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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在神与人之间——对《奥德赛》的情境化解读

 雾海中的漫游者 2019-05-23

摘要:本文试图为讲述了一个人的返乡旅程的《奥德赛》提供一个新的理解视角,即深入到奥德修斯面对的具体情境中去发现隐藏在其后的推动性力量。在此它们是两种恰可以辨认出的观念:人性和命运感;前者体现于主角所经历的多重身份确认,后者通过神意的在场得以外化和独立。本文想要说明的是,在《奥德赛》的世界里,这两种观念相辅相成,而正是这种独特的融合性为不同时空的人们提供了永恒的心灵的参照。

Abstract: Homer’s Odyssey talks about a man who returns home and the journey has been an enduring inspiration throughout generations. In this article, I try to explore Odysseus’ particular situation and reveal two key forces hid behind, that is, humanity and a sense of destiny. Both of them are not as explicit as we might think, although the former one is confirmed by Odysseus’ several identifications while the latter holds its corroboration by Gods’ presence. My point is that these two ideas are inseparable in Odysseus’ world and it is from this unique integration that arouses a universal and everlasting fond of Odyssey.

亚里士多德对荷马《奥德赛》情节的概括并不长:“有一个人在外多年,有一位神老盯着他,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家里情形落到了这个地步:一些求婚者耗费他的家财,并且谋害他的儿子;他遭遇风暴,脱险还乡,认出了一些人,亲自进攻,他的性命保全了,他的仇人尽死在他手中。” 然而便是这看似简单的情节,荷马用12105行壮丽的诗句表现出来后,却构成了西方历史上最重要的经典文本之一,并可从中追溯到此后西方精神世界的诸多重要母题。它们在不同的时空中不断交错回响,使《奥德赛》时时拥有历久弥新的魅力。

本文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诞生的:一个现代的中国读者,一名涉世尚浅的年轻人,一位有着怀乡情结的女性,在偶然的情形下终于读了荷马的诗,便也想写写自己的感悟。她并不能细细分清各种主义和流派,也还没弄清自己的视野归属何处,只好尽力紧贴文本,直面奥德修斯的世界。

一、双向结构

在开始进入之前,我得先简单介绍一下《奥德赛》的结构或线索。它们将关乎我之后的叙述,即便前人已讲过多遍。

一般认为《奥德赛》有一种双向结构的观点大致有几种,一是认为《奥德赛》包括了奥德修斯向家的回归和特勒马科斯向外的寻找,直到双线在某一点处重合展开新的情节。这一点很容易从《奥德赛》全书的结构中看出来,即在神明议允奥德修斯回返家园后,故事是从他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开始的——史诗的前四卷将篇幅都赠给了他。第五卷到第十二卷共八卷讲的是奥德修斯的域外漫游,从第十三卷开始,二者相逢直至共同在第二十四卷完成史诗。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是奥德修斯与一位神、求婚者、自然(风暴)的多重双向关系。亚里士多德对《奥德赛》双重结构的另一种解释是“其中较好的人和较坏的人得到相反的结局” 。

本文也认为《奥德赛》有一种双向结构,但与前人的看法略有不同。站在结构线两端的既不是父亲和儿子,也非奥德修斯与众多对象,而是可视为一种状态的语汇:家园和漂泊 。漂泊者奥德修斯渴望重为家园中人,家园中人同样渴望接收漂泊者。双方在返乡过程中的再次统一仰赖于相互的身份确认,即发现与被发现(或考验与被考验),这构成了奥德修斯回乡故事的双向结构。神祇在这双向的顺利展开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代表了一种必然性,确保了返乡终点的有意义——在这儿,即是家园的有意义。从这样的角度再来看《奥德赛》的分卷结构便可以这样理解:全书二十四卷只分为两部分,前十二卷讲述家园中人与漂泊者处于分离时的一种失落状态以及身份的重新找寻,后十二卷讲述家园中人与漂泊者再次统一时所经历的必要的相互确认。

本文这种结构划分的必要性在于,通过将“家园”和“流离”转化为一种作为奥德修斯“返乡”的背景的状态,能够使促成这次“返乡”实现的两个重要要素凸现出来(如图所示)。这能够使我们置身于奥德修斯所面对的情境中去理解他的这十年经历,而非是带着自身的经历或体验去奥德修斯的世界中寻找某种确认或类比。

