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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意述真》自序的要义 ——兼与《评考》作者商榷

 tjboyue 2019-06-03
 

我的先祖父孙禄堂(1860—1933)先生少时家贫,专好拳艺,遍访海内名师,先后学形意拳于李魁元、郭云深,学八卦拳于程廷华,学太极拳于郝为真。勤学苦练,五十年如一日,遂能精通三家所独专,合一炉而冶之。他以精于技艺入手,逐渐深悟拳道。技艺虽有小道,尚可由苦学而能;至于大道,非博学技艺,精确贯通,修养武德,潜心静悟,则不可得。

我自八岁从先祖学“孙氏太极拳”,嗣后从先父孙存周学形意、八卦各种拳法。又得姑母孙剑云时常教正。今已七十,犹未能窥先祖父拳道的涯涘。惟其所著《形意拳学》《八卦拳学》《太极拳学》《八卦剑学》、《拳意述真》等书,朝夕在我手边翻阅,未尝废离。

《拳意述真》(1924年初版1929年3版)是先祖晚年的珍贵遗著。它的要义在自序中说得明白:“余自幼好习拳术,性与形意、八卦、太极三派之拳术相近,研究五十余年,得其概要。曾著形意、八卦、太极拳学,已刊行世。今又以昔年所闻先辈之言,述之于书,俾学者得知其真意焉”。是则先辈对于拳技拳道的精言妙语赖此书以存其真。这就是《拳意述真》的要义。而此自序又概括说明了先辈的拳技拳道,其沾溉后学,当非浅鲜。

由于《拳意述真》自序(以下简称《自序》)用当时的文言文体写成,其中有关拳道问题更较深奥,致使今之读者有些费解。

1986年第六期《武魂》发表《孙禄堂<拳意述真>评考——拳意述真自序》一文(以下简称《评考》),与自序原意相悖,我从学术讨论的角度,谈谈自已的看法:

(一)《评考》作者反对练拳与“道”合并,并言孙氏未深知“道”。《评考》作者说:“《自序》把‘命’‘性’‘内劲’和道扣得较紧,提出‘道’的说法,作为序者本人,并未深究武术之‘道’的实的,只是笼统地把旧有的中国哲学观念习惯性搬了过来”,又说:“孙禄堂崇尚内家拳法,内家拳讲求内劲,内劲是拳理之精髓。他把道这一中国历史哲学思想的最高准则,万物之根本的世界观和武术中自己崇尚的内家拳法的内劲并起来。但他对道的两种说法并未说,只是混在一起……就‘道’的思想体系,以及它和中国拳法的关系还处在模糊状态”。

从这两段话中,暴露出《评考》作者对“道”与拳术的认识,有三处错误:(1)“道”与拳术合并与否的问题,孙氏是肯定的。“自序》说:“道,一而已矣,在天曰命,在人曰性,在物曰理,在拳曰内劲”。这几句话说明,道,原本为一;但道又是变化的,无所不在,在拳为内劲,内劲就是道,道与拳合,不容有任何疑议。《评考》把“道”说得高不可攀,实际是不真知“道”。就我粗浅所知,姑略言之,“道”本无形体,所以《老子》说:“道之为物,唯恍唯惚”。古人为了讲说方便,假定加之以形体,是为“道体”,或名“宇宙本体”。老子说:“道大”。即道体至大,大而无外,无所不包,自然独一无二,故道又名一。《说文》“一”下云:“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故《易》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孔疏说:“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混元既分,即有天地,故曰:“太极生两仪”。两仪即天地,天地即阴阳。故《易》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既生天地阴阳,则无不生,生就是动,生就是用,生就是变化,千变万化,由至大变为至微,无小而不在。《庄子》;“道在糠秕”、“道在瓦砾”、“道在矢溺”。糠秕瓦砾中都有道,练拳岂能无道?故《自序》说:“道在拳曰内劲”。可知“道”与拳术的合并,是理所当然的。细研先祖的形意、八卦、太极诸拳书中之开合、进退、虚实、屈伸诸法,与《周易》之“动静有常”,“刚柔相推”;《老子》的“进道若退”,“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等理论,往往相通。只有天天练拳悟道,拳与道合,才能日日更新,练成绝技。反之,若练拳不与悟道合并,终身不会大成。其实《评考》作者何尝不知练拳不能离道呢?在这里他下意识中不也说“武术之道”吗?又说孙氏“思理、力行,合拳之规(道)”。规与道同,所以他以道注规,回避道字,实际还是拳不离道,反使自己陷入逻辑错误的漩涡中。

(2)道体本为一,空虚而静,“寂兮寥兮”。道一生二,则生生不息,至于万千。生即是动,动与静相对;生即是用,用与体相对;生就是道的变化。道在既生之后是永远在变化的。故朱谦之《老子校释》说:“盖道者变化之总名,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这就说明了道之用,千变万化,由大到小,由古到今,无处无道。有道即有体,有体即有用,用藏于体,不可分割。故言道者,混言之则是,分言之则非。故《自序》开头便说:“夫道者阴阳之根,万物之体也。其道未发,悬于太虚之内,其道已发,流于万物之中”。这里的“道”就是体用统一的混言,未发时即“元气混而为一”时,用藏于体;已发时即道化生天地万物,每一物生,即与道俱生,道之体用,不容分说。《评考》说孙氏“对道的两种说法并未说,只是混在一起”,看来《评考》作者对“道”的认识,并未贯通有关“道”家原书,以致把整体的道,肢解为“变化说”与“本原说”。他认识的“道》,并不接触实际,仅停留在混元阶段,是不变的,以致“大惑终身不解”。

