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之余,又于堂前植柳一株,时人敬他勤政爱民,称为“欧公柳”。一年后,欧公改任颍州,年年欧公柳色新,却再不见扬州人。1056年欧阳修已离开扬州数年,过从甚密的好友刘敞欲知扬州,欧阳修含情为其践行,作《朝中措。平山堂》,既是酬赠友人,又追忆自己过往的扬州生活。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亲建的平山堂,堂前手植垂柳,虽是柔婉深情,格调却不失轩昂豪迈。我无数次诵读他的诗篇,感慨于如斯境遇中,文人鼓荡心胸的不折之气,与悠悠自解之情。“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垂柳本是无情物,牵动伊人万古情。人间万事转眼老,不如记取樽前。
(刘敞,博学多识,忠直耿介之人,与其弟刘攽合称“北宋二刘”。兄弟二人与苏轼皆相交好,熙宁七年,苏轼任杭州通判最后一年,一日与兄弟二人游孤山竹阁,西湖中划来彩舟,舟上美女数人,其中一弹筝者尤为美丽,风韵闲雅,曲未终,翩然而去。二刘目送之,苏轼便写下《江城子》,“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颇有调侃刘氏二人之趣。而弟弟刘攽与刘恕又共同协佐司马光编写《资治通鉴》,北宋诸多笔记中皆有二人事迹记载,而刘恕与苏子瞻交游甚笃,子瞻第一次知杭州,眼前所见皆沉浮利禄者,星夜灯下,寂寞无人语,常与刘恕诗歌往来。北宋诸公,任其一个,皆令人高山仰止。)
第二年即1057年嘉佑二年,轰动朝野的一次礼部考试,“唐宋八大家”中一大家欧阳修为主考官,三大家同榜进士及第,苏轼、苏辙、曾巩,欧阳修至交梅尧臣是试卷点阅官——创造千古佳话,须有名垂千古之人及旷世之才!苏轼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位列第二,不,应是第一,为避嫌,被后来成为其恩师的欧阳修点为第二。苏轼以布衣之身,幸得大贤青眼,成为欧阳修赏识的青年才俊,一时文名动京城,欧阳修甚至对自己儿子说:老夫当让此人出一头地,三十年后无人识得老夫。
然而,事有机变,此后二十多年,他不断自请外调。二十三年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自徐州调知湖州【同年年底,当他还在院子里晾晒那些古画,对着文与可的墨竹图流泪时(静厚的与可已于是年二月去世),皇令已到,乌台诗案暗波涌起】,平生第三次途经平山堂,瞻望恩师的龙蛇之迹,感慨良多,于是抚今追昔,作《西江月‘平山堂’》,凭吊恩师兼感慨自身。此时距恩师欧阳修去世已八载,距二人最终一次悟见已时隔九年。流光容易把人抛,贤愚不措。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弹指”、“转头”乃佛家用语。欧公已逝,一切成空,而活在世上的人,何尝不是在梦中。而“梦”为何物?正如他于西湖畔遇到的和尚云闍黎,十五年来闭户读书,不发一言,死后,苏轼所云:“却疑此室中,尝有斯人不。所遇孰非梦,事过吾何求。”人生仿佛一场大梦,也如云闍黎的僧舍,转眼成空。
自1071年他知杭州,多与僧人往来,尝及佛家教义,至此,他习惯于用佛家的色空观看世间。此词末句翻用白居易“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诗句,而更进一层。白雨斋词话云:“追进一层,唤醒痴愚不少”,更是深婉。
这种空幻、淡然的禅意玄思,或许只是他人生偶然的感喟,却成其独特的人生态度。他欲从佛老中寻求一点慰藉,以求自我解脱。苏轼一生仰慕陶潜,陶潜最终羁鸟归林,从政途归于田园,归于宁静。而东坡所追求的并非从政治中,而是要从整个人生、宇宙中解脱,他似乎一直在伤感,既要求解脱而又根本无从解脱,这种无法排解的矛盾才使他的苍凉、感伤较他人更深一层。休言万事转头空,为转头时皆梦,人生既是梦幻空花,那么,波折失意便无须在意,可优游卒岁。
(我自读大学始,受其诗文感染,四海八荒之中,终成了清静之人,践行着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境,亦希望具备清响出疏桐的格调。
平山堂,我念及扬州的唯一所在——润州的南山,子瞻羁旅所到之处——西湖畔,孤山寺,子瞻与惠勤惠思纸窗竹屋盘桓之所。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我一路踏着他的足迹,行行重行行......)
己亥三月初一日
子衿匆匆记于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