届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的黎巴嫩电影《迦百农》(中译片名《何以为家》),一时引起人们的热议。其实比起《何以为家》这个片名,我个人更喜欢原片名《迦百农》。导演娜丁·拉巴基就曾在访谈里言,迦百农这个词,在英文和法文里都有乱和不规则之意。中译片名却将这“乱和不规则”缩减进小小的家之核壳。这是一种翻译的递减法则——为了吸引观众,它简化了原片名更为丰盛的多元性光泽。

与《养家之人》《恐怖分子的孩子》相类,《迦百农》呈现的亦是炼狱在人间、儿童在受难的中东式悲惨世界。事实上,看过影片的观众,会发觉乱和不规则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还有整个中东世界,因难民问题激起的动荡之波。电影《迦百农》引发的问题,不仅仅是何以为家的简单疑问,更有何以为人终极之问:在丧失了家园之后,人,这种流离失所的动物,究竟会走向何方?也就是说,作为一种进化金字塔塔尖的灵长类动物,处于乱和不规则之地时,人,又何以为人呢?

关于人的定义,哲学史基本分为两个谱系:政治学谱系和经济学谱系。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比起动物,人具有社会性与政治性。洛克则认为人和动物的基本区别是人有财产权。阿伦特继承了亚里士多德这一谱系,认为人是政治性动物。马克思扩展了洛克的理论,并以财产为界线,将人划分为二元对立的阶级,诸如地主与农民、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则在阿伦特政治哲学的基础上,将人拓展为公民与“牲人”。

阿甘本认为,生命政治并非如福柯所言,起源于现代性,而是起源于古希腊。理由之一,便是“牲人”(Home Sacer,有的译本翻译为神圣人)的古希腊词源:Zoe。Zoe的词根与Zoo相近,众所周知,Zoo是动物之意。“牲人”是一种完全丧失了政治性的赤裸生命,一种被剥夺了人的权利的牲口。如纳粹统治下的犹太人,以及近几年因伊斯兰宗教革命而流散至欧洲各地的难民。此类赤裸生命,既无政治权力,又无生命意志,处于一种纯然为活着而活着的动物状态,是之谓“牲人”。

黎巴嫩导演娜丁·拉巴基执导的电影《迦百农》中的儿童赞恩,便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牲人”式家庭。因父母是逃离至黎巴嫩的难民,赞恩不但从诞生之初便生活在贫民窟,还被褫夺了现代人本该具有的一切权利,他成了一个三无儿童:无生日、无年龄、无身份。猪狗般的居住空间,小畜般的兄弟姐妹,只知性交与生养,却从不知承担养育之责的父母,便是赞恩生存的全部社会资源。赞恩生下不久就丧失了他的童年时光,他不但需要照顾兄弟姐妹,还得给贫民窟的一位杂货店老板打工,以此帮助父母养家糊口。

赞恩的父母,是一种纯粹的动物性生存:有饭可吃,有屋可卧,有性冲动能生,便是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无休无止的生孩子,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动物本能。孩子略微长大帮他们养家糊口,在他们看来,亦是理所当然。他们对自己的这种“牲人”状况,既无力摆脱,亦不想摆脱。从丧失家园流亡异国肇始,他们就由被动语态的“牲人”沦陷为主动语态的“牲人”:他们对“牲人”的命运逆来顺受,麻木不仁,主动迎合。他们既不反思,亦不反抗,在生活的烂泥里跌打爬滚,并将这种动物性麻木当做存活基因,理所当然的存留给自己的后人。

同样作为一个丧失了身份的人,赞恩与父母却截然不同。如果说赞恩的父母是主动语态的“牲人”,赞恩则是一个“半牲人”——虽然没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但相比父母畜类般单纯的为了活着而活着的生活态度,赞恩懂得反思与反抗。当一滩烂泥的父母,用妹妹萨哈作为抵租的方式,将她嫁给杂货店老板时,赞恩尽力阻扰,但毫无效果,他只能愤然地离家出走。

