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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记|乡村水田里的农忙往事

 刘沟村图书馆 2019-06-17

瞬息浮生,转眼成尘。

无论我们如何选择,时间从来都不曾等我们以一瞬。而私人记忆的写作,在历史的时空中,或许是抵达另一种永恒的方式,实现逃脱“大历史”的铁板一块与冷漠无情。

乡野记,水到渠成的文字,心无挂碍,娓娓道来,且怀念那些已经消逝的,且珍惜那些还在的,如暗室微灯,照亮故乡。


小时候,奶奶告诉我,她当年嫁给我爷爷,是因为她姆妈看到姑爷家里的稻草堆比较大,所以就同意这门婚事,把最小的女儿嫁给了我爷爷。

当时,我年纪小不懂事,还笑话奶奶竟然因为一个稻草堆就嫁人了。

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稻草堆在当年意味着什么!很简单,它意味着家里田地多,有饭吃。

1

稻草是水稻收割、脱粒后,剩下的草把,老家人也称之为“稻柴”。

青白干燥的稻草柴,用处很多。既可以用来盖草房、垫床铺;也可以用来烧火做饭、铺鸡窝猪棚;如果遇到冬天青草不够,铡碎了还可以用来喂牛。

稻柴的用途和辉煌,一直延续到我离开农村。那时候的“双抢”,打稻机捻稻后,家家户户屋前都有一大堆稻柴。村里的一帮小子,常在上面翻滚玩耍。如果说现在的孩子有充气蹦蹦床,那稻柴堆就是我们那时的蹦蹦床。无所顾忌,肆无忌惮,不怕磕着碰着。

有时,还会在稻柴堆里挖地道,玩捉迷藏,尽管因此会惹来大人的喝斥,但我们还是会“顶风作案”,繁重劳动中的些许乐趣,都是弥足珍贵的插曲。

叠稻柴堆一般都是家里上了年纪有经验的人来做,否则叠到一人多高时,重心不平稳或者叠歪了,再想叠上去就会散倒,就只能重新翻工。

我母亲却是叠稻柴堆的能手,村里人都很佩服。

在我家屋前晒谷场的左右角上,有两个用乱石块垒成的地基,那里就是母亲叠稻柴堆的“战场”。晒干后的稻柴被胡乱的扔在一旁,她先把一捆捆稻柴细细地围成一圈,然后慢慢往上堆,逐渐呈底部小上面突的圆柱体。

她站在上面,不断地招呼我把稻柴扔上去。我就三个一把、四个一把,头也不抬的使劲往上扔,有时砸到母亲头上,她就笑着呵斥说,“当心点,小牛用蛮力啊。”

小半天,一个中间鼓出的圆柱草堆就差不多成型了,最后是结顶,慢慢叠成呈蘑菇形的圆锥状,扣在上面。这时候,母亲站立的高度已经有两人多高了,需要一个梯子或者长凳子接应才能爬下来。

叠在露天的稻柴堆,像一个个大蘑菇,是那个年代农村一道风景线。

因为地多,我家的稻柴堆一定是村里最大的两座,真是威风凛凛。这些稻柴要用到第二年夏天,有时用不完就会有种蘑菇的人家上门来买收,一堆毛估估三五百块钱,这会让爷爷开心上半年多。

2

稻谷颗粒归仓了,稻柴也堆完了,繁重的双抢算是完成了一半,马上就进入“抢种”环节。

双季的秧苗,早早就撒好种子开始孵秧,做秧坂田时天气还有点冷,双脚浸泡在灌了水的田块里做秧田,需要用塑料薄膜盖住已发芽的稻谷。到了战双抢时,又变成了酷热的大暑,稻田里的水被晒得像温开水,烫的下不了脚。

男劳力负责挑秧,拔秧的任务大部份落在妇女们身上。

出门戴顶斗笠,既能遮阳也能防雨,腋下夹一捆削干净的稻柴,用来捆扎秧苗,手里再提一张拔秧凳,急匆匆地就往秧田走。

我最初下秧田时,还很小,不为干活,只是大人下地,小孩在家没人带,只能带到秧田里去,去了只要不踩秧苗,其他就任我们折腾。抓田鸡捕小鱼挖泥洞,即便弄得满身泥汤,也不会管,但若不小心踩进秧苗上,必然会招来大人的一顿呵斥怒骂。

秧凳与普通的小板凳不同,是专为拔秧设计的。侧看呈工字形,上下三块都是平整的木板,一块坐,另两块触地,因为秧田里的泥是软的,平底接触面积大,不容易陷下去。

坐在秧凳上,两手底边贴着地面,拇指要和其他四个指头配合,捏住秧苗根部,快速把秧苗连根拔起。这里的技术要领是,手腕力量水平方向拉而不只是往上拔,避免断秧。两手满把了,将秧苗根在水里荡几下,把根上的泥块洗掉,左右稍微交叉叠放在一起,左手捏紧,右手抽根浸泡透了的稻草,一绕一系,从中间扎牢,打上活结,然后往身后或边上一扔,接着拔第二把,如此反复。

