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齐国之后,应该向何方势力求助,才能实现回国执政的心愿呢?此时的重耳已经不再像17年前刚刚逃离晋国的时候那样盲目,他不再需要卜卦问天,求取前途了。 5年的齐国经历让重耳对天下大势有了更真切的观察和更深刻的理解。这一趟从齐国出来,重耳先后访问了6个国家:卫国、曹国、宋国、郑国、楚国和秦国。将这条路线标注在地图上,应该是这样的: 尽管《国语》和《史记》并未详细说明重耳为何选择这样的一条访问路线,但分析仔细公元前640年前后的国际形势以及重耳等人在各国的访问经历,我们似乎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在上述六国当中,只有宋国、楚国和秦国是重耳的目的地,取道卫、曹是为了赴宋,离宋后过郑是为了入楚。 齐桓公去世之后,宋襄公与楚成王先后会盟诸侯,执政坛之牛耳。而秦穆公虽然偏居西方,却对晋国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晋国的现任国君晋惠公就是他扶立的。 重耳应该是先后将返国执政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三个国家的身上,至于其他的诸侯国,比如近在咫尺、还与晋国有着宗亲之谊的鲁国,因为在中原政坛的影响力太弱,重耳就忽略过去了。 对比17年前首次逃亡时一家伙扎入白狄,荒废12年光阴的往事,不得不说,此时重耳的眼光老练了许多。 能帮助自己返国执政的人,重耳的首选是宋襄公——没办法,住在齐国的这5年里,宋襄公露脸、露大脸的机会太多了,他在齐国政坛的存在感可远比楚成王、秦穆公要强。 《史记》载:
公元前643年齐桓公死后,六子夺嫡,内战爆发。公子无亏在佞臣竖刁和易牙的支持下篡权作乱,齐太子昭无法嗣位,被迫逃亡宋国。 因为宋襄公曾受齐桓公和管仲的顾命之托,于是便联合曹、卫等诸侯,武装护卫太子昭返国登基。迫于联军的声势,齐人杀了公子无亏,准备迎奉太子昭。 但其余四位公子的党徒又不同意,联合起来在甎地狙击太子昭的护卫军队,结果被宋襄公一战击溃。战胜之后,太子昭终为宋襄公所立,是为齐孝公。想当年,重耳也曾期待过齐桓公能在返国执政的道路上扶他一把。 桓公作古之后,齐国太子是宋襄公扶正的,附属于齐国的若干小诸侯国也已投靠了宋襄公的麾下。重耳返国要借重靠山,他当然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位以齐桓公的霸业继承人自居的宋国元首。 但重耳来得不巧。他抵达宋国的时候,宋襄公刚刚遭遇了泓水之战的惨败。不但襄公本人在战场上负了伤,宋国脆弱的霸权也被楚国的兵锋击得粉碎。 对重耳的来意,宋襄公应该是知道的,甚至重耳可能也当面对他有所表示。这可以从《国语》和《史记》中的这两条记载作出推断。 《国语》载:
重耳当年投奔齐国的时候,齐桓公就曾赠与马车二十乘,以此笼络重耳,把他攥在手里,当成一枚影响晋国政治,夺取天下霸权的棋子。 现在宋襄公仿效齐桓公的故事,也赠与重耳二十乘马车,说明此时的宋襄公虽然已经被楚成王从霸主的宝座上掀了下来,但好高骛远的心气儿还没落下去。 一举手,一投足,都还迷恋着齐桓公当年那套大国外交的气派。可襄公虽有雄心,宋国大臣们却已经没了壮志。和狐偃有点儿交情的宋国司马公孙固私下向狐偃透底:
不是宋国不帮忙,而是国小力弱,帮不上你们的忙。你就当面求了也是枉然。可放弃了宋国,该去哪儿呢?公孙固指点狐偃要“更之大国”。 宋国的霸业已经被楚国夺去,原先从属于宋国的诸侯纷纷雁行于楚。谁是“大国”还用问吗?去楚国碰碰运气吧。 《国语》载:
楚成王给予重耳一行人的接待规格之高是史无前例的。他以接待他国元首的礼仪隆重地迎接重耳,宴会上光是献酒就献了九遍,赠与重耳的礼物堆满了整座庭院。 乍一看,素未谋面的楚成王似乎对公子重耳有一见如故的知遇之感。但如果你真这么认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纵观重耳这一趟周游列国的行程,不难发现这样一个规律:卫国、曹国和郑国这三个弱国的国君都不拿这位流亡公子当回事儿,反倒是宋国、楚国和秦国这三个有志图霸的强国的元首都给予了重耳极高的礼遇。 对前面三个弱国来说,他们在列强争霸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环境逼迫他们不得不势利。对重耳不屑一顾,正说明他无权无势。要是到了楚成王这个“南霸天”的跟前儿,上赶着献殷勤的郑文公还不得跑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可是对重耳,做奴才的郑文公不殷勤,楚成王这个当主子的反倒殷勤起来了,这不是太反常了吗?事出反常,中必有妖。 当年逃出晋国的时候狐偃说过,楚国这样的超级大国,除非你对他称霸天下的宏图远略有帮助,否则他才不会在你身上下本钱呢。 现在楚成王以君礼、九献作注,在重耳身上投资了。这世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你知道他楚成王对这笔投资的回报预期是什么吗?就这么冒冒失失地伸手拿他的好处,将来你还得起吗? 所以,面对楚成王献上的殷勤,重耳的第一反应是要推辞。但这一回,狐偃拦住了他。狐偃说:
