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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相利”——墨子思想核心新说

 gs老张 2019-05-31

迄今的思想史、哲学史以及相关论著中,大都认定“兼爱”“非攻”是墨子思想的核心。实际上,这样理解墨子很不准确,未得古人之心。墨子的思想核心究竟应该怎样去理解呢?

一、墨子思想的基本内涵

墨子思想的基本内涵,《庄子·天下篇》曰:

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毁古之礼乐……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1]1072-1077

这里提到墨子的思想有:崇尚节俭、主张兼爱、互利、非攻、非乐、节葬、苛刻待己。

《淮南子》介绍墨子思想:

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2]436

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故节财、薄葬、闲服生焉。[2]709-710

《淮南子》认为墨子思想师承儒学,这是个学术思想史的大问题,这里且不置论。本文注意的是,它明确点出了墨子思想的一些具体内容:兼爱、尚贤、右鬼、非命、节财、薄葬、闲服。

再看《汉书·艺文志》对墨家的概述: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3]1738

这段话有三个意思:第一,墨家出于清庙的守官;第二,指明墨家思想的主要内涵有:贵俭、兼爱、上贤、右鬼、非命、上同;第三,站在儒家立场批评墨家非毁礼仪、不别亲疏(不讲伦理)。第一点和第三点涉及思想史以及诸子学派的思想评价,问题非常复杂,暂且不论;这里重点讨论第二点——墨家思想的内涵。

从以上简述可知,先秦两汉学人对墨子思想内涵的认识大致相同。他们点出的这些思想,在今传《墨子》中都可以看到。

如果把先秦两汉学人对墨子思想内涵的述评与《墨子》结合起来看,墨子思想就更加清晰了。《墨子·鲁问》记载了墨子的一段话:

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4]475-476

这是墨子自述的十条思想纲领,自然是墨子思想内容的可靠表述。显而易见,先秦两汉学人所述的墨家思想内容,与墨子所说基本一致。

根据墨子的述说语态或句式,这十条纲领各有一定的独立性质——它们分别针对不同的社会政治状况而发。但是,这十条纲领有没有一个共同的精神,或者说其背后有没有一个思想“统领”呢?当然有,这一点学者们都不否认。只不过,这个“精神”或“统领”是什么,就见仁见智了。通行的看法是“兼爱”“非攻”。笔者则以为是互利,即墨子所言“交相利”,这十条纲领都是在这个核心观念下展开的。

既然“兼爱”“非攻”被广泛认定为墨子思想的核心,那我们不妨就从这里说起。

二、“兼爱”的实质和目的

墨子倡导的“兼爱”,就是“泛爱”“博爱”,是周遍的爱、无差别的爱。《墨子·小取》篇说得很清楚:“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4]419所谓“周爱人”,就是平等地去爱所有人。所以孟子才痛斥他:“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儒家也讲“仁者爱人”,那为什么孟子还要骂主张“兼爱”的墨子为“禽兽”呢?这是因为儒家“爱人”有一个原则,即“爱人”要有等差伦序。孔子主张:“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孟子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爱人”要恪守亲疏近远的伦理次序,先要爱自己的父母兄弟,然后才能按照亲疏关系逐次推及他人——这个伦理顺序是不可侵犯、不可错乱的。正因为墨子的“兼爱”违背了这个伦理次序,孟子才说他“无父无君”,类同“禽兽”。与儒家“爱人”思想进行比较,墨子“兼爱”的内涵就更明晰了。

了解“兼爱”的含义后,就要考虑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兼爱”是不是墨子思想的终极目的?如果不是,他的思想核心又是什么呢?墨子云: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4]99-100

墨子指出不同人际关系之间的“乱”象,都是因为人与人不相爱。因此他主张“兼爱”:

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4]101

不难见出,在墨子的论说中,“兼爱”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圣人治天下”,“兼爱”只是墨子为“治天下”开出的“药方”而已。因此,不能当作思想核心。

第二个问题,墨子提倡“兼爱”是不是劝导以类似宗教式的无私爱心来与人相处,治理社会呢?如果不是,它的实质或旨趣又是什么呢?