影片里有一个意味深长的镜头,离家出走的赞恩,在公交车上遇到“蟑螂侠”之后,紧随其后来到一个人迹寥寥的游乐园。一个清晨,他掀开游乐园旋转轮上拙劣的女性雕塑的外衣,让其露出两只巨大的乳房,而后仔细的端详。这一幕惹乐了正在游乐园打扫卫生的黑人女清洁工。这一镜头,一方面呈现的是作为孩子的赞恩的嬉闹天性,另一面则隐喻着赞恩对从来不曾领略过的母爱的深切向往。乳房不仅仅指代的是色情,对孩子而言,乳房更代表着母爱。赞恩毕竟还是个孩子,他需要母爱的滋养,但这爱却过早的被苛刻的呵斥、辱骂与殴打所替代。

在一个匮乏爱的家庭小兽般野蛮生长,并未使赞恩对他者丧失人类之爱。这反而导致没有女性乳房的赞恩,在被迫快速成长的残酷世界里,两次体贴入微的扮演“临时妈妈”:妹妹初潮来临,他脱下自己的上衣让妹妹垫入内裤;黑人幼童约纳斯的妈妈多日不见归家,为了安慰约纳斯,赞恩一边用奶瓶给他喂奶,一边让他抚摸自己男孩子的贫瘠乳房入眠。

黑人幼童约纳斯与妹妹萨哈无处可依的不幸人生,惊醒赞恩的存在意识:与其让一个孩子小畜般不幸的存活于世,莫如不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也是赞恩在法庭上起诉酷爱生育的父母的根本理由。是的,既然一个成年人不能给孩子该有的爱与呵护,不能给孩子负起该有的责任,为什么要生孩子呢?赞恩之问是对所有只知生不知育的父母最为有力的诘问。

此种意义上而言,赞恩还是阿甘本政治哲学所提倡的大声喊“我宁愿不”的反抗者。对阿甘本来说,现代社会的反抗者的主要策略之一,就是“我宁愿不!”。这是一种后撤式的反抗姿态,通过这一姿态,人把主流意识形态完全悬置起来,从而使新的功能敞开。举个最为直观的例子,那便是杜尚闻名于世的小便池。杜尚的小便池完全悬置了小便池的排泄功能,从而展示出它耀眼的新的功能:它不但成为一件艺术品,还揭示了人类艺术机制的整体弊端。这便是阿甘本“我宁愿不”的反抗起点。赞恩在法庭上对父母的诘问“为什么生下我?”亦是一种“牲人”儿童对“牲人”命运的“我宁愿不”的后撤式反抗:我宁愿不来到这人间炼狱!我宁愿不生下来!这一后撤,不但悬置了人类盲目生育的主流意识形态,还暴露出身处恶劣环境的“牲人”父母,只知生不知养的罪孽之深重。

对于阿甘本政治哲学的 “牲人”理论,我想给予一点文化方面的补充;在我看来,当人自诩为万物之灵时,实际上是在否定人的动物本能。人之所以成为人,不仅仅是外界政治身份的认同,更是人自身通过一系列区别于动物的行为与行动,确定了人之为人的本质,那便是一种人把自身当做人的基本的文化姿态:诸如爱、责任、道德与伦理。

赞恩是阿甘本所言的无有政治身份的“牲人”,但赞恩的所作所为却使他成为了大写的人:对妹妹的爱护、对黑人男孩约纳斯竭尽全力的照顾。即若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黑人幼童,赞恩亦不忍心将他独自一人抛弃于街头。虽然他最终将约纳斯送给人贩,但那却是万般无奈之举,约纳斯的母亲长期不曾归家,而相依为命的两个幼童早已居无定所、身无分文。通过这一系列肯于承担,肯于负责的人之为人的姿态,赞恩完成了他大写的人仪式。而赞恩毫无担当不负责任的父母,不但在政治归属上早已丧失了公民的资格,同时在伦理道德上也只是一种类畜的“牲人”式存在。

有影评将这部影片誉为“眼泪收割机”,这是媒体对大众的误导性赞誉。娜丁·拉巴基执导的《迦百农》,比起是枝裕和拍摄于2004年的同一题材的无身份儿童影片《无人知晓》,是有些不知内敛,但亦非煽情过度。每一位导演,皆有自己的镜头语言。是枝裕和擅长东方式含蓄内敛,娜丁·拉巴基则擅长欧洲式直观呈现。影片各有千秋,却呈现了人类社会相同的社会学病灶。这是一部值得进影院一观的影片,让我们跟随赞恩的个体遭遇,提出一个人类共同体的才有疑问:我们生而为人,又何以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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