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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先生告诉我们,吃货的最高修养是从植物学中探源

 十九四 2019-05-17



22年前的今天,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先生离开了我们。汪曾祺先生爱好广泛,他爱吃,谈到吃的时候兴致颇高,常能由此及彼,谈吃而又论道。


有人说其他作家上街常钻书摊,而汪先生爱去菜市场,看那些生鸡活鸭、鲜鱼水菜。除了在菜市场感受热闹嘈杂的烟火气外,汪曾祺先生更是于其中“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他说:“鸟兽草木,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对于鸟兽草木有兴趣,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兴趣。 


小时读汉乐府《十五从军征》,非常感动。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诗写得平淡而真实,没有一句迸出呼天抢地的激情,但是惨切沉痛,触目惊心。词句也明白如话,不事雕饰,真不像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写出的作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完全能读懂。我未从过军,接触这首诗的时候,也还没有经过长久的乱离,但是不止一次为这首诗流了泪。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葵如何可以为羹呢?我的家乡人只知道向日葵,我们那里叫做“葵花”。这东西怎么能做羹呢?用它的叶子?向日葵的叶子我是很熟悉的,很大,叶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盐,煮熟之后也还是很难下咽的。另外有一种秋葵,开淡黄色薄瓣的大花,叶如鸡脚,又名鸡爪葵。这东西也似不能做羹。还有一种蜀葵,又名锦葵,内蒙、山西一带叫做“蜀蓟”。我们那里叫做端午花,因为在端午节前后盛开。我从来也没听说过端午花能吃,——包括它的叶、茎和花。后来我在济南的山东博物馆的庭院里看到一种戎葵,样子有点像秋葵,开着耀眼的朱红的大花,红得简直吓人一跳。我想,这种葵大概也不能吃。那么,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后来我读到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和《植物名实图考》。吴其濬是个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读书人。他是嘉庆进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抚。但他并没有只是做官,他留意各地物产丰瘠与民生的关系,依据耳闻目见,辑录古籍中有关植物的文献,写成了《长编》和《图考》这样两部巨著。他的著作是我国十九世纪植物学极重要的专著。直到现在,西方的植物学家还认为他绘的画十分精确。吴其濬在《图考》中把葵列为蔬类的第一品。他用很激动的语气,几乎是大声疾呼,说葵就是冬苋菜。


《植物名实图考》内页图


吴其濬所绘的冬葵


然而冬苋菜又是什么呢?我到了四川、江西、湖南等省才见到。我有一回住在武昌的招待所里,几乎餐餐都有一碗绿色的叶菜做的汤。这种菜吃到嘴是滑的,有点像莼菜。但我知道这不是莼菜,因为我知道湖北不出莼菜,而且样子也不像。我问服务员:“这是什么菜?”——“冬苋菜!”第二天我过到一个巷子,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在井边洗菜。这种菜我没有见过。叶片圆如猪耳,颜色正绿,叶梗也是绿的。我走过去问她洗的这是什么菜,——“冬苋菜!”我这才明白:这就是冬苋菜,这就是葵!那么,这种菜作羹正合适,——即使是旅生的。从此,我才算把《十五从军征》真正读懂了。


冬苋菜


冬苋菜豆腐汤


吴其濬为什么那样激动呢?因为在他成书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葵是什么了。


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提起来也可叫人生一点感慨。葵本来是中国的主要蔬菜。《诗·豳风·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见其普遍。北魏《齐民要术》以《种葵》列为蔬菜第一篇。“采葵莫伤根”,“松下清斋折露葵”,时时见于篇咏。元代王祯的《农书》还称葵为“百菜之主”。不知怎么一来,它就变得不行了。明代的《本草纲目》中已经将它列入草类,压根儿不承认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够惨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想是因为后来全国普遍种植了大白菜。大白菜取代了葵。齐白石题画中曾提出“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王,独不论白菜为菜中之王,何也?”其实大白菜实际上已经成“菜之王”了。


幸亏南方几省还有冬苋菜,否则吴其濬就死无对证,好像葵已经绝了种似的。吴其濬是河南固始人,他的家乡大概早已经没有葵了,都种了白菜了。他要是不到湖南当巡抚,大概也弄不清葵是啥。吴其濬那样激动,是为葵鸣不平。其意若曰:葵本是菜中之王,是很好的东西;它并没有绝种!它就是冬苋菜!您到南方来尝尝这种菜,就知道了!