子墨子言曰:今若国之与国之相攻,家之与家之相篡,人之与人之相贼……此则天下之害也。然则崇此害亦何用生哉?以不相爱生邪?子墨子言:以不相爱生……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是以仁者非之。既以非之,何以易之?子墨子言曰: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4]101-104

很明显,墨子考虑问题的基点是“利害”,而“兼爱”不过是他兴利除害的方法。因此,“兼爱”思想的实质或旨趣是趋利避害,它并不是一种社会伦理甚或宗教意义的思想,而是为社会利益服务的方式。这个思想,与墨子手工业者的身份十分吻合,代表着城市平民阶层的根本利益。

第三个问题,“兼爱”如何实现?墨子云:

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其有利且易为也,不可胜计也。我以为则无有上说之者而已矣,苟有上说之者,劝之以赏誉,威之以刑罚,我以为人之于就兼相爱、交相利也,譬之犹火之就上、水之就下也,不可防止于天下。故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4]127

墨子认为实现“兼爱”并不难,原因有:其一,趋利避害是人们的共同心理,这是“兼爱”得以实现的根本基础。人们只要认识到“兼爱”的好处,从自身利益出发,就不难做到“兼爱”。其二,还需要自上而下的规约引导,这是“兼爱”得以实现的制度保障。只要在上位者劝说引导,辅之以赏誉和刑罚,让人们真切体会到“兼相爱”则会“交相利”,“兼爱”就容易实现。

弄清楚上述三个问题,我们就能准确理解墨子的“兼爱”思想了:它的完整表达应该是“兼相爱、交相利”,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

三、“非攻”的实质和目的

墨子另一个著名主张是“非攻”,也普遍被视为他的核心思想。实际上,“非攻”也是实现“交相利”的手段而已。墨子云: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4]128-129

这段文字,墨子是围绕一个“义”字做文章,指斥偷掠攻夺之事为不义的行为,因此他主张“非攻”。《墨子》中“义”字出现293次,并专有《贵义》一篇。可见墨子非常看重“义”。那么,墨子所说的“义”究竟是什么含义呢?墨子云:

仁,体爱也……义,利也……忠,以为利而强低也……孝,利亲也。[4]310-312

仁,仁爱也。义,利也。爱利,此也。所爱所利,彼也。[4]391

显而易见,墨子认为“义”就是“利”。这与孔孟把“义”和“利”对立起来并主张崇义黜利的思想截然不同。墨子之前就有把“义”“利”联系起来的思想,如《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赵衰说:“《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5]445又《昭公十年》晏子也说:“义,利之本也。”[5]1317尽管他们尚未像墨子那样把“义”“利”直接等同起来,但已经指出了两者的主辅关系。墨子不仅把“义”“利”互训,而且论证了“义”等同于“利”的终极根据:

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无法仪而其事能成者,无有也……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以其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奚以知天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4]20-22

《墨子·法仪》主张“法天”而治,乍听上去,似乎跟道家的主张相似。但是墨子的“法天”与道家的“道法自然”完全不同。道家的“法自然”是倡导“自然无为”,而墨子要效法天的什么东西呢?“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这是天的意志;“兼而爱之、兼而利之”,这是天的行为。天的意志和行为方式就是人类社会应该取法的准则。换言之,相爱互利就是最根本的“义”——这是法天而行的,所以是“利”等同于“义”的思想的终极依据,不容置疑。

明白了墨子对“义”的理解,再回到“非攻”的论题。《非攻》围绕“义”字做文章,究其实质,是围绕“利”字做文章。墨子考虑的是,攻伐之事在利害得失的衡估上不划算。他说:

国家发政,夺民之用,废民之利,若此甚众,然而何为为之?曰:“我贪伐胜之名,及得之利,故为之。”子墨子言曰:“计其所自胜,无所可用也。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今攻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且可得也……然则土地者,所有余也;王民者,所不足也。今尽王民之死,严下上之患,以争虚城,则是弃所不足,而重所有余也。为政若此,非国之务者也。[4]132

墨子的意思是,诸侯发动战争,即使得胜,结果也只是得到一些无用的墟城和土地,丧失的却是宝贵稀缺的民众。而在墨子看来,当时各诸侯国的国情是“人不足而地有余”。所以他说“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毫无疑问,墨子在这里还是以利害关系来衡量义与不义的。