看着拔秧很简单,其实没掌握要领,秧苗很容易断掉,乱蓬蓬的参差不齐。不久之后,两手的指尖发痛,腰也僵硬的动不了,就直起腰,自己捶几下。

秧坂田的土很软,人坐在秧凳上,身体一直趴着,秧凳就难免陷在土里,当周围一圈秧拔掉了,想挪一下凳子往前靠。有时,秧凳一下没跟着拔起来,人身体的重心却已经向前移了,一屁股坐下去,顿时就坐到了泥水里。

人湿透了,也只能骂声,还得继续拔秧。

3

几畦秧苗拔好,男人们挑着铁箩筐或簸箕,把一只只秧把横放着,一层一层堆积上去装好。别小看装秧,这也有技术,过程全凭心细和经验,关键是一根中心线不能斜,一层层叠罗汉般叠上去。

装满后,挑着去种秧的田,一把把远近相对均匀地甩在稻田里。

有时,忽然下雷阵雨了,挑秧的人也顾不得休息,因为雨一停,种秧就等着秧苗了。就这么光着脚,肩上挑着上百斤重的秧苗,走在泥泞又狭窄的田埂上,即使是十个脚趾头弯得象钉钯,也无济于事。弄不好滑倒跌跤,就出大洋相了。

如果天气炎热,种秧通常被安排在下午三点之后,因为田里的水被太阳晒烫了,秧苗娇嫩容易“烧”伤,再返青就难了。下午三点后,太阳没有那么烈,农民就抓紧时间下田。

种秧前,要先放秧绳,按照细竹管做的秧寸长短,用绳子拉好每垄之间的距离,人在两根秧绳间沿着绳子内种秧,就能保证秧苗整齐划一,横竖成线的“方正化”,不然就“乱插棵”了,再有水平的种秧高手也会把秧插得歪歪斜斜的,不利于今后水稻的通风、田间管理和人工收割。

除了割稻,种秧是另一种折磨腰的极限劳动。

插秧时,每人一垄,彼此紧挨着。一垄宽约70厘米,长则近百米、短则四五十米。每横行,种六棵秧苗。

把拖鞋一甩,下田。

两脚分开在垄内,使腿间和两侧呈三等分,双腿弯曲,弯腰俯下超过90度,一边插一边双脚要平行、交叉轮流向后倒退,着力点全在腰上。下水田后,你的双脚站位就不能再乱动了,否则水田面会被踩得乱七八糟,给种秧造成麻烦。

两只手也没闲着,左手抓秧把,拇指不断均匀地分捻出秧苗,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从左手中取出秧苗并快速插入水田,手指接了就插,插了又来接,像小鸡啄米似的上下翻飞。

每行插上六撮秧苗,即在左脚左边、两脚之间、右脚右边各插两撮,一撮大概3-4棵秧苗,少了不好,多了也不宜。

4

种秧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典型生活,低着头,佝着腰,面朝泥水,背对烈日,两只手心无旁骛地机械性忙碌,边插边退。腰弯久了,腰不是自己的腰了,酸酸麻麻直不起来,恨不能屁股上生出凳子来,所以很痛苦。

所以,我爷爷很珍惜米饭,有时掉在地上了,捡起来吹吹灰尘就吃下去了,他不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句古诗,但他告诉我说,“米饭是我们乡下人叩头叩出来的呀,要懂得珍惜。”

在水田种秧,最闹人的是蚂蟥,它叮人的时候,悄没声息地吸附于你腿上,不痛不痒完全无感,等感觉到痒疼时就已经被叮上了。挠又挠不掉,拽也拽不下,扯也扯不下来,只能用力啪啪拍两下,那家伙才掉下来,滚落水中迅疾逃走。

被蚂蝗叮咬的地方,痒痒地,还汩汩地冒着血,大人就扯片马兰叶,揉碎,敷在被蚂蝗咬的地方止血止痒。

蚂蝗本来相对比较细长,被人抓住时就蜷成一团,捏在手里像根软软的肉肠子,没有骨头,感觉诡异极了。孩子的玩性大,通常我们会用镰刀或铲子,把蚂蝗报复的割成两段,甚至剁成肉泥,放在岸上任太阳曝晒,以解心头之恨。