位于河南省固始县的吴其濬故居


北方似乎见不到葵了。不过近几年北京忽然卖起一种过去没见过的菜:木耳菜。你可以买一把来,做个汤,尝尝。葵就是那样的味道,滑的。木耳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种,只是葵叶为绿色,而木耳菜则带紫色,且叶较尖而小。


木耳菜


由葵我又想到薤。


我到内蒙古去调查抗日战争时期游击队的材料,准备写一个戏。看了好多份资料,都提到部队当时很苦,时常没有粮食吃,吃“荄荄”,下面多于括号中注明“音害害”。我想:“荄荄”是什么东西?再说“荄”读gāi,也不读“害”呀!后来在草原上有人给我找了一棵实物,我一看,明白了:这是薤。薤音xiè。内蒙古、山西人每把声母为x的字读成h母,又好用叠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


薤叶极细。我捏着一棵薤,不禁想到汉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不说葱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叶上实在挂不住多少露水,太易“晞”掉了。用此来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贴切。同时我又想到汉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尔能近取譬。


北方人现在极少食薤了。南方人还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都有。这几省都把这东西的鳞茎叫做“藠头”。“藠”音“叫”。南方的年轻人现在也有很多不认识这个藠字的。我在韶山参观,看到说明材料中提到当时用的一种土造的手榴弹,叫做“洋藠古”,一个讲解员就老实不客气地读成“洋晶古”。湖南等省人吃的藠头大都是腌制的,或入醋,味道酸甜;或加辣椒,则酸甜而极辣,皆极能开胃。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头即是薤的。


藠头


北方城里人则连藠头也不认识。北京的食品商场偶尔从南方运了藠头来卖,趋之若鹜的都是南方几省的人。北京人则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详半天,然后望望然而去之。我曾买了一些,请几位北方同志尝尝,他们闭着眼睛嚼了一口,皱着眉头说:“不好吃!——这哪有糖蒜好哇!”我本想长篇大论地宣传一下藠头的妙处,只好咽回去了。


泡藠头


哀哉,人之成见之难于动摇也!


我写这篇随笔,用意是很清楚的。
 
第一,我希望年轻人多积累一点生活知识。古人说诗的作用: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 可以怨,还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最后一点似乎和前面几点不能相提并论,其实这是很重要的。鸟兽草木,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对于鸟兽草木有兴趣,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兴趣。
 
第二,我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不管是古代的还是异地的食物, 比如葵和薤,都吃一点。一个一年到头吃大白菜的人是没有口福的。许多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的蔬菜,比如菠菜和莴笋,其实原来都是外国菜。西红柿、洋葱,几十年前中国还没有,很多人吃不惯,现在不是也都很爱吃了么?许多东西,乍一吃,吃不惯, 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
 
你当然知道,我这里说的,都是与文艺创作有点关系的问题。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日

载一九八四年第十一期《北京文学》


*本文节选自《八仙》,原标题为《葵·薤》。中华书局出版。



《八仙》

汪曾祺 著

简体横排

32开  精装

9787101124989

56.00元


《八仙》辑选汪曾祺先生关于传统文化的经典随笔结集而成,内容关于佛教、道教、古代诗歌书画等。汪曾祺先生学养深厚,写传统文化举重若轻,生动而又有趣。《八仙》以布面精装的形式出版,阅读收藏两相宜。

内容简介

《植物名实图考(整理本·附植物名称、人名、地名、引书索引)(全二册)

[清]吴其濬 著

繁体竖排

32开  平装

 9787101132144

88.00元



《植物名实图考》三十八卷,清代吴其著,共收植物1714种,分为12类。对每种植物的形色、性味、用途、产地、繁殖方式等,叙述颇详,尤其着重植物的药用价值,以及同物异名或同名异物的考订。每种植物都配以图版,刻绘均极精审。本书是我国19世纪一部科学价值很高的植物学专书。


孔子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草木虫鱼,诗家自为一学,本书历来为博物多识之士所推重,对研究文史、阅读古书助益甚大。


本书是全式标点的深度整理本,书后附有植物名称、人名、地名、引书四个主题索引,极便研究参考检索。


《植物名实图考长编(整理本)(全三册)

[清]吴其濬 著

繁体竖排

32开  平装

9787101132137

108.00元



《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二十二卷,清代吴其著,是吴氏《植物名实图考》的初稿、资料长编,共收植物788种。以品种数目来说,比《图考》的1714种少了一半以上。但《长编》大量辑集了前人有关的材料,如《齐民要术》《证类本草》《本草纲目》《救荒本草》以及许多字书、训诂文章、地方志等文献,按条罗列,均注明原文出处,间附己见,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不仅对植物学研究工作者有很大帮助,同时对文学、训诂学、博物学等文史研究者也裨益甚大。凡读《图考》的时候,用此书作参考,更能推究根源,深入了解,并可藉以考究《图考》取精用弘的撰著过程、去取之意和熔裁之力。本书是全式标点的深度整理本,便于研究参考利用。


(统筹:陆藜;编辑: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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