既然攻伐不是明君善政,那么,怎样做才是令人赞誉的善政呢?墨子云:

今天下之所誉善者,其说将何哉?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与?意亡非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与?虽使下之愚人,必曰:“将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

是故子墨子曰: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情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繁为攻伐,此实天下之巨害也。今欲为仁义,求为上士,尚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当若非攻之为说,而将不可不察者此也。[4]140-157

“上中天之利,中中鬼之利,下中人之利”就是善政。而“天”“鬼”都是虚设的,“人”才是实存的。所以,所谓上中下之利,实际上是下文所说的“中国家百姓之利”。墨子认为,明君善政就是要保全民众的利益;而攻伐战争,则与此背道而驰,“实天下之巨害”,所以他主张“非攻”。显然,墨子的出发点是一个“利”字,即《公孟》所云:“所攻者不利,而攻者亦不利,是两不利也。”这才是“非攻”思想的实质和目的。

四、以“交相利”为核心的思想体系

墨子思想的十条纲领,除兼爱、非攻外,还有节用、节葬、非乐、尚同、尚贤、非命、尊天、事鬼。这八个主张都是以“利”为思想基础和原则。依照其思想内涵,可以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节俭的民生主张

墨子提倡“节用”“节葬”,并且“非乐”,用意都在务为节俭——节省物力民财。墨子云:

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其倍之,非外取地也,因其国家去其无用之费,足以倍之……故子墨子曰: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4]159-163

棺椁必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文绣必繁,丘陇必巨。存乎匹夫贱人死者,殆竭家室。乎诸侯死者,虚车府,然后金玉珠玑比乎身,纶组节约,车马藏乎圹,又必多为屋幕、鼎鼓、几梃、壶滥、戈剑、羽旄、齿革,寝而埋之……以此共三年……使王公大人行此,则必不能蚤朝。使士大夫行此,则必不能治五官六府,辟草木,实仓廪。使农夫行此,则必不能蚤出夜入,耕稼树艺。使百工行此,则必不能修舟车为器皿矣。使妇人行此,则必不能夙兴夜寐,纺绩织纴。细计厚葬为多埋赋之财者也,计久丧为久禁从事者也。财以成者,扶而埋之,后得生者而久禁之,以此求富,此譬犹禁耕而求获也。[4]171-176

圣人为政要能够为天下国家增加财富,而增加财富的重要途径之一,就是节省开支、减少费用。反对厚葬久丧(长时间守丧),因为,厚葬于死人无益,是浪费了活人急需的财物;久丧则白白浪费了人力,减少了社会财富的创造。显然,墨子倡导节用、节葬,是从“利”的原则提出的。“非乐”的思想也是如此:

仁者之事,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犓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4]251

墨子并非不了解美声、美色、美味、美居乃是人生美好的享受,只是在民不聊生的贫困时代,这些东西不合“万民之利”,所以墨子的“非乐”即反对奢侈享乐的生活。

(二)尚同的社会政治思想

尚同、尚贤、尊天、事鬼四者,组成了墨子的政治思想。这个政治思想以“尚同”为核心。那么,“尚同”是什么意思呢?墨子云: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正长既已具,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意若闻善而不善,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弗能是,上之所非弗能非。上有过弗规谏,下有善弗傍荐。下比不能上同者,此上之所罚而百姓所毁也。”[4]74-76

墨子从社会政治管理的起源说起,为了避免“天下之人异义”导致社会混乱,才建立自上而下的官吏体制。而这套管理体制的要义是维护“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的专制。因此,“尚同”就是“上同”,就是自下而上的认同和服从。墨子长篇大论,从里到乡,从乡到国,直到天下,阐说各行政层级都必须“上同”之义。

在“尚同”政治思想中,还有两点可注意:

第一,是尚贤。墨子在述说各层级官吏体制的建构中,重复“选择贤可者”立为某官这句话。什么样的人是墨子眼中的贤者呢?他说:

贤者之治国也,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以国家治而刑法正。贤者之长官也,夜寝夙兴,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官府,是以官府实而财不散。贤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耕稼树艺,聚菽粟,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故国家治则刑法正,官府实则万民富。[4]50

