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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精制 · 第三种人的悔悟 | 麦荣校

 江北浪周 2019-05-13

→ 麦荣校 生于1991年11月,广西贺州人。有作品发表在《贺州文学》《芳草·潮》等期刊,获得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征文比赛优秀奖。

那晚凄冷的月色把钟楼镀了一层惨白的光。除了钟表上的摆针,都以安睡默许了夜晚的沉寂。等到最后一束强力手电筒的光熄灭之后,他的声音从牢房深处传了出来。声音与月光里摇摇欲坠的恐惧和不安相互撕咬着。

他说,你没见识过外面世界的繁华,任凭我讲干口水,也只能为你描个轮廓。要真是让我完全讲个明白,就算我把口水讲干、舌头讲断都讲不清楚。你别以为我是在说大话来吓你,我才进来一年,我都不敢想象外面的世界是怎样一番天地。这里是能把人养傻的地方,充满着惰性的空气会让人变异,让人停止思考,让人安于现状。三年后,我还得像刚上幼儿园的小孩一样,从头开始学。什么都得学,学怎么吃饭,怎么说话,甚至连走路都要重新学。你得让别人相信你跟他们没有不同,不能让他们察觉出半点异样,不然他们的眼神就会变成一把尖锐的刀子,把你层层剥开,剥得支离破碎。

他一口气说完之后,咽了一下口水,换一口气继续说,你说,你都进来四十年了,出去之后,可咋活下去嘛?外面还有没有可以投靠的亲人?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他迟疑了片刻,没有再继续讲下去,或许他突然意识到,对于眼前这个与世隔绝了四十年的老人来说,这个问题不免有些残忍。四十年的时间,足以使一个人变得一无所有。

如果你有心,干脆等我三年,咱爷俩里里外外还有个照应,出去之后我包你活得自由自在,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声音把铁窗上的铁锈都震了下来。他的声音穿过了四十厘米厚的墙壁,穿过走廊,把走廊两边的铁栅栏撞得叮当乱响,顺着通风口飘了出去。那晚的月色格外寒冷,声音碰到月光之后又折了回来,传到了阿德老人生斑起皱的耳朵里。阿德老人被他旁边叫小鬼的男孩的话,吓得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灰白的胡子乱颤。

声音抖着从阿德老人的喉咙里飘出来,我记得……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小鬼堵住了,你记得的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作古了。

但是,对于外面的认知,小鬼依然好奇阿德老人还保留下来多少。他对阿德老人说,你继续说。

阿德老人接着说,我记得有一条铁路是从山中间穿过去的,火车经过的时候,那里就成了一个天然的喇叭,十里八乡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时我只要从工地上回来,就站在山顶,看着火车从隧道的一边进去,从另一边出来。据村里老人说,那是一个弥漫着罪恶的山洞,是抗战时,日军为了运输士兵和军用物资而开凿的。谁都没有统计过,从那个隧道出来的东西害了多少中华子孙。

阿德老人的记忆以此为界,再往前就开始变得模糊。

那晚,阿德老人一夜没睡。

几天之后,阿德老人在去火车站的途中,一直回忆着四十年前的往事,仿佛能清晰地看见他自己的背影:他站在山顶,等着一列呜呜的火车疾驰而来。

他沉浸在几十年前的回忆里,直到一声奇异的巨响把他惊醒。

阿德老人盯着那辆从他身前驶过的火车,它像一条银白色的巨龙,在他眼睛里盘旋、飞跃,然后再被山群淹没。刚刚把他挤下月台的那些人,都被装进了它的腹中。阿德老人不知道这个东西叫作高铁,只把它当作四十年前用煤发动的绿皮火车。就算是绿皮火车,在四十年前,人们也津津乐道它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人们一谈到火车,话语间无一不带着赞叹、夸张:在上面躺一晚,第二天一睁眼它就能把你送到北京去,再躺几晚,说不定就到了美国。年轻时的阿德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中国和美国之间隔着太平洋。在车站的几个小时里,阿德老人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见证人们一次又一次的迁徙。

他手里攥着一张去往家乡桂城的车票。但是随着那些人匆忙地出现又匆忙地消失,他竟然错过了上车的时间。乘务员告诉他,他的车次早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发车了,那是今天去往桂城的最后一趟车次。乘务员还告诉他,错过了时限,他的车票作废了,退不了,明天还得重新花钱买。乘务员说这是规定,谁都不能例外。很久之后,他才恍然明白,他并不是有意错过火车,而是他的意识里并不存在“火车时刻表”这个东西。他的身体一直在等待着那个上车的命令。

