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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碗、瓢、盆交响曲

 餐意院 2019-05-22

锅、碗、瓢、盆交响曲

文/黄福海

男人一旦失去了事业,厨房便是他最后的战场与归宿。与其说是赖以折腾的战场和归宿,不如说是寄托、寻得尊严的地方。

厨房的天地既小又大,颇有乾坤。小则捉襟见肘,打不开转身;小到一山难容二虎之势,俨然一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王,随心所欲地调兵遣将,将那些个不会说话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玩弄于股掌之间,让它们在鼓风机的轰鸣声里,弹奏一曲噼里啪啦的交响曲,弥漫着油烟味的空间,隐匿于难以言表的温馨与私密。大则包罗万象,容五谷果蔬之香、容一切本草在此安营扎寨;大到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大到揽春色入怀、集夏蔬之全、赏秋月之景、采冬蘑煨汤。任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上阵,任红案白案、荤素搭配交相辉映,任川鲁淮粤四大菜系横行霸道,任烹炸煎炒、蒸煮煲汆发号施令。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此句应包含两方面意思:一曰稼穑不易,当思农耕劳作之苦;二曰烹调不易,当思镂月裁云之艰。身为一个家庭煮夫,雅居或宅居陋室之中,自然操持不出什么饕餮盛宴,日常能做出赏心悦目、令人垂涎欲滴的家常便饭,足矣。尽管如此,也须锱铢必较,惯闻老生常谈之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因此不敢删繁就简,亦如炮制药膏那般,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以前案牍劳形时爱用一句“写文章如烹小鲜”,这“小鲜”我想当然地专指家常便饭也。如今我要反其道而行之,将此一语句发挥,举一反三而倒行逆施——烹小鲜如写文章也,呵呵——盖言原料的采撷、素材的搭配、制作的方法,二者互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提篮采买,基本上是我每日必修的功课。除非反季节蔬菜,一般我不大去超市。清晨逛农贸或自由市场,不啻一种乐趣:春天脆绿的菜苔、散发泥香的蒲公英、缀满露珠的鱼腥草、身着紫袍的香椿芽,将勃发的气息带回家中;夏日碧绿的豆角、 脆嫩的莴苣笋、顶花带刺的黄瓜、繁星点点的西兰花,将喧嚣的菜香融入厨房;秋天血红的辣椒、泛霜的冬瓜、稍掐即折的水芹、憨态可掬的肥鸭,将田园的丰硕渐次分享;冬日水灵的萝卜、娇嫩的豆腐、胖硕雪白的莲藕、晶莹如玉的大白菜,将无限的生机尽揽入怀。对于任何美食来说,差不多的谦谦君子皆为好“色”之徒,而素材的搭配,恰恰弥补了这一空缺。譬如温润如玉的豆腐,配上绽青碧绿的葱花,所谓“一清二白”;白皙纤瘦的土豆丝,配上颜色鲜艳的青红椒,叫人食欲大增;稍显肥腻的蹄髈炖藕,配上红彤彤的胡萝卜,立马去脂化油。

真正展示厨艺高低的便是兜底的制作方法了,油温的拿捏,火候的掌控,最能体现一个“香”字,如何让其发挥到极致是大学问。其次是“味”,这就需要时间的考量,急火猛炒,往往只能让食材在瞬间爆发出窜鼻的烈香,而要真正入其味,则讲究文火慢攻,如煲汤、酱卤、炖菜、蒸煮。有名的“东坡肉”,在大文豪苏东坡笔下刻画得惟妙惟肖,惹得你忍不住喉头蠕动、满口生津: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美哉。

迟迟朝日上,炊烟出林梢。做饭是一桩讲究营养的“系统工程”,与刀俎边、锅灶前操厨者的心情密切相关。春光明媚、心情愉悦的时候,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嗤嗤嚓嚓的切菜声,仿佛在为即将上桌的晚餐弹奏一曲优美的旋律,盘中餐亦如这精气神儿,光彩明亮、麻辣鲜香一应俱全,自然好吃;反之,倘若云重雾浓、情绪低落的时候,正不压邪、逆火攻心,就会敷衍搪塞,视其为劳心劳力的苦差,毫无情趣可言,做出的饭菜不是少滋没味就是盐咸醋酸,不是烧糊了就是塌锅了,如此糟糕的拙作,不啻于暴殄天物,怎有食欲?诚然,食客的状况,同样决定着美食的命运,俗话说:饱了肉也嫌,饿了糠也甜。子曰: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言下之意,色香味不全不吃、饭做得不好不吃、非饮食时辰不吃。食欲旺盛者,视美食珍馐若艺术品,宛如欣赏这样一幅画卷:深蓝的天空下,飘着几朵纯净的白云,眼前三两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蹁跹飞舞在一片明黄色的油菜花海里……着实令人心旷神怡;而胃腹胀满者,则会视五谷杂粮为负担,恶其味厌其香,挑剔的筷头不停地拔弄,横挑鼻子竖挑眼,再好的饭菜都味同嚼蜡,不免让辛劳的火头军倍觉失望、沮丧,真个是 : 为伊消得人憔悴。