很明显,墨子所谓“贤者”,都是能够辛勤履职,能够给国家、万民带来实际利益的人。与此相关,他为如何培养更多“贤者”所提出的方案,也是以“利”为激励:“譬若欲众其国之善射御之士者,必将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善射御之士将可得而众也。”[4]44“富之贵之,敬之誉之”,就是用财富名位去奖赏“贤者”,以期造就更多的贤能之人。我们知道,儒家也“尚贤”。但是儒家之“贤”是仁义道德楷模,不是墨家所说的社会利益的创造者;儒家之“贤”追求“仁政王道”,墨家之“贤”追求“官府实”“万民富”。两家关于“贤者”的内涵及其目标都是不同的。

第二,是尊天、事鬼。上面说到,墨子讲“上同”,从里到乡,从乡到国,从国到天下,都必须逐级向上服从。那么,到了天子这里,已经是行政的最高层级,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必服从谁了吗?不是的。墨子云:

夫既尚同乎天子,而未尚同乎天者,则天灾将犹未止也。故当若天降寒热不节,雪霜雨露不时……此天之降罚也,将以罚下人之不尚同乎天者也。故古者圣王,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是以率天下之万民,斋戒沐浴,洁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4]82

这是所言逐级“上同”的最终依据乃是天和鬼。所有的人都必须“上同”于天、鬼。

为什么要“上同”于天呢?因为天明察秋毫,普惠万民且无偏私,赏罚必信:“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墨子举例说:“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此顺天意而得赏也。昔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此反天意而得罚者也。”[4]195

何以要“上同”于鬼呢?首先要知道,墨子所说的“鬼”,“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是天地人的神灵,不仅限于祖先。这些神灵,与天一样,也具有“赏贤而罚暴”的神力:“鬼神之所赏,无小必赏之;鬼神之所罚,无大必罚之。”[4]248《墨子》本有《明鬼》三篇,今天仅存其下篇。这篇文字,以鬼制人之意非常鲜明。并且,由于文中大量讲述上古圣王信鬼尊鬼而得赏,暴王不信鬼不尊鬼而遭罚的故事,更体现了以鬼制正天子的含义。以鬼制人的目的,还是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三)非命思想的实质

墨子鲜明地反对命定论。持命定论者说:“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墨子则认为,无论家国天下的治乱还是个人的穷达荣辱,都不是命定的,而在于人怎样去作为:“存乎桀纣而天下乱,存乎汤武而天下治。”[4]279墨子进而批评命定论乃是“暴人之道”:

今用执有命者之言,则上不听治,下不从事。上不听治,则刑政乱;下不从事,则财用不足。上无以共粢盛酒醴,祭祀上帝鬼神;下无以降绥天下贤可之士,外无以应待诸侯宾客,内无以食饥衣寒,将养老弱。故命上不利于天,中不利于鬼,下不利于人。而强执此者,此持凶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此天下之大害也。[4]273

可见,墨子批评命定论的思想基点仍然是“利”。相信命定则会上下怠惰,形成“刑政乱,财用不足”结局,“上不利于天,中不利于鬼,下不利于人”,成为“天下之大害”。只有像上古圣王那样,“与其百姓兼相爱,交相利”,才会“天鬼富之,诸侯与之,百姓亲之,贤士归之”“近者安其政,远者归其德”(《非命上》),从而实现天下万民之大利。

从本文的简要梳理可见,墨子的思想核心,并不是“兼爱”“非攻”,而是“交相利”。《墨子·鲁问》自述的十条思想纲领,是墨子提出的政治建构和社会建构思想。这十条思想纲领,针对具体的现实社会情状而发,但是殊途同归,都以“交相利”作为其出发点和目的地:以尚同、尚贤、尊天、事鬼思想构建专制的政治管理制度,以保障“中国家天下万民之利”;以节用、节葬、非乐思想倡导节俭的社会风尚,以维护社会民生之利;以非攻思想反对诸侯之间的攻夺战争,让天下摆脱“所攻者不利,而攻者亦不利”的“两不利”困局;以非命思想反对宿命论,避免形成“上不听治,下不从事”从而“刑政乱”“财用不足”的不利结果;以兼爱思想,构建“兼相爱,交相利”的理想社会格局。这样,墨子就以“交相利”为思想原则和枢纽,针对现实社会状况,构建了一个比较严整的政治思想和社会思想体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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