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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端午,都在父母的芳香年代

 老鄧子 2019-06-07

在这个日子,曾经有个叫屈原的人含恨投江,传说里的悲怆早被母亲们化作日常生活的喜悦,这一天不作为诗人死去的日子存在,而仅仅是,除旧布新,阴气消淡、阳气回升,是孩子们穿新衣的,芳香的,一天。

那些光辉从贫穷而艰辛的日子内部散射出。朴素地展现恒永。1973年,闪回——

【端午】

农历五月初五。子夜,月亮上捣药的玉兔磕睡眼,迷瞪瞪倾覆了药臼,药草遍撒下尘。于是这一天,人间百草都香。贫穷的,富裕的,勇力的、怯懦的,高大的,卑微的,全都沐浴芳香。

大山懵懂、瞌睡的眼,微微睁开,拢着薄薄一层白纱,身体依旧暗淡、微微发青。白色的牛乳在脚下涌动,越升越高,在腰间化成了丝绵。山体渐渐透明,灰青转而变翠。太阳尚在山后梳妆,将残剩的胭脂水泼洒在青蓝天空。一弯淡白月亮挂在西天。职工房舍灰蓝的瓦,微微潮润,雾气凝为水珠,聚集,顺着屋檐滑落。公鸡的响亮啼鸣早已此起彼伏,鸡窝里蠢动着声响,等待主人开门。屋檐下母燕飞出,滑转一圈,预备安抚醒来啾啾乱叫的稚子。

如此淡定鲜明、华丽又素朴的人世的早晨。一切都准备停当。

25岁的阿顺治(我的母亲)穿着家常蓝布小花衬衫开门出来,尖顶笤笠下的小脸黑红鲜嫩。她抄把镰刀就上山。山道露水湿重,她扭摆着腰肢避开浓绿深邃杂草,还是将裤腿打湿。年轻的阿顺治并不在意这些,她步履轻快,纤瘦而健康,芳香的山中气息,引诱她放声歌唱。她孤单,却不知畏惧,充满喜悦地将一条长辫左右甩摆。新鲜的阳光爬上屋瓦时,阿顺治扛着一捆高过人头的香草,扔在水池边。那些是:柔软无心却要扮作辟邪剑的菖蒲,嫩嫩的绿脸端着却将白发藏起来的艾蒿,这两样是预备来插在门上,辟邪用的;还有翠绿竹叶,果子尚青的大张的枇杷叶,蚕儿未啃过的桑叶,花都谢了的嫩嫩的孤寂的桃叶,春茶采尽后暗绿的老茶叶,与大地缠绵的野花生藤,新鲜瘦细微微青黄的金银花,拿来包粽子的笤竹叶,还有,能将蛋染黄的蛋草……

阿顺治麻利地将香草叶洗净,放人大锅,加满水,添上满灶柴火,大火烧开,又在香草叶间小心排放着埋下十来个生鸭蛋。水烧开了,舀出橙黄透明、香气扑鼻的草药水,倒在杉木大盆,这时候, 阳光洒满房前露地,寒雾散尽,气温回升了。阿顺治撩起蚊帐,将两个小女儿携起,一边一个夹抱出来。两个小人兀自睡眼惺忪,就被妈妈剥掉衣服,浸在香水里。4岁女孩(我)在水里缓慢醒来,东倒西歪,咧嘴傻笑;6岁的姐姐很乖地坐在盆里,自己撩水玩。洗好,从水里捞出,擦干,新生儿一般, 干干净净。阿顺治淌着汗,脸蛋红扑扑,变戏法般拿出一套崭新连衣裙,先给小姐姐穿好,妹妹还包着毛巾横在腿上。早几天夜里,阿顺治已用丝线结好了几个彩色网兜,大的能塞进煮熟的、被草药水染黄的鸭蛋,小的装樟脑丸。小姐姐穿着花衣站在地上,阿顺治就将塞好东西的网兜丁丁当当挂在她的纽扣上,或套进脖子垂在胸前,说:“要慢慢吃啊,才是乖孩子。”阿顺治给小女儿也穿好衣服,扛着她,走进走出,在门上插好菖蒲艾草,用毛笔蘸了蘸雄黄,点在女儿的额头上,又在两个孩子的肚跻眼、耳朵后、脖子那都抹上雄黄。阿顺治又调好雄黄酒,背着小女儿将酒洒在房前屋后,水沟里,壁橱角落,水缸旁……蛇不喜欢雄黄酒,小女儿似也不喜欢,她趴在阿顺治背上,皱着眉头,扁了扁嘴,终于没哭。