什么,车票不能退?阿德老人很纳闷。但不知怎么,同时也在心底暗自庆幸起来。不然,上车时还得要出示刑满释放证明,作为身份证明,那他该怎么说呢?监区能利用特殊身份破例为他办理一张车票,已是十分感激。但是,按照他的记忆和理解,车票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只要还握在自己的手里,那还是属于自己的,就能使用。但他不敢声张,不敢去跟列车员理论。

小鬼跟他嘱咐过,你到了外面,那里的一切对于你来说都太陌生了,你就把自己当作头牛吧,唯唯诺诺地照着指令做事,千万别说话,更别尝试去理论。我不是让你把自己看低,而是不想让你露出马脚,别到时候一开口就是一股腐臭的铁锈味。

还能是原始森林的食人花,会把人吃咯?阿德老人没见过什么食人花,只是书上这么说过,他引用过来。在里面的那些时间,阿德老人学会了认字,尝到了知识的甜头之后一发不可收,将图书室里的书看了个遍。在小鬼没进来之前,他是那些人里面最渊博的人。

怎么才能说得明白呢,给你举个例子吧,小鬼说,外面的世界,就像一群鱼——数不清的鱼,在水里共同吐出来的巨大的泡泡,很新奇漂亮,刚看清它的模样和颜色,但一现出水面就会破碎。随即,又会吐出来一个巨大泡泡,你又得重新适应它,分辨它的体积,它的颜色。周而复始,没有尽头。总之一句话,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模样,你永远无法预知它下一个模样是什么。你只能跟着前面的人走,前面的人跟着车走,但车快不过高铁,高铁又快不过网络。高铁再快,也有个上车下车,网络呢,只需要一根食指轻轻一敲,就能把不要的东西送出去,把想得到的东西取回来……窗外的夜色限制了他的思维。如果不是因为外面没有星星,漆黑一片,他能讲到月球,讲到外太空。阿德老人听了这些,眉头紧蹙,两眼无光。

阿德老人被请出了月台。对于那些涌上月台的人来说,阿德老人显得奇特。他像温顺的绵羊误入狼群一样,他很害怕。他不愿让从通道下向他走来的人,看见他干瘪的胸膛,尽管那些人没有谁真正把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超过一秒。对于那些急忙涌上月台的人来说,向他们走来的只不过是一个错过火车的老人,仅此而已。但是阿德老人依旧不敢抬头,把双手捂在胸口,尽可能离人群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后他把自己贴在了墙壁上。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在阿德老人身上,已经消失了将近四十年。现在它又出现在自己的身体里,似曾相识却又很陌生。

阿德老人在脑子里,把时间一下子拉回到了四十年前:

年轻的阿德初次被张管教带到了监房。那时他只是怕,怕得让他故作坚强,把胸膛刻意地展现出来。他咄咄逼人的气势,把他的狱友的眼睛都看直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在颤抖。张管教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的胆战按了下去。张管教很年轻,但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用了比别人更短的时间升至副监狱长。他的眼睛十分锐利,看穿了阿德的心思。

但是,现在这种害怕让他变得渺小,他恨不得变成一颗钉子,钉进大理石瓷砖铺成的阶梯里。他哆哆嗦嗦地走下了阶梯。上月台的时候,他只是顺着人流往前走,卑微到头也不敢抬一下地往前走。通道里只是炫目的光,他根本来不及探寻那些光源来自哪里。再次经过通道时,只剩他一个。现在,那些光全部都属于佝偻卑微的他。广告墙上妩媚的女郎,摆出世人认为最为优美的姿势,来吸引众人的目光。阿德老人觉得那别扭极了,他觉得应该把那些女郎大腿上的布和胸前的罩子扯掉。她们明明已经给了解开秘密的入口,却又在入口处填上一颗千斤巨石。几十年的思想改造生涯,也不能遏制他作为男人该有的私欲。他并不觉得两者存在半点冲突。

