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巫就是那些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家伙,其活动纯属迷信,该当在清除之列。对这些家伙,人们俗称为“巫婆神汉”,口气中饱含着嘲讽。这样认识巫,大致不差,但需要指出的是,今天的巫只是巫的末流,在上古之时,巫可不是这么一副落魄相,借用阿Q 的话说,巫的祖先可是曾经阔过的。 对巫较早做出解释的是《说文解字》,其“巫”字条曰: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舞形,与工同意。古者巫咸初作巫。” 紧接着又释“觋” 曰:“能斋肃事神明也。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从这些解释可以看出,巫是“事无形”(即人眼看不见的鬼神)的人,其降神的方式是舞蹈。古时巫、觋常合称,如《荀子 · 正论》:“出户而巫觋有事。”关于“觋”字的写法,《说文》称“从巫从见”,南唐徐锴对“见”旁有一妙解:“能见神也。” 故巫觋本是人,却又与常人不同,乃在于他们能见到神明。 居住在我国青藏高原的珞巴族中流传着《阿巴达尼失掉后眼》的神话,讲的就是巫与巫术的起源,颇能证明徐锴之说不妄: 阿巴达尼有四只眼睛,前面两只,后面两只,后面的是对付妖魔的。他娶了太阳的女儿冬尼海依,冬尼海依有天要他去太阳那里。他先去魔鬼给波伦布的家,看望另一个妻子——给波伦布的妹妹格辛雅明。格辛雅明知道哥哥早就想害死他,嘱咐他当心,给他一片生姜带在身上。给波伦布邀他去跳吊索,他没听格辛雅明要他少跳的话,尽情多跳。给波伦布砍断吊索,把他摔在地上,后眼摔掉了,腿也摔伤了。他把生姜贴在伤口上,给波伦布不敢来吸他的血,只带走了他的后眼。给波伦布不怕他了,放妖魔鬼怪出来到处害人。他没有别的法子,就宰杀禽畜,请“麦巴”(巫师)念咒。这样,就有了巫术、祭祀[1]。 这神话告诉我们,人们之所以需要巫,是因为自己失掉了后眼(或许该称为 “天眼”),无法见到鬼神。类似的说法,亦见于汉文古籍。《论衡· 首相》曰: “仓颉四目。”四目的功能,据《太平御览》卷749引《书断》称:“颉首有四目,通于神明。” 比常人多见到一个世界,所以仓颉能创造出惊风雨、 泣鬼神的文字。 依这种说法,上古的巫觋,大约应比普通人多一两只眼睛。 巫觋是否比常人多两只眼睛,除了仓颉及《周礼·夏官·方相氏》中提到的“黄金四目”的方相外,尚不见更多的记载,但巫觋确实具有独特的身心素质,却是于史有征的。《国语 ·楚语下》中观射父有一段介绍巫觋的话,他说:“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也就是说,做巫觋的人,需要心性诚正,聪明圣智,人品又好,天赋又高,才能使得明神降附其身。其条件之苛刻,一如今日藏传佛教挑选转世灵童。 《说文》的释文中还提到巫咸,这是古时有名的神巫。其生活的年代,已难确考,或说是黄帝时人, 或说是唐尧时人, 或说是殷中宗贤臣。 故宋衷在为 《世本·作篇》“巫咸作筮”句作注时云:“巫咸,不知何时人。”巫咸的事迹,在《山海经》中已有记载,并且是与群巫同时出现的,据《大荒西经》载: 大荒之中,……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海外西经》中还提到了“巫咸国” :“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此处提到的“升降”及“上下”,指的是群巫以高山为天梯上下于天,这可举出《山海经 · 海内经》的一段文字为证:“华山青水之东,有山名曰肇山。有人名曰柏高。柏高上下于此,至于天。” 所以,巫在上古,扮演了沟通天地的角色。 古时人们认为巫能沟通天地, 这一点在“巫”字的字形上已经透露了出来。巫字的主干为上下两横,有如天地(《说文》“二部”曰:“二,天地也。”);中间一竖,恰似天梯(《说文》中收有“丨”字,其释文正是“上下通也”)。天梯旁加上小人,乃是十分形象的“上下于天”。 巫能事鬼神、通天地,因此便具有了崇高的地位。还是那位巫咸,其功绩之一,就是为统治者息妖除怪、保驾护航。