这时候才刚早上10点。顺明奶奶的声音远远从公路传来,阿顺治走到门口张望,见她已扭着小脚、摇摇摆摆爬上了台阶,一如往年,她拎来一大串新包的粽子,阿顺治也早预备好回赠的挂面了。这时候,金莲妈,爱素妈,陈明妈,也都洗好了孩子,将香香的剩水泼到水沟,宿舍区连同屋瓦都浸没在草叶香氛中。新鲜的香喷喷的孩童前后左右乱窜,身上的樟脑丸和黄鸡蛋丁丁当当晃荡。母亲们倚门闲聊,等着中午太阳再猛一些,便将压在箱里一冬的、吸了春天潮气的并不多也不贵重的衣裳,全搬到太阳下晒。在这个日子,曾经有个叫屈原的人含恨投江,传说里的悲怆早被母亲们化作日常生活的喜悦,这一天不作为诗人死去的日子存在,而仅仅是,除旧布新,阴气消淡、阳气回升,是孩子们穿新衣的,芳香的,一天。

——赵荔红《芳香年代》

刊载于《花城》2010年第3期

端午回家

七十九岁的父亲拉着板车

在我祖父走过的路上

他来来回回地走

父亲把其中的一棵樟树,请木匠师傅锯成了木板,铺在阁楼上做楼板。去年,把留下的半边瓦房拆了,建楼房。拆房子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再三叮嘱父亲,什么都可以扔,什么都可以送人,樟木板一定要留下来。端午回家,我把樟木板分拣出来,准备叠在邻居楼上。木板厚厚的灰尘,手摸过去,灰层扑腾上来。木板已经抽干了水分,但樟木香依然浓郁。我对父亲说,找一个木匠师傅,要村里最好的,打一担木箱。父亲说,打木箱干什么,谁还要木箱呢,姑娘出嫁也不要木箱了,皮箱多好,好看,便宜,出门打工带出去也方便。我嘟囔一句,你懂什么呢?你除了懂二两烧酒,还懂什么。父亲呵呵地笑,露出几颗没掉的牙齿,说,能懂一样,已经不错了。父亲把平板车架起来,把木板堆上去。我说,你拉板车干什么。父亲说,把樟木板拉到塘底锯木箱板呀。我说,有三里路呢,你拉去多不方便,请一个人拉吧。拉到塘底,吃一碗清汤,木板就锯好了,要不了时间。父亲说。我说,还是我拉吧。父亲说,你拉?你以为拉板车是写字呀,你拿起笔可以写,你没拉过板车,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父亲把背带挂在肩上,手握着扶把,弓起身,拉车走了。父亲已经七十九岁了,在我祖父走过的路上,他来来回回地走。板车挡住了他的身子,露出一个灰白的头,蹒跚地往巷子外走。木板磕碰着木板,哐当当地响。母亲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个和她相守了六十年的人。

——傅菲《木箱记》

刊载于《花城》2016年第4期

父亲终究没能将救死扶伤的事业坚持到底

2012年端午

有人提着粽子来送给父亲

他们都曾接受过父亲的救治

父亲放弃开设了几十年的诊所,被镇卫生院招了安。年近花甲的父亲之所以愿意如此,是他觉得去镇卫生院,既能保住自己的饭碗,还能为更广大的患者服务。

可万没想到的是,父亲这一去,却使他陷入了更加痛苦的深渊。

在镇卫生院里,父亲看到了与从前诊所里不一样的局面。镇卫生院实行的是自主管理,医生工资与看病数量,以及创收的多少直接挂钩。每个医生都在暗地里争抢病人。有的患者明明生的是个小病,医生却故意说得很严重,尽开些昂贵的药。动不动就要求病人住院。业绩好的医生,每个月能拿到成千上万的钱。这让历来在乡下行医的父亲瞠目结舌。卫生院里的大多数医生都在县城里买了房,有的还不止一套。上下班开的都是私车。他们还时常跟县里的一些医院介绍病人,从中抽取回扣费。

当父亲看到这些志得意满的医生,和躺在病床上孤苦伶仃的病人时,他第一次感到做医生的耻辱。

去年底,父亲带着满腔的愤怒离开了镇卫生院,回到了乡下的家里。2012年端午,我回乡下过节,看到有人提着粽子来送给父亲,他们都曾接受过父亲的救治。其中一个耄耋老者,拉着父亲的手说:吴医生,要不是你,我这条老命怕是早就丢了,你的恩德,我们都记在心里嘞。那一刻,我重又看到父亲脸上浮现出当年那种幸福的表情。

当天晚上,我和父亲坐在老家的院子里聊天。母亲煮了一大串粽子,我们边吃边拉家常。父亲喝了点酒,情绪有些激动。他说:真没想到,自己当了一辈子医生,竟落得如此下场,幸亏你没当医生啊!说完,他摇摇晃晃地向堂屋走去,为香案上的药王菩萨上了一炷香。

—— 吴佳骏《一个乡村医生的祈祷和忏悔》

(刊载于《花城》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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