他想有个女人,一个能为他传宗接代的女人。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那些“女人”原本属于另一个监房的阿强,在阿强离开之后,她们有一段时间属于阿德。在阿强手上的时候,谁都不敢张口去要,换成阿德老人之后,那些“女人”满是指纹和口水。那些给过他们片刻欢愉的,卷头发大红嘴唇表情僵硬的女人,早已不知身在何处。兴许是让哪个借阅去,在蹲坑之时忘了拿,又被哪个刚进来的小毛头当作厕纸给用了吧。刚进来的小毛头根本看不上。那些毛头甚至会说,你们已经被这里死寂沉沉的岁月夺去了男人的审美观,只有你们才把她们当女人,放到现在就是非主流,就是活在纸上的老妖怪。

“环境能让猴子变成人,监狱能让人重新变成猴子。”这句话是张副监狱长说的,他说这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他只对阿德老人说过。作为这里资历最老的人,阿德老人换了个意思教给别人:人不能像动物,一辈子都被关在铁笼里面。只有懒惰的鹦鹉才甘愿双脚拷在铁架上。最后他总是会对他们大失所望。在他们的思想里根本不愿挣脱那条铁链。依旧每天心安理得地在监房里闲逛,心安理得地吃着每天都嫌弃难吃的饭菜,然后存着力气捉弄初来乍到的年轻管教。

在小鬼没进来之前,阿德老人对外面一无所知。他只不过想出去。他以为人还是人,路还是路,房子也还是房子。就算变化,也总不能变了天吧。可才出来几天,他所有的经历都应了小鬼的话。小鬼说得对,时间在铁笼里,就成了黏在鞋底的麦芽糖,让所有都变慢,让一切都漫不经心,只会催人老,催人没了斗志。四十年的时间,也吹不走在钟楼瓦檐上的一颗石子。在铁笼外,四十年的时间,早已翻江倒海、脱胎换骨。里面的人沦为存在世界上,但同时被时间遗忘也不被世人认可,连对自己也死心的人。

世界上本来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但是张副监狱长说,世界上有三种人,好人、坏人和坏人中的好人。人,一生为好,就是好人,好人学坏了就变成坏人,坏人学好了,我们既不能抹灭他坏的历史,也不否定他变好的可能,那他就是第三种人——坏人中的好人。整个监狱的人都知道,张副监狱长说的第三种人是对他唯命是从的阿德。

在阿德刑满释放的前天晚上。张副监狱长把与阿德老人同行的小鬼,拦在了办公室的门外。小鬼那是胡说,你别信他的话,张副监狱长神色凝重地说。张副监狱长与阿德同一年进了这所监狱。年轻的阿德犯的罪行在那时来说是十恶不赦的。从死缓到无期,从无期一路减刑至四十年。张副监狱长把阿德看成是他管教生涯中,众多艺术品中最出色的一个,是他一路高升的奖状。他不许在他即将退休之际,让他光荣的职业生涯留下半点遗憾。就像一件收藏了几十年的艺术品,就要转手出去,总会有些担忧和不甘——它会不会得到下一个主人的欣赏。

外面的世界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糕,张副监狱长说,当你踏出铁门那一刻我们就平等了——我们一直都是平等的,只是你们不这么认为。在将来的日子,你自由的日子,请你用你自由的灵魂,感受这人世间美好的一切,好吗?答应我。

这四十年里,阿德老人从未发现张副监狱长的话像今天这样厚重,如此煽情,如此震撼人心。阿德老人这四十年里没流过一滴眼泪,可听了张副监狱长的一番话后老泪纵横。

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像布鲁克斯,《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管图书的老头。那天晚上,小鬼在熄灯之后突然探出头来。阿德老人以为他永远都想不起来了。他记得小鬼说那个像自己的人有个很悲惨的结局,可他却打死都不肯告诉他那个结局是什么。

那是我至今为止看过的最伟大的电影之一,你没看过这部伟大的电影,我希望你出去之后也不要看。答应我。小鬼听到阿德老人干枯的嗓音,在黑夜里盘旋了两回之后才安心。

张副监狱长也就算了,那是他在监狱中唯一可以说得上心里话的人。在阿德老人即将出狱的那段时间,变得婆婆妈妈,非要在即将自由之际想挣他几滴眼泪。连小鬼也莫名其妙起来。阿德老人明白他们是出于好心,但他觉得他们简直多此一举。他们绝不会知道他对外面的世界是多么渴望。