这样,我们便可以开始将故事逐一呈现。

二、返乡

关于奥德修斯回到故乡之前的十年漫游里的种种经历,在此我只想指出两点。第一,在十年漂泊中,奥德修斯和他的同伴们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顺利回家:一是刚打完特洛伊之战的时候,这时他们还没有得罪独眼巨人的父亲波塞冬;第二次是风神给了他们顺当的西风的时候;第三次是基尔克送他们走,给他们指明技巧和方向。但这三次机会都被他们自己弄糟了——出于欲望、贪婪、猜忌、骄傲和渎神。第二,这并不是奥德修斯一个人的归乡故事。离开伊利昂的十年战役的胜利者、奥德修斯以及他的亲爱的伙伴们,至少装满了好几艘船。然而,奥德修斯的伙伴却逐渐消失在达基科斯涅斯、洛托法戈伊、巨人岛、太阳神之岛和无边的可怖的大海。只有奥德修斯一个人孤零零地抵达。

于是我们要猜测,是因为奥德修斯天生与众不同,使得他享有了与伙伴们不同的命运?就像宙斯在一开始就说出其后又反复出现的这句诗那样:“可悲啊,凡人总是归咎于我们天神,/说什么灾祸由我们遣送,其实是他们/因自己丧失理智,超越命限遭不幸”(1:32)凡人们因自己的愚蠢导致了自己的毁灭,而奥德修斯是英雄,有神的庇佑,当然跟纯粹的凡人不在一个级别上。可没有遭到同样命运的奥德修斯真的就与人性的这些弱点摆脱干净了吗?他不也曾贪享过一年的安逸、在偶遇的小岛上侵略,也有能被塞壬拿来引诱的欲望吗? 神明能够代奥德修斯奔走游说,为他返乡牵桥搭线,却无法运用魔法径直送他回乡。因此,对于奥德修斯的“幸存”,与其把它看作十年之后才姗姗到来的神明的意旨,不如把它看作奥德修斯自己的决断:“我立即惊醒,勇敢的心灵反复思索,/是纵身离开船只,跃进海里淹死,/还是默默地忍耐,继续活在世上。/我决定忍耐活下去,掩面躺在船里”(10:50)。

奥德修斯决意要忍耐着活下去,于是又一个问题产生了。当奥德修斯成功活下去回到伊塔卡时,他要想家园是否还是二十年前远征前的那个家园?阿卡门农不就是在“幸得返家园”之后被妻子用剑刺死的;奥德修斯回乡后隐藏身份不就是出于这位“人间王”的告诫?同样的,伊塔卡人未必要无条件地接纳回家的奥德修斯——在他们,这样一个问题也是须要问的:漂泊者奥德修斯是否二十年前的家园中人奥德修斯?我们知道,有时候让一个人“判若两人”,所需要的时间也许连一刻钟也不到,更何况这两个人之间隔着二十年的距离。卡尔维诺的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不就是单在一场战役后就变成了两半儿,那么归乡的奥德修斯为什么便不可能是坏的那一半他?于是回到《奥德赛》,我们看到奥德修斯的在伊塔卡的亲人们确实没能一下子把他认出来,只是把他当作颠沛流离的外乡人尽待客之道。

这样,身份之确认作为全文线索的重要性便浮现出来。

三、身份的确认:苦难是一种仪式

我们可以这样说,当奥德修斯重新回到伊塔卡并且重新成为伊塔卡的奥德修斯时,他经历了六重身份的确认。我们又可以把它分为两类,本质性身份确认和关系型身份确认。

首先具有决定性、前提性意义的一层是神样的奥德修斯确认了自己是一个凡人,愚蠢、目光狭隘、充满了局限的凡人。最重要的一点,“希腊人认为,在享受崇拜的诸神和作为诸神仆从的人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对立。诸神是不死者(athanatoi),人则是注定要生病、衰老和死亡的必死者。” 凡人的有死与神明的不朽之间被划出了严格的界限。然而,当奥德修斯两次被给予机会去越过这层界限,他却都选择放弃。神女中的女神卡吕普索许给奥德修斯“长生不老,永远不衰朽”,美发的基尔克的药草能让青春常驻。然而,当不朽——一名战士与英雄所追求的至高荣耀以这样的形式来到奥德修斯面前,他却选择了拒绝。奥德修斯为了荣誉和不朽走上骇人的特罗伊的战场,就像阿喀琉斯那样;然而当战争结束,当名声的不朽被替换成肉体的不朽,当他所要付出不过是一份记忆的抹去——在洛托法戈伊,只需一朵花就可以办到了,奥德修斯却宁愿选择做一个有死的凡人,忍受痛苦和折磨:“我与掌管广天的神明们无法比拟,/无论身材或容貌;我是个有死的凡人。”(7:210)“一心渴望哪怕能遥见从故乡升起的/飘渺炊烟,只求一死。”(1:58)不朽的神明住在安宁的奥林波斯,而有死的奥德修斯却属于阳光明媚的伊塔卡。

