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水 三馀书屋拜年贴 犬攘鸡,戌岁到,德水特以读书笔记为新春贺礼,恳请笑纳并斧正! “太宗察佞”说 读史书,原本只想得到些知识,古代发生了什么,事情经过如何,结局如何,等等。但是,读多了,就常常有始料不及的收获。这是读书的意外之财。 且说最近,闲览杂书,不知怎么的,就翻到了一段。是《新唐书·宇文士及传》中的一个故事,原文如下: 帝(唐太宗李世民)尝玩禁中树曰:“此嘉木也!”士及从旁美叹。帝正色曰:“魏征常劝我远佞人,不识佞人为谁,乃今信然。”谢曰:“南衙群臣面折廷争,陛下不得举手。今臣幸在左右,不少有将顺,虽贵为天子,亦何聊?”帝意解。 李世民被称为一代明君圣主,向以广开圣听、积极纳谏著名,与魏征君臣二人相为股肱,共同造就了“贞观之治”的历史盛世。但是,一般历史书,总是讲得干巴巴的,仿佛人都是理念化的,圣君就是圣君,他们已经超凡入圣,毫无人间气息。因此,每读到这样的文字,就只好屏息怵惕,无私地向他们献上自己的敬仰。可是私下里,却总是不免疑问:事情真的是会这样么?想起过去张中行先生告诉我,读书,要懂得“人情物理”几个字,便会有新发现。按照人情物理去推,太宗也是人,真会道德感那么强,把内心深处的人性的私欲,压抑到极低以至于无么?更何况他还处在天子之位,手操生杀予夺之权! 有了这样的疑问,读到这一段,不禁会心一笑。宇文士及投其所好,顺着皇帝的心意说。李世民厉言正色,一派凛然,借魏征之口骂他,说他这样做是奸佞小人。这话或许是真的,那唐太宗真是超凡入圣了。但也许是习惯性的语言——被魏征等人长期训练,做出的道德化反应,体现的是他作为“圣主“的社会角色的一面,就像一个演员,长期扮演一个角色,即便在日常生活中,也会带有角色的思想行为特征。这虽不能断定是假惺惺,但确实属于荀子所说的“伪”——人为的,后天改造的结果,而非属于出自人的天然本性。这一点,我相信必确无疑。 说无疑,是因为后面一段。宇文士及说的是实话:“您每天跟那帮谏臣争得面红耳赤,往往被驳得没词儿,现在我在您身边,再不顺着点儿,这皇上还当个什么劲儿!”这样的语言,是充满人情世故的,合乎张先生所说的“人情物理”,虽然不合圣贤之道,假如让魏征听到,一定会厉言正色地加以斥驳,当面骂他是奸佞小人。假如皇帝真的被“伪”的道德熏染,能起伪化性,成为“圣君”,也会立即做出反应的,那才符合“亲贤臣、远小人”的圣君标准。 可是李世民的反应是什么呢?“帝意解”——立刻改变了刚才的一副岸然的面貌,怒气顿消,心意平和,想必还会露出会心的一笑吧。 宇文士及,老谋深算,钻进皇帝的肚子里,成为一条知心虫。皇帝还会跟他没完没了地掰扯么?这时候,一切道德、礼义,都会冰消瓦解了。 《新唐书》士及本传还记载,唐太宗对宇文士及“甚见亲顾,每延入阁中,乙夜方出,遇其归沐,仍遣驰召,同列莫与为比”。而这位知心虫也很谨慎,知道行事准则,当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出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以至于“其妻每问向中使召有何乐事,士及终无所言”。说老谋深算(非贬义),一点也不为过。 这个故事,刘餗的《隋唐嘉话》也有记载,大意相同,个别字句有出入: 太宗尝止一树下,曰:“此嘉树。”宇文士及从而美之,不容口。帝正色曰:“魏公常劝我远佞人,我不悟佞人为谁,意常疑汝而未明也。今日果然。”士及叩头谢曰:“南衙群官,面折廷争,陛下尝不得举手,今臣幸在左右,若不少有顺从,陛下虽贵为天子,复何聊乎?”帝意复解。 但是,不知为何,后人常常冠以“太宗察佞”的题目。其意若曰:太宗是圣君,对小人的甜言蜜语是明察秋毫的。我总是为刘餗们抱打不平——最后一句,难道你们都没读明白吗? 有读明白的。司马光《资治通鉴》的记载略有不同: 上尝止树下,爱之,士及从而誉之不已,上正色曰:“魏征常劝我远佞人,我不知佞人为谁,意疑是汝,今果不谬!”士及叩头谢。 把后面士及的话和太宗的反应都删去了。这样,一个充满“人情味儿”的历史故事,就一变成为“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有道明君的历史标本。唐太宗也就一变而成为屈己纳谏、从善如流的郅治之君了。塑造完人,方可为后世法,这也许是司马相公的本意。本乎这个初衷,是一定要删改后面一段的。后来有人说“司马相公是个厚道人”,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时常想,历史,贵在真实,历史研究,也就要以恢复历史原貌为旨归。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就这样一个小故事,背后就这么多内涵。要想恢复原貌,真如舁石扪天,难矣哉!可又一想,这些不都是历史么?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我的这种解读,也就被记录在我的历史中——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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