小鬼是个谜,他从来不告诉别人他是怎么进来的。他说他在外面坏事做尽,可到底做了什么他总不愿说。进来的人都会把自己说成是穷凶极恶的魔头,杀人放火,好让别人怕他。坏事做尽才关四年?没人信他,也不打算揭开谜底,就让这个谜继续下去。在监狱里,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们宁愿花上全部的时间去做个美梦,也不会在不关自己的事情上花上一点心思。

你知道吗?小鬼说,《越狱》也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硬是把那些恶贯满盈的恶人化成了侠客,把监狱装饰成了金庸笔下的侠客岛。这就是电影艺术的魔力,现实里不敢想象的事情,就把它变成魔术端在人们眼前。有些人入戏了,把魔术当成真的,就会亲自去寻找谜底。

阿德老人在小鬼身上看到自己年轻的影子,所以在这一年多里对他照顾有加。他自以为对小鬼了如指掌,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可笑。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来说,物种是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进化着,下一代会比前一代更加聪明。小鬼像个上了釉的玻璃瓶,他看不透。瓶子里面的世界怎样精彩,任凭他一张嘴说,何况他与小鬼之间隔了整整四十年。他往往会被小鬼语出惊人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小鬼有时候说他像《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老头,有时候又说像《监狱风云》里的阿正。前者像是因为年纪,后者像是因为性格。小鬼说的这些,阿德老人云里雾里。单田芳的广播说书频道停播好几年了,没停播之前阿德常以此作为消遣。他只当小鬼在说书。阿德老人常在私下说笑,以小鬼的见识,再加上他口吐莲花的口才,完全可以开个讲坛。

你别笑,我认真对比过。一个对生活墨守成规,一个又有点刚正不阿。你有时候就是这样。

阿德老人一边听,一边翻阅从张副监狱长那里借来的书,笑容依旧挂在他灰白的胡子上,这些年来能把他逗乐的人不多。

阿德老人的口袋里只装着一个上世纪70年代末生产的柴油打火机。尽管监区为他保管得很好,没有生锈,但是煤油已经风干打不着火了。那时候电视剧《追捕》刚从日本引进中国,高仓健的名字像在深秋的原野上点上一把火,借着中日建交的东风,迅速席卷全国。那年代的女人似乎已经忘了那段艰难而又耻辱的岁月,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一个日本男人,都暗许芳心。与此同时,山口百惠的写真集相册也传到了全国各大男澡堂。

这段时间,阿德老人一直在行走。他要去四十年前最后一次光顾过的澡堂。

阿强出狱一个月后就寄来一封信,信里说,进去之前最后一次做的事,和出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最能让人记忆深刻。他想去澡堂,他已经一点也记不起独占一间浴室的感觉了。他要把自己全身都洗个通透,尽管皮肤早已老皱。然后像以前一样把一本女人的相册杂志盖在头上躺着睡着,没有命令催促,也没有时间限制。

如果这条路还像四十年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阿德老人完全相信可以凭借记忆找到那个澡堂。可是正如小鬼所言,外面的世界早已“翻江倒海、脱胎换骨”了。他越走心越慌,越往前走心就越打战得厉害。他不在的四十年里,外面都经历了什么啊?阿德老人内心从来没有这样的恐慌。如同一个野蛮人进入了文明社会,他的手脚渐渐麻木了,不知所措。他不认得那条路上的任何一个东西,他不敢继续再走下去,这条路完全翻新了一遍。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结果。更何况那个门前只挂着一大块红幕布的简易混砖澡堂,等待它的命运只能是铲平重建。

阿德老人回到住处。他自己在一个废弃工厂的地下室里隔了个房间。那个地方除了野狗有时会光顾,基本上看不到人影。很僻静,也不用花太多钱。在人堆里住久之后,他喜欢上了这种独居的生活。这几十年里,他存了点钱,张副监狱长在他临走的时候也给了他一些,在安置的文件下来之前,足够他维持一段时间。

阿德老人昨晚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致使他不能动弹。几个没有脸的黑影持着刀逼近他,他想挣扎。黑暗的地方又伸出一双手,绑住了他上半身。他越挣扎束缚力就越大,他挣扎到精疲力竭。最后,梦里的他还是被肢解。阿强在给他寄来的信里说,刚出来的那段时间他经常做那种稀奇古怪的残忍的梦。想必就是这种折磨人的梦。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这样类似神经病的梦。最后他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找到了答案——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错觉,一种病态的思想。那是他在狱中最喜欢看的一本书。他觉得他神经有些失常了。这个没有命令管控的身体,简直快要不受自己的思维控制。