第二层身份确认发生在奥德修斯返回伊塔卡的前夕。在回乡之前,历尽艰辛也享了七年安逸的奥德修斯再次证明自己仍然是位英雄的人物,孔武有力而拥有智谋。费埃克斯的后生这样邀请憔悴的奥德修斯参与竞技:“和你向往的获益,与竞技家毫不相关。”(8:164)“须知人生在世,任何英明都莫过于/他靠自己的双脚和双手赢得的荣誉。”(8:147)被激怒的奥德修斯将反击的话语说得一针见血而有礼有节,又将石饼扔得远远在前,“不会与任何人的相混”,“再无人否定你的力量。”费埃克斯人这样说道。他们热情款待,给予他英雄的待遇。

奥德修斯和特勒马科斯相见的时候,他们都刚结束在异乡的漫游,在雅典娜的帮助下。在相认之前,他们互述自己的心绪。一个内心“热泪不断往下流”愿为“父亲欣喜地欢迎自己的儿子”,一个敬重客人恰似高贵的君王的后裔。他们都充满了承担与哀伤,一个“我也宁可被杀害,死在自己家里,/决不能对那些无耻行径熟视无睹”,一个让“老人家,现在你快去见聪明的佩涅洛佩,/告诉他我健康无恙,已从皮洛斯归返。”雅典娜显现让他们相认,父亲重新成为父亲,给予儿子血统、勇气和指引;儿子真正成为儿子,辅佐、学习和超越。这便是第三层身份确认的发生。

随后一层关系身份是伊塔卡国王和其领属。奥德修斯此时还是装扮成老乞丐的样子,却在粗鲁的求婚者面前不失其勇气、力量和智谋,他为他们策划死亡,他拉起伊塔卡“国王的弯弓”。他的像他一样“心灵忍受过那许多苦难的”的年迈的女仆为他清洗双脚,摸到白牙的伤疤将他认出。一场杀戮在经过奥德修斯仔细的考察之后势不可免。伊塔卡国王奥德修斯正式宣告了他的归来,奥德修斯的伊塔卡正式见证了他的归来。

审慎的佩涅洛佩和机敏的奥德修斯之间相认的戏剧性已未众人所知了,在此我们且不再赘述。最后一层身份确认也发生在父亲和儿子之间:阿尔克西奥斯之子拉埃尔特斯和他的儿子奥德修斯。他们相聚意味着祖辈的荣耀将再复重现,“他们往日一向以英勇威武阳明与整个大地”(24:508)。身份确认的漫长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奥德修斯再次加入一个光荣而悠久的序列。他感受到祖先的脉搏和呼吸,他终于不再是一个漂泊者,他是奥德修斯。

是的,他是奥德修斯。漫游十年的漂泊者奥德修斯,远离故园,无所归依。他经历重重的考验再次成为伊塔卡的奥德修斯,神样、有死,是名英雄。他是父亲、丈夫、儿子和国王,他是伊塔卡的奥德修斯。

四、神意

奥德修斯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当我就这个问题在史诗中寻找答案时,却惊讶的发现,在十年的漫游里,这个问题似乎从未进入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思考的域限。更令人惊讶的是,在这部蜚声世界激发了无数世人的心灵共鸣及内心体验的史诗,也甚少对主人公奥德修斯做细致的心理描摹。关于奥德修斯的内心,我们所能看到的似乎只有执着的向往以及向往不得实现的漫漫的痛苦。这位年已苍苍“见识过不少种族的城邦和他们的思想”的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竟像孩子一样地单纯。他没有任何杂念,他一心只想追回他的家园,他的计谋他的勇武他的尊严都不过如孩子的手足,自然而然的随着他的心灵伸展。固然,我们可以用口语体这特殊的文学体裁来解释这种内心思想的缺席,但我却还愿意提供另一种解释:奥德修斯内心思想的缺席恰恰表明了神意的在场——而这二者之间神秘的关系正是让我们现代读者会问出本部分开头那个问题的缘由。

