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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众生相:万事留后人评说,功过全化归尘土

 林涛乱翻书 2020-02-15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也印在了《白鹿原》的开篇。

《白鹿原》算不算中国小说里史诗级的,自有历史与时间给出答案。我第一次看《白鹿原》还是在高中时,那时候完全是因为小说开始的性描写而去读,可惜当时只挑了少儿不宜的部分,而没有认真读下去。二十年后,再翻起这本书,那曾经让我心跳不已的描写已删改了大半,却并不感失望,也更懂得去欣赏小说流畅的文字之美,西北农桑礼法等风俗的奇诡,以及各色人物的悲喜转合。

江曾琪说,小说里只有人物是主导的,其余都是次要的,派生的。一部成功的小说,对人物的塑造不应是脸谱化的。一个只能让读者喜欢,或是讨厌的人物,不是成功的。如果小说中的人物令读者产生某种复杂的心理,爱与恨交织在故事情节之中,对其命运的走向有一种渴盼,将感情注入人物,读出人物的血肉与呼吸,灵魂与气质,读出作者在人物身上的野心与遮掩。这才算是真正读懂了一部小说。

所有小说的人物都应是活在当下的,活在作者的心中,读者眼中。只是,却又因为有所期待,而无法活在当下。明白了这一点,才能对小说人物保持一个准确的距离来窥视。在人物愈加复杂的形象面前,而仍能清晰的辨清他的面目。

白嘉轩是小说的第一主人公。也是小说中唯一一个善始善终者。他信奉自己行得端做得正,所有的事都敢做到台面上。一辈子腰不弯。可是,在小说的开始,白嘉轩犹如一颗“天煞孤星”,娶了六个媳妇都惨遭横死。这似乎预示着他的命运之悲惨几乎到了无以附加的地步。可是小说笔峰一转,让他发现白鹿精魂的所在,经过朱先生的指点与个人谋划,白嘉轩使计换得鹿家的风水宝地,又靠种罂粟发家。至此命运发生转折,从此顺风顺水。

这其实交代了这个人开始时“腰”就不是直的。

他践行条约,以宗法为人处事,深孚众望,统领全族,而实际上却一直打压着鹿子霖。他以家族名声为第一要事,甚至不惜断绝与孝文、白灵的关系。小说将他塑造成白鹿原上的一名忠诚的卫道者,各派人物都对其有拉拢之心,而其最终得已善终,也暗指乡土中国宗法礼教的力量之强。

鹿子霖最终因疯而死,不得善终。其蝇营狗苟的伎俩与睚眦必报的心理差点断送了白孝文的性命。而名利与地位,更是他舍不得放不下的。出狱后仍找田福贤要回失去的身份就是明证。如果他再失去乡约身份,则注定了会被白嘉轩打压一辈子,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始终要证明自己是唯一能威胁到白嘉轩地位的人。他也从没放弃过这种努力。但他做不到约束自己,做不成领袖,最终家业凋蔽,人丁衰败,如果没有小孙子的意外出现,他的生命应该等不到最后就结束了。

鹿子霖不是卫道者,亦做不了乱世里的奸雄。权与色掣肘了他的人性,伪装的油彩越涂越厚,但是他的性格并不违反社会的发展,反倒是白嘉轩一直在固守旧制,但是白鹿原几十年的风雨飘摇里,他其实也仍是既得利益者,这使他无法守住礼法。他的结局也是时代给白鹿原里的逐利者命运下了一个定义。

白孝文几经生死,起起落落。他有族长接班人的实力,也有致使的弱点。在经历了生死的考验后,命运开始眷顾他,一路青云直上,不仅重新归宗认祖,更是在最后成为一县之长。

“走不出这个原,一辈子成不了事”。白嘉轩注定不是族长的命,却又受到了族的庇护。白嘉轩其实就是他的守护神,而田小娥则是改变他命运的那个人。没有白嘉轩,他不会成为族长的接班人,如果没有田小娥,他就冲不出这个原,体验不到生死之间的感觉,也就不会有以后衣锦还乡的白孝文。人神共佑,助其行运。不管这个人物善恶几何,经历过如此命运的大转折,使其成为小说结束时,存活于乱世中的芸芸众生里最受益的一人。

田小娥使小说有了肉欲的艳香。她只遵从于人性最原始的欲望的支配,爱便真爱,恨便真恨,争得到就争,争不到就认。她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却也不屈服原上人毒辣的目光。她顽强地一个人生活在宗族礼法的剃刀边缘。有一种虽犯众人,众耐我何的姿态。