《史记·殷本纪》曰: 帝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 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惧,问伊陟。 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帝其修德。”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艾》,作《太戊》。 所谓“祥”,据《玉篇·示部》:“妖怪也。”妖怪之物生于朝,是殷道中衰之兆,难怪“帝太戊惧”。在这里,帝咨询的是相国伊陟,但幕后真正起作用的是巫咸。司马贞《史记索隐》曰:“巫咸是殷臣,以巫接神事,太戊使禳桑之灾 ,所以伊陟赞巫咸。” 而在更早的时候,巫甚至可能兼任君王(或族群首领)的角色。在《墨子·兼爱下》、《吕氏春秋·顺民》、《淮南子·主术训》等典籍中都记载了“汤祷桑林” 的故事,说的是汤在大旱时为求雨以自身为牺牲,其中“剪发及爪”和“将自焚以祭天”等实乃巫术的做法,许多学者据此认定汤就是一个大巫,起码他兼有巫的身份。 再往前推,夏的始祖禹身上巫的痕迹就更明显了。后世巫在降神舞蹈时有一种专业性的步法,就相传是夏禹所创。《洞神八帝元变经·禹步致灵第四》 曰:“禹步者,盖是夏禹所为术,召役神灵之行步。……(禹)届南海之滨,见鸟禁咒,能令大石翻动。此鸟禁时,常作是步。禹遂模写其行,令之入术。自兹以还,无术不验。因禹制作,故曰禹步。”这里所述禹步来历,有美化的成份,其实,禹步只是禹的一种病态。汉扬雄《法言·重黎》:“昔者姒氏治水土,而巫步多禹。” 李轨注曰:“姒氏,禹也。治水土,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 而俗巫多效禹步。” 禹是治水英雄,积劳成疾,导致跛足,想来当时人皆知之,并不以为怪。禹在行使巫的职责时,以跛行为舞,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后世俗巫不明就里,反倒成了效颦的东施。偶然的变态或错误,竟演为风习,这在人类文化史上并不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巫可能是族群领袖,在我国的民族志材料中也可找到证据。云南西盟佤族在本世纪 50年代以前,社会生活中巫师起着重要作用,人们无日不问巫、无事不占卜。该族的巫称“窝郎”, 就是由氏族长兼任的,直至农村公社阶段,他们仍既任村长,又是祭司,一身而二任[2]。来自不同方面的材料,使不少学者相信,中国上古之时君及官吏皆出于巫,君王自己虽为政治领袖,同时仍为群巫之长,或许这就是原始的政教合一吧。 ◆ ◆ ◆ ◆ 在上古,巫不仅可兼任首领,他身上实际集中着一个角色群。不同的角色关涉不同的知识门类,巫几乎成了那个时代唯一的知识分子。从《说文》的解释及禹的事迹中看,巫还是歌舞艺术家,并且可能是最早的。巫为了请神,必须跳舞,甲骨文中即有许多“奏舞”的记录。 《尚书·伊训》曰:“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疏云:“巫以歌舞事神,故歌舞为巫觋之风俗也。”在我国许多少数民族中,巫师也是能歌善舞之人。 前引巫咸等十巫与“百药”同在的文字, 又透露出巫即医的信息。《广雅·释诂》即曰:“医,巫也。” 又《说文》释“医” 曰:“医,治病工也。……古者巫彭初作医。” 巫彭何许人也?他就是《山海经 · 大荒西经》中与巫咸等在灵山爬上爬下的一个巫师。其实,“医”在古时亦写作“ ” (原文空缺)(见《国语》等书),医与巫的关系更是一目了然。“医”与“巫”二字还可连称,《论语·子路》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俞樾平议:“巫、医,古得通称。此云‘不可以作巫医’,医亦巫也。” 《说苑·辨物》中提到的古之医者,完全就是用巫术在治病:“上古之为医者曰苗父,苗父之为医也,以菅为席,以刍为狗,北面而祝,发十言耳。诸扶而来者,舆而来者,皆平复如故。”空口说白话就能把病治好,倒与今日的某些气功大师和心理医生相似。 