这四十年的时间里,他见过太多二进宫、三进宫的人。以前他无法对他们做出准确的评判。正如多次侵临他住所的那些野狗一样,被驱赶多次,依旧认为那个废弃的工厂是替它们遮风挡雨的安逸之所。根本没有意识到,那片领域已经被与之对立的人类占领。他觉得他们就是张副监狱长口中的“猴子”,他们是进化失败的人类。那时他就暗暗下了决心,他绝不可堕落成那样,要是可以重生,定会改过自新,连监牢两个字都不会碰,眼睛看到都不行。

有一次,小鬼问他,你后悔吗?对你犯过的事。小鬼不会知道阿德老人到底犯过什么事。这几十年中,他绝口不提。

刚进来那几年,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可后悔没有用,不能帮他减刑,不能让他恢复自由重见天日。当年轻的张管教为他写下足足几页减刑改造计划书之后,他的意识里就不再有后悔两字,只有自由。

要是我再年轻十几年,你这么问,我定会揍你。阿德老人愤懑地说。关于这个问题,一直以来都是阿德老人的底线。

你不敢揍我,这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口角引发的武力争斗。

我当然不会揍你,也没有必要,你还太年轻,并非所有的争斗都必须要用武力解决。小鬼永远不会明白阿德老人这话的意思,除非他也想在里面待几十年。

阿德老人去了曾经为了躲避追捕的藏身之地,那个建在大桥底下的老式公用电话亭。电话亭还在,但是用不了了。这是他出狱以来,唯一能证明几十年前存在过的物件了。可这个电话亭早在十几年前就没有了使用价值,依旧存在的理由是作为时代的纪念物。

当阿德老人向路边的人立正行礼,寻问李家庙怎么去的时候,别人都认为他是迷路的老头,或者是个犯老年痴呆的老退伍军人。那些年轻人当然不会知道李家庙怎么去,这个城市里早就没有了庙宇,很多年前就全都拆除改建另作他用。

阿德老人漫无目的地行走。

他行至一座索桥。他依稀记得,索桥的前身是一座简易的木桥。

他问在桥头摆摊的算命老先生,李家庙怎么走。

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多,你是这些年来第一个提到这个名字的人,算命先生说。算命先生是目前为止,唯一给阿德老人指路的人。他说,或许在那座大楼后面,或许在一公里外的荷塘公园,甚至可能就在你脚下。实在对不住,不是我拿你开玩笑,时间久了,记不清楚。眼睛瞎了,心里也没底。

那个鲜有人知的小庙,那个建在树林中的小庙,怎么说没就没了?他记得这座桥和这条河。这里曾经是人迹罕至的山丘。

我听出你的声音里有心事。算命老先生拨弄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他的墨镜不是摆设,他是真瞎。算一卦吧,他煞有介事地说。

老先生,你是高人,我的心事你算不出。我也不会说,怕吓着你。我只想寻找那个庙。

这个城市容不下庙,他们的信仰都只源自内心的欲望。老先生前言不搭后语,话里有话。你若有心忏悔,庙就在你心中。

索桥晃荡,乱了他的心智。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从水底慢慢地浮现在了平静如镜的水面上。那年冬天异常寒冷。广播里说,他们遭遇了百年难遇的严寒。严寒带来的只有灾难。树林里听不见一声鸟叫,家家户户闭门不开,烟囱没有炊烟涌出,又给这万物肃杀的寒冬生出一层绝望。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至被白雪埋了半个身子的李家庙。一袋五公斤的大米是他熬过寒冬的希望。对于那两个瘦骨嶙峋饥肠辘辘、两眼发着绿光的难民来说也是希望。那个虽然在地上架了火却没有温暖的夜晚。他艰难且代价惨重地守护住了他的希望——被血浇过的希望。

他回望这凄苦漫长的几十年。他俯着索桥上的锁链啜泣起来。

在这样的气氛下,算命老先生的担心显得多余。阿德老人决不会跳下去。

他走出索桥。他要去哪里,老先生算不出,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

他走了,走得虚弱无力,给李家庙方向留下一个苍老的背影。

但他至死都不会忘记,当他径直跨出铁门,再回过身来时,看到小鬼噙着泪的眼睛和身前那条空无一人的笔直的街道。

责任编辑 李彬彬

广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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