 (3)《评考》:“道是万物之根本的世界观”。大家知道,世界观有唯物与唯心之别,有辩证法与形而上学之分,有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辨。这些都是有是非的。道之本身并无是非之可言,又怎么能是“万物根本之世界观”?请再看《自序》在开宗明义的十句话,——“夫道者阴阳之根,万物之体也,……”这已把“道”的体用扼要地阐明了。

(二)《评考》说:“孙禄堂在拳曰内劲的说法,立足点在“本原说’,这一点不是他自己造成的,而是分析归纳而得”。

是谁分析归纳而得的呢?《评考》作者有所不知,先祖是由拳技学起,技中便有小道,经过潜心玩昧,反复实践,才进入拳术大道的。他的道是从苦练深思中取得的。他深入太极拳,就不能不钻研《老子》;他深入八卦拳,就不能不钻研《周易》;他深入形意拳,就不能不把无极、太极、五行、八卦贯通起来。他攻读《老子》、《周易》的时间,已至中年。他对书本子的学习,像他练拳一样,朝乾夕惕,不间寒暑;学无常师,有疑必问。他的弟子清末举人吴心穀就曾为他讲解《老子》、《周易》二书,他对书中之“道”,都能体用归一,精专致用。所以一提到“立足本原说”的单一提法,就说明了《评考》作者并未知“道”。什么是道的“本原”?就是混元虚静,寂寥渺冥。难道孙式的拳道,立足于此混茫之中吗?应该晓得,道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物上,都是用藏于体,不容分开的。《评考》作者把万事万物不断变化的道,截成两段,单取混元虚静的阶段是不对的。

(三)《评考》作者说:“孙禄堂的‘复其本来之性体’,指的什么?笔者以为‘复其本来之性体’是马钰‘神气是性命,性命是龙虎,龙虎是铅汞,铅汞是水火……’这段话的又一说法。虽然,这话在此说,有一定的诱惑力,如我们再把这两种事物的具体做法分析一下,孙禄堂引用道家性命观是不妥的,起码可以说本质上统一不起来”。

请先看《自序》原文:“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若偏阴偏阳皆谓之病。夫人之一生,饮食之不调,气血之不和,精神之不振,皆阴阳不和之故也。故古人创内家拳术,使人潜心玩味,以思其理,身体力行,以合其道,则能复其本来之性体”。这段话并不深奥,也就是说,天道有阴阳,人体也有阴阳,阴阳不和则病生,若练内家拳,身体力行,就可以恢复其原来的精神体质。前因后果,自发自收,如实地阐明了内家拳的作用,有什么诱惑力?前后语气完足,怎么统一不起来?“复其本来的性体”是恢复原来血气精神体质,是和前文自相应合。为什么要生拉硬扯地说“孙禄堂引用道家性命观”呢?孙氏练拳健身去病是实有的,马氏性命观是虚无的,二者有本质之不同。为什么硬说孙氏之言是马钰的“又一说法”?硬要把两种不同事物,比而同之呢?《评考》作者说:马钰是道教创始人之一王喆的弟子,当然马氏也是道教徒,为什么作者又把“道教的性命观”,称为“道家性命观”?可见《评考》作者对“道教”与“道家”的区别是研究不深的,所以才混用。

(四)《评考》作者用道教“修性体养”的静修方法,贬低孙氏拳技与拳道相结合的作用。

在这里首先说明先祖不信宗教,也不牵涉到“性命双修”。我在八岁时,先祖以“功成身退”归来,这位六十五岁的老人,生活朴素,崇尚德业,讲实际,慎交游,不信天命、不信算卦,不信道教的长生,也不信道家的无为。他每天黎明即起,除练拳外,还练各种器械,白天经常看书写字,夜则静坐凝神敛气,寂无声息,约过夜分乃睡。这与道教的静修,虽在形式上有些偶合,而实质全然不同。

 (五)《评考》作者说:“孙氏‘思理力行,合拳之规(道),在拳术上有一定造诣,‘复性’说法的‘性’,是拳术之根本,否,孙禄堂明确指‘性体’,这明显是道家观点的借用,这种观点的借用,由于对观点本身属性不甚深悟,则显得机械”。

《评考》作者这段话,有几处错误,  (1)《自序》所称“潜心玩味,以思其理,身体力行,以合其道”,是说通过练拳、悟道,以恢复原来体质的步骤,这哪是什么“造诣”?(2)《评考》把《自序》原文“则能复其本来之性体”的性,先解释为“拳术的根本”然后又加以“否”字。到底“拳术的根本”五字从何而来?《自序》中是没有的。那么,“否”字又是否定了谁?这无非是作者自己否定自己假定的错误。(3)《评考》作者说孙氏的“性体”,“明显是道家观点的借用”。孙氏的“性体”前文已经说明,是指精神与体质,哪有什么借用道家观点?据我所知,道家绝无“性体”观点。孙氏在此问题上,根本未提道家一字,那么,“显得机械”四字从何说起?

 (六)《自序》说:“古人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灵,得其一而万事毕也”。这里的“一”,是指“道”而言,前文说:“夫道一而已矣”,可以互证。这就是说,得其道,无事不成。而《评考》作者却说“这个‘一’在道家思想中是‘万事毕’,就是终了,亦说万事休……”

《评考》作者在这段话中又有两处错误: (1)他把“一’解为“万事毕”,也就是“万事休”。他无视孙氏解“一”为道,无视孙氏说“道,一而已矣”之证。“毕”字虽有“休止”之解,而在此处恰非休止,而是“完成”之意。考之道家书中绝无以“万事毕”为“一”之解,这可能又是把道教与道家混同了。 (2)《评考》作者自己既把“毕”字讲错,又把这个错误讲法强加于孙氏,当然要出现不可调合的矛盾。这显然是不妥的。

草撰此文,与《评考》的作者商榷,敬请同好们指正。(原刊于《武魂》198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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