身为家庭煮夫,做饭是融洽关系的手段,缓冲矛盾的弹簧垫,更是紧密家人关系的纽带和粘合剂。偶逢亲朋聚会,他们都惦记我的拿手小菜——红烧豆腐,每每品尝必是一致肯定,并赞不绝口。我的做法与别人大同小异,算不上别出心裁,略有区别的地方有三点:一是煤气灶燃火,菜籽油与猪板油各二分之一下油锅;二是急火快煎,豆腐切片须煎得二面黄,外焦里嫩;三是快起锅时用地道紫阳胡豆瓣酱勾兑。视之紫红油亮,食之醇厚火辣,满口溢香,特别下饭。

孩子喜欢吃我做的炒米饭,这自然因为我做的并非普通的蛋炒饭,而是用各种素材搭配而成的什锦炒饭:土豆、胡萝卜、火腿切丁爆炒,松软的米饭撒入碧绿的葱花、酱红的豆瓣、白皙的蒜泥、金黄的姜末,如此一盘炒米饭色香味俱全,既清爽利落又筋道弹牙,孩子吃得兴奋,满满的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内人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往沙发上一靠,不愿与我多搭讪,知趣的我赶紧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剁上肉末,捞取一把用盐水浸渍过的酸豇豆切碎——此豇豆与泡菜有天壤之别,既有泡椒的酸辣风味,又无泡菜那倒牙般的寡酸——经过清油汆炒成诱人的臊子,麻利做出一碗酸豇豆肉末扯面,面上搁数片青翠的香菜叶,爽心悦目,再浇上半勺通红透亮的油泼辣子就齐活了。双手奉上,博得莞尔一笑,但见她吃得心花怒放、香汗淋漓,我心足矣。

初春,母亲病重住院食不甘味,一条街上餐饮店的熟食买遍,都没有合她口味的。家里有位笨拙的保姆负责一日三餐,但母亲嫌她做的饭菜有如她这个人一样的呆板木讷,毫无生气可言。那两天她时时念叨想吃凉拌菜苔,并嘟囔着等到出院就该春分,菜苔也快罢市了……云云。我深谙母亲的心事,去市场挑选鲜嫩上好的菜苔,掐叶截苔,下开水锅轻焯,既不能熟软又不能半生。沥干水分后,加清油、蒜末、油泼辣子、酱油、鸡精、香醋充分拌匀。盐为百味之首,当然必不可少,母亲肾衰,这盐味只能刚刚好。碧绿清脆、酸辣可口的凉拌菜苔送到母亲手上,她竟然一口气全吃完,脸上浮现一丝慰藉的神色。

君子远庖厨,夫岂恶刍豢。此言常让我惴惴不安,世人默许了它要表达的引申意思:大丈夫应胸怀家国天下,当立济世经邦之伟业,而不是成天与鸡毛蒜皮打交道,尤其是谦谦君子和读书人,那样就显得胸无大志、太没出息了。然而,它所表达的真实意义其实是: 但凡有血气的东西你都不要去杀它,推崇的是不忍之心,劝君子不要造杀孽。这是个谬误,并非做大事的君子和堂堂男子汉应该远离厨房,唯女人才是厨房的主人。我由此释怀,豁然开朗。又闻“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如此,不免让人油然想起历史上诸多文人骚客,无不曾钟情于草木与厨房,留下了一系列与烟火有关、可登大雅之堂的经典诗章,譬如宋代陆游《西村》:再来桑落陂无水,闭门但见炊烟起;唐代王建《新嫁娘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宋代高观国《留春令·淮南道中》:柳烟人家起炊烟,仿佛似,江南岸;宋代苏轼《寒具》: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等等这些,充分说明他们皆对下厨之事和袅袅炊烟情有独钟,而并非讳莫如深的神圣和远离那人间烟火喝风屙屁的仙人。不在三界外,便处世俗中;清欢人得安,心静听炊烟。厨房的乐趣与奥秘在于:茫茫人海里终有你忙碌充实的身影,世事纷纭中难得的寻见一隅清净和一方净土,为饥肠辘辘的至亲随时随地送上满怀的温暖,让风餐露宿的旅人闪进港湾就会被御寒的热汤融化。逃不掉的人间烟火,躲不开的现实生活,充满斑斓的色彩、杂陈的况味,片刻的慵懒闲适、随遇而安的清欢。

饭菜,人人做得,满足味蕾和肠胃;文章,人人写得,愉悦心灵与精神。如今乾坤倒转,相对于诸多八零后九零后的暖男来说,如我这般的油腻男已然算不得什么。写文章或做饭,有时,是因为我们喜欢;有时,是因为我们需要,因而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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