公子你只是一个流亡者,楚王却待以国礼。你的身份与他相差悬殊,不能匹敌,他却殷勤陈设,送来了这许多东西。楚王的眼睛多尖吶,他已经瞧出来了,你将来必定要执掌晋国。既然人家这么看好你,你怎能妄自菲薄呢?推辞就是认怂,万万不可以! 狐偃鼓励重耳要自信一点,就踏踏实实以客主之礼与楚成王平等对话。楚成王就担心你不接受他这份儿殷勤呢。他不光眼尖,还嘴刁,拿了他的好处,接下来就该谈谈交易了。 果然,酒过三巡,楚成王说话了:
不愧是南蛮出身的大国领袖,全没有中原诸侯的虚伪客套。就这么单刀直入,赤裸裸地问你,将来回国执政,怎么报答我今天的招待? 这才是双方第一回合的交手。强宾不压主,更何况楚王“殷勤”相待,怎么的也得客套一番不是? 于是重耳谦卑地回答,美女、宝玉,您有的是;象牙、犀皮这些物产,晋国还得仰仗您的余息,我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回报给您呢? 听完回答,楚成王接下来说了这么两句话:
古人写文章最讲究“文气”。所谓“文气”,就是要从死的文字符号上传递出鲜活的语气和表情来。司马迁写的这两句七个字,语气、表情那可就太丰富了。 论物产之丰富,经济实力之雄厚,此时的楚国很可能是压倒晋国的(关于这一点,张正明先生在《楚史》中已经做出过相关论述),但重耳说晋国的货物流通还要仰仗楚国的富余,这明明白白是对东道主的恭维和客套。 但楚成王接过这份恭维,可没有一点儿谦让的意思:“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只在这两字之间,楚成王的自信、高傲和不可抑扼的优越感跃然纸上,将他之前的殷勤和礼貌冲得烟消云散。 但这还没完。“何以报不榖”——“你今后要怎么报答我呢”。楚成王既然已经摊牌,明示他和重耳,甚至是他和晋国之间都处于我强而你弱的不对等地位,不平等的谈判双方签订的一定是不平等条约,因此楚成王的回报预期也绝不止于君礼、九献而已。 可以推想,他真正想得到的该是重耳的承诺,一个重耳即位之后将会向楚国让渡政治利益甚至表示臣服的承诺。 那接下来,面对着亮出底牌的楚成王,重耳又该如何应答呢? 楚成王的这两句话让我禁不住想起《三国演义》里那个青梅煮酒的曹操。曹操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那也是摊牌,而刘备呢,是这么应付的:
刘备最大的本事是韬晦,也就是找一具柔软的躯壳把自己平步青云的志向藏起来,所以后人说他“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韬晦的刘备有志向,可惜不够大。 在逐鹿问鼎的过程中,刘备一直小心翼翼地走在曹氏父子的身后:曹操先封了魏王,刘备才敢自称汉中王;曹丕篡汉自立以后,刘备才终于圆了朝思暮想的皇帝梦。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听一听就算了吧。 俗话说,艺高人胆大。要跟曹操相比,“装孙子”的刘备不敢说艺高。但和执掌楚国近40年的楚成王相比起来,一天执政经验都没有的晋公子重耳的确称得上艺高。 因为面对楚成王的追问,重耳是这样回答的:
倘若沾您的余福,有朝一日真能返国执政,晋楚交兵中原,我将退避三舍。如果这样都还听不到您退兵的命令,那我只能左挽强弓,右挈箭囊,陪您上场走几招了。 重耳这番回答等于当着楚成王的面表态,今后他一定会领导晋国挑战楚国的霸主地位。要知道,自晋献公死后,晋国长期内乱。因为韩原战败,割地质子,此时的晋国甚至略同与秦国的附庸。 但重耳不但没有像楚成王期待的那样表示改换门庭,弃秦投楚,反而直截了当地对楚国发出挑战,他当真不怕死吗? 事实上,重耳这番话一出口,楚国令尹子玉当即就起了杀心:
《三国演义》里说,当初刘备投奔曹操、寄于篱下的时候,荀彧也曾建议曹操早点儿结果了他,以绝后患。 但郭嘉却不同意:
和曹操一样,楚成王也有鸿鹄之志,那便是图霸。所谓春秋霸业,意思是恩威并施,双管齐下,将中原诸侯统统纳入楚国主导的国际秩序中去。只有树立良好的国际形象,楚国才能博得天下诸侯的真心拥戴。 堂堂楚王因为酒桌上的一句“失言”便对落难公子痛下杀手,这话要是传扬出去,楚国“蛮夷之邦,不识华夏礼义”的非议又将甚嚣尘上。 晋国公子的这条贱命不足顾惜,但楚国的国际形象却受不得半点玷污。重耳是号准了楚成王的脉,才敢在筵席之间如此“放肆”的。 作为春秋历史上称霸时间最长的两大国,晋、楚两国政治高层的正面交锋正是从楚成王为重耳摆下的这一桌接风筵开始的。 虽然在与楚成王的第一次交锋中没让对手占到便宜,但“退避三舍”一出口,楚成王也就明白了:重耳不会像当年晋惠公夷吾割让河西八城换取秦国的即位支持那样同楚国进行政治交易,因此他也就不会采取实际行动帮助重耳返国执政。 双方的谈判陷入了僵局,重耳和他的随行大臣们滞留在楚国,一筹莫展,时间长达数月。 但是重耳无需焦虑,因为秦穆公派来迎接他的使者,这时已经在南下的路上了…… 参考文献: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 徐元诰《国语集解》 李尚师、李孟存《晋国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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