奥德修斯的故事以神明开始,又以神明结束。开始之时,在奥林波斯的神明会聚的宫殿里,目光炯炯的女神雅典娜,请求至尊之王宙斯让远离乡土的奥德修斯重回家园。宙斯的回答是:“现在让我们一起考虑他如何归返,/让他回故乡;波塞冬终会消弭怒火,/因为他总不可能独自执拗地违逆/全体不死神明的意志,与众神对抗。”(1:75)在此我们看到,奥德修斯的回乡与“全体不死神明的意志”联系在一起,并且马上要向他显明,声明神意。我们马上又想到,其实,早在特洛伊战争之前,奥德修斯就从预言家哈利特尔塞斯那儿得知了自己的命运:“我说他会忍受无数苦难,同伴们全牺牲,/二十年后令人们难以辨认地返回/自己的家园”(2:174)这一切像是命定的必然。我们透过荷马用凝炼的诗句构筑的让人惊叹的想象空间,几乎能看见奥德修斯在一再的打击下是怎样的无力、无奈、无望。可即使这样,他从未不忘祈祷和献祭。他尊崇神明,沉痛感叹人类的愚蠢。“你要牢记心里听清楚。/大地上呼吸和行动的所有生灵之中,/没有哪一种比大地抚育的人类更可怜。”这是奥德修斯的话。

如果“命运由必然性或神意决定”这句话成立的话,放在现代,我们多半还是会用相当的篇幅去努力为它论证。然而,在奥德修斯的世界里,在他无力、无奈、无望的十年漫游生涯里,这个问题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他想起他的故园伊塔卡的时候,他想到那儿的阳光、气候、土壤和妻儿;当他脚踏在别人的国土上享受着对异乡人的厚待时,他想起伊塔卡的宫殿、居民和民俗;当他获许拥有不朽、青春和富贵的时候,他想起伊塔卡有死的凡人美貌的妻。他从不想为什么要回去,甚至没有把回家视为什么必须要遵守的神意,他只是发乎自然的要回去,如同孩子喜爱鲜艳和光明。他忧愁,却并不去想如果不能回去该怎么办。我想,如果这样的话,他会一直想到生命尽头。而神意的在场隐隐为这幕悲剧 预示了一个必然的归家结局。而这是也许是不知道家园在哪里的萨尔和迪安、不相信家园之可靠的伊莲娜,或者根本怀疑家园是否存在的大多数现代人所不能想象抑或钦羡和向往的。

五、跋

通过以“返乡”为逻辑线索的对“家园”和“流离”这两个相对立的状态分析,我们从奥德修斯的旅程中抽离出了两个关键要素:身份之确认和神意的在场。在《奥德赛》中我们可以看这样一种奇特的交融:神的世界不仅没有和人的世界格格不入,而且神还开始向人类“放权”——就连渴望不朽和超越的、神样的英雄也开始逐步确认自己作为人所应拥有的品质、弱点和关系。但这种人之身份的确认的意义不应该被过分放大,它并不能标志所谓“人的主体性”意识的苏醒,只是一个朦胧的铺垫罢了,或一个将醒的梦的尾声。对生活出乎自然地信任与依赖的奥德修斯大概是还不能够懂得苏格拉底的那句名言:“不经过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他的机智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教训、广见博闻和防止被欺骗,却并不用于生活本身。在生活这幕剧中,神还在场,神还在发言,而“奥德修斯听从心欢悦”(24:545)。从这种角度来说,故事的主角是在家园中还是漂泊在外根本是次要的,它们不过是一层外壳、一个象征性的仪式。在《奥德赛》中这个仪式所涉及到的是英雄从神到人的过渡,而它也可以以其它的形式表现出来 。

然而,就像一切仪式对让它们所感到惊奇的主题只能有一点点触摸性的展现那样,《奥德赛》也没有着眼于具体认识的说教,它只是启迪(to enlighten),把无限的解读留给后人自己去阐发。如果本文也能为《奥德赛》及其演变已然璀璨闪耀的宇宙再增添一小缕微弱的星光,也算达到了它的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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