整个白鹿原视其为不守妇道违背礼教的“婊子”,虽一生无法摆脱,但也正是这种恶名保护了她,使众人不敢近她一步。

然而,她毕竟无法成为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她依靠本性去判断,去做人,可以无视礼法,但在一个人生活的重压下,只得接受了鹿子霖的侵犯,她也要活,哪怕是苟活。可是她绝不会想到,最后却死在了鹿三的手里,也许白鹿原上任何一个人都有杀她的理由。但鹿三绝不应有。可是世事竟是如此难料。

鹿三可悲,可叹,更可怜。最后以因果报应来惩罚他,却又让人觉得这个报应来得并不唐突。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更道出了礼法应遵天道的公理。

鹿兆鹏鹿兆海兄弟两人走向了截然相反的命运之路,却并没有过多的冲突。这是小说构思上别具一格的地方。白鹿原上几次大事,几乎都有鹿兆鹏的影子。可是这个人物却一直不够丰满,让人无法爱起来。有信仰,却感受不到坚定,有行动,却多是无功而返。他游走在白鹿两家的各个人物之间,闪转腾挪,屡遇大难而不死,甚至冷先生对这个有名无实的女婿都要倾尽所有去搭救。

很显然,鹿兆鹏不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也远不如黑娃着的笔墨多,他好像总是在穿针引线,却只见其手不见其人。哪怕最后赢得了白灵的爱情,给人的感觉仍是,白灵嫁的不是鹿兆鹏,而是信仰,是那个她愿意为之献身的主义。

恐怕所有读到白灵命运的人都会觉得她死得冤,这是作者在营造一种巨大的悲痛吗?我觉得不是。白灵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但她的人格远不是一句空泛的信仰就能建立起来的,可是白灵身上除了信仰,又让人感觉不到过多的东西,血肉不丰满。感性与激情漫溢,理智与思想欠乏。她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这种勇气在她临死时仍能看到。可是,他还是对革命事业,对信仰与主义缺乏更深入的认误识。白灵的死,看似是革命巨浪里的一次污染事件造成的,可背后是她性格里对于革命充满理想化的憧憬,缺乏自我保护的结果。

正如她能以信仰之名爱上兆鹏一样,都太理想化了。

黑娃无疑是小说里最值得探讨的一个人物。加入过共产党,上过战场,当过土匪,差一点死了,又当上了国民革命军的营长,后脱胎换骨,做了朱先生最后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弟子,起义后却遭到陷害致死。不可谓不传奇。

小时候他接受了鹿兆鹏给他的一块水晶饼。舔了一下,说好吃,却又一咬牙扔在路边的草丛里,“我再也不吃你的什么饼儿什么糖了,免得我夜里做梦都在吃,醒来流一摊涎水……”。这个情节就交代了黑娃对自己的内心有极强的认知与控制力。他不是一个寻常人。

他是一个真正的敢于直面自己并塑造自己的人。白嘉轩鹿子霖是害怕改变的人,白孝文是乱世求保的人,鹿兆鹏是不改初衷的人。只有黑娃混沌半生,糊涂半生,也混账了半生。跟着兆鹏搞农协,追求的是一个闹字,参军打仗,不过凭的一个勇字,当了土匪又讲究一个义字,最后拜朱先生为师,开始学仁。

做过大恶,终向大善。

最后他想变成一个读书人,一个济世报国的人。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跳出命运的藩篱。

沈从文在《边城》里说,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般必然。黑娃的结局是宿命吗?

黑娃最后死在白孝文手上。黑娃不死,无论是从宗族还是从仕途上,都是对白孝文最大的威胁。鹿家祖上是“卖尻子起家的”,至现在已然势去,白家自古至今在原上拥有绝对的权力,现在只有黑娃可以威胁到白家在原上的地位。

别忘了,黑娃到底是姓鹿啊。这,也许就是宿命的安排,小说没有道明的隐秘所在。

白嘉轩在黑娃入狱后意欲救他,这里既有因鹿三而起的恻隐之心,也有对黑娃的愧疚。而最重要了的是,作为宗族之长,他要让所有的原上弟子都能在自己的荫护下得以保全。黑娃砸弯过他的腰,救黑娃更显得意义非凡。

可白嘉轩还是明白了,他也改变不了谁的命。白家祖坟有白鹿精魂护佑,可是他无法万事遂心,甚至最后也做不了儿子的主人。时代,变了。

而朱先生,小说中近圣近神的人物,却是一个最痛苦的人,看透了一切,拼尽己力,只不过乞求一个太平的世道而不得。他完成县志,带着满足走了;未见太平,留着遗憾离开。万事留后人评说,功过全化归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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