除了蚂蝗叮咬之外,你可能还不小心踩着或手指戳着“碗分子”,即破碎的瓷片、玻璃,划伤了手脚,再化脓就麻烦了。

等到太阳渐渐西沉落山,酷热得到些许缓解的时候,就轮到可恶的蚊子来折磨你了。围着你嗡嗡个不停,赶也赶不走,具体咬到哪里也不清楚,只知道痒痒得难受,忍不住了就用泥手去抓,真正是苦不堪言。这个时候最好的防护还是身上那套粗布衣裤,把袖管、裤筒全放下来,一直没到泥水里,人再怎么闷热都得忍着。

我记忆中所有农活中,种秧是最苦最累的一种农活。

长达十几天的时间,手脚长期浸泡在湿热的水里,再加上田里又都施猪灰、碳酸氢氨化肥等,皮肤受污染刺激,种秧的人最容易得烂手烂脚病。农村妇女吃苦精神都非常好,在溃烂流脓的手脚上涂点紫药水,又或者挤出手指上的脓后,套上布缝制的手指套或者橡胶手指套,忍着疼痛仍旧照样下田干活。

因此说,农忙双抢酸、累、痛是难免的,不中暑不生病才是福气。

5

双抢时节,最怕死人。

记得小时光,隔壁村里有个女人在双抢期间喝农药死了。原因大概是在田里忙一天,筋疲力尽回家,夫妻或是婆媳争几句,女人就拿瓶甲胺磷喝了,甲胺磷一喝,必死无疑。这种剧毒农药,曾大量使用在稻田里。

留下10来岁的娃,一家人哭的昏天黑地。

我第一次下地种秧,是被我妈用竹竿打下去的。毕竟年纪小,因为贪玩想去河里游水,我就在水稻田里来耍起了“地趟拳”,死活不肯种秧,还把我妈泼了满身泥浆水,这件事至今被村里老人们,当笑话念叨起,让我闹了个满脸通红。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大热天泡在热水里种秧,足以令人绝望。

当时的我无法估算从田的这一边种到另一边有多远,只是知道,弯腰从这边劳动到那边,是没有希望的——它怎么都到不了头。种秧还要赶速度,如果你栽的慢了,就会被关在两垄中央被“包饺子”,被人看见是要耻笑的。

我自知不行,所以总是最后一个下田种秧,免得被“关”在秧趟子里面难堪。

最开始,我种的秧总是歪歪扭扭、深深浅浅地,而且速度也慢。种几行就直起腰,种几行就直起腰,我妈就远远地喊过来:“才插几棵,腰就直起来干嘛?”我回敬道,“我腰酸。”我妈很不屑的说,“小孩子,哪来的腰?”

小孩没有腰吗?这是困扰了我很多年的疑惑,那么我种秧时酸的是什么部位呢?进一步说,我的腰又是什么时候才长出来的呀?

在田里干活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村里有新女婿或者新媳妇来做帮工,其令人兴奋的程度不亚于吃肉。

在乡间,一个女人一生中最被关注一段时间就是从相亲到新婚后的一年左右。作为新人,她会不断地被男方亲属、邻里乡亲观看并评价。对男青年而言也是如此,这时候去丈母家做农田生活,如果样样拿得起,那么对象是相当有面子的。

6

双抢农忙做到最后,别人家都弄完了,就你一家人在外面忙乎,就更显疲惫和无力了。

当种完承包地最后一块田角,我直起腰,仰脸长舒一口气,将剩余无用的秧把,一把把高高地抛向田岸边,高喊:“我这辈子再也不种地了!”

我妈淡淡地笑了笑说,“不想种地,就回学校去好好念书,像鲤鱼一样跳龙门。”

那时候,我才明白读书对农村孩子的意义,就像当年太婆婆眼中看到的稻草堆一样,后来我果然再也没有种过秧,进城读书、工作、生活,虽然这辈子还有漫长的岁月,不过,不插秧的期待,应该是实现了。

如今,老家的农村也没有了双抢,地都被人承包种大棚蔬菜了,最近又说整个村要拆迁,农田都要造房子。

我忽然感觉有些不舍,有些东西消失了,消失就不可逆,永远没有了。

父母总觉得他们这辈子没什么本事,趁着自己身体还硬朗,就想多干一些是一些,这么炎热的日子还去大棚里帮忙打小工,怎么劝都没用。他们脊瘦的身躯里,坚韧劲就像一台永动机。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当年那个在田埂上脚步飞快的男人,那个拎着镰刀唤我和妹妹回家吃饭的女人,如今他们的头发白了许多,脚步也慢了不少,而身边金色的稻子换了一季又一季。

而且,可能是离开村庄久了,我对家乡的时令已经有些淡忘模糊。这个季节,往年,该是插秧的时候了吧?我甚至忘记了,早晨的禾苗上到底有没有露珠和雾气。


有时严肃,常常有趣,总是分享;

one格子,一个私人的文字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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