上古由于巫即是史、 巫史不分,故常有“史巫”、“巫史” 、“史祝” 、“祝史” 等的联用。如《易·巽》: “用史巫纷若。”孔颖达疏:“史,谓祝史;巫,谓巫觋:并是接事鬼神之人也。” 又如《汉书·地理志下》:“好祭祀,用史巫。” 而“巫史”的连用,则有《国语·楚语下》的“家为巫史”、《礼记·礼运》的“藏于宗祝巫史”等。固然,在三代官制中,许多史官已不再以“巫”相称,如《周礼》中所载史官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等,但他们执掌的事务,除了记史,还有祭祀和十筮,他们身上依然混融着巫、史两种身份。 ◆ ◆ ◆ ◆ 到了战国乃至秦汉以后,巫的地位逐渐下落,其主要原因,在于巫自身的分化,医、史等角色独立了出来,巫变为了专事鬼神的神职人员。巫独揽文化知识的权利被瓜分,其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自然降低。 此外,人们对天道鬼神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怀疑的论调不时浮现,不少人认为巫鬼淫祀,惑乱民心,“巫” 竟成了“诬”的同义词[3]。例如战国时就曾发生了西门豹投巫于河的事件,据《史记·滑稽列传》载,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发现邺民贫苦,其原因是该地有祝巫导演的“河伯娶妇”闹剧。豹不信邪,到了河伯娶妇的日子,反将大巫及其弟子投入河中。遂后他主持开渠灌田,生产自救,人民日益富足。事实如铁,试想邺地之民还会信巫么? 最后,想说一下巫的培训及产生,这方面的情况古籍记载不多,而民族志的材料却十分丰富。大略言之,新巫的确定,有神择和人择两种形式。所谓神择, 就是由神意指定巫师人选。例如在我国北方信奉萨满教的诸民族中,由谁来继承上一代萨满(萨满教的巫师),据说是由上一代萨满的神灵来选择的。选中的标志常表现为变态的征象,出生时未脱胞衣者,长期患病或精神错乱而许愿当萨满后痊愈者,只要请一老萨满为师,即可进行领神仪式[4]。 至于人择,主要为依某种定规公众选举或自我推荐。有的标准较严,只在家庭内成员中选择,甚至父子相继,殷时巫咸的职位就是由其子巫贤继承的。有的则大开方便之门,几乎来者不拒,如在广西大瑶山盘瑶中,凡举行过度戒仪式的男子,只要略识之无,送点鸡、 肉给师公(该族巫师),就可拜师学法[5]。确定了巫师候选人的资格后,要学习的内容还真不少,包括熟悉本族神话传说,记诵各类祷词咒语,精通经典文献,能主持祭祀、占卜、释兆,掌握巫术技能、巫医、巫舞,详知各路鬼神(其形象、特征、职能等),并旁涉天文地理。 巫师候选人学业期满,通常要举行结业仪式,算是出了师。这在各地各族又有不同,其中以锡伯族萨满的“察姑尔”仪式最为隆重惊险。据《萨满教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介绍,“察姑尔”为上刀梯之义。该仪式在夜晚举行, 油灯四布,亮如白昼,围观者人山人海。 在老萨满主持下,上刀梯者饮罢羊血,赤足攀登三四丈高以刀刃为横杆的刀梯,然后由顶端翻落到事先张好的网中,再去滚烫的油锅中捞取炸熟的油饼分给在场众人。最后,老萨满取出一面铜镜,在羊血盆中浸一下,交给上刀梯的成功者, 就算是颁发了他独立营业的执照,后者从此便有了社会公认的萨满称号。在“察姑尔”仪式中最令人感兴趣的是上刀梯者到达顶端手扶横杆面南而立时,老萨满要向他大声发问,完成了这段问答,方算功德圆满。 问:“南边看见了什么?” 答:“伊桑珠妈妈依波耶(即女始祖萨满)。” 问:“东边看见了什么?” 答:“伊巴干(即妖怪)。” 问:“西边看见了什么?” 答:“富其和(即神佛)[6]。 这情景不禁令人想起本文开头对巫觋视力的讨论。我们有理由相信,刀梯就是天梯的象征,登到梯顶便人与天齐。此刻上刀梯者好似脱胎换骨,不再是肉眼凡身,他已经具备了(或多生了)一双“能见神明”的天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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