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爷爷因为摔伤骨折住进了ICU。 我在踏进家属等候区的那一刻,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种恐惧,意识不到何时开始,却异常强烈。 从病房的铁门,到电梯门口,再到楼道, 都是打地铺的病人家属。 大家靠墙瘫坐在地上,六神无主。 那层厚厚的铁门里面,家人是好是坏,一无所知。 大家眼睁睁地熬着黑夜变成白日, 无奈地等待着里面的人独自与死亡搏斗。 (图片来源:《人间世》纪录片) 唯一的希望,就是医生呼叫病人家属。 被叫到名字的家属,来不及站稳, 屁股刚离开地板,脚就已经飞了出去。 自己活了三十几年,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哭到眼神呆滞。 爸爸进去探视的时候,爷爷满眼渴求地问:
爸爸掩面跟我说着爷爷的情况,不敢跟我有一点眼神交流。
坐在我们对面的一位病人家属, 擦眼泪和鼻涕的卫生纸已经装满了一个中型购物袋。 她坐在只铺了一层泡沫垫子的地上,倚着墙,两只手反复地搓着。 ICU里的人间,真不容易。 有人忙着死里求生,有人愁得生不如死。 (图片来源:《人间世》里痛不欲生的病人家属) 不是自己走进ICU,我从不知道, 人在死亡面前,竟是那么地脆弱无助。 这个时候,医生和护士就是家属的救命稻草。 他们不仅决定着病人的生死,也掌控着无数家庭的命运。 生死面前,医护人员的角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们用自己的职业, 记录着人性最底层的无助、挣扎和勇气。 人间不易,但我们依然生生不息。 于是,我们开设了《她能量》专栏。 希望在这不完美的人间,为女性积蓄更多的力量。 《她能量》第一期,我再次走进了ICU,采访了一位主任医师和一位护士。 希望和更多人一起,探寻生命的重量。 孙滢医生,从业20年,是ICU主任,带领整个团队。 (右一为孙大夫。早上9:30结束学习,她马上与医生讨论患者病情) 戈亚丽护士,从业10年,是护士组一位组长。 (查房完毕,戈护士接受我们的采访) 她们见过太多的生老病死、人情冷暖。 尤其在金钱面前, 孙大夫看到更多的是无奈。 孙大夫抢救过一位老人,从医学上讲, 孙大夫很确定,老人必须在ICU住院。 但是在儿子决定交钱的时候,儿媳妇却拦住了丈夫。 她质问孙大夫: “你确定能救活吗?” 医学,永远是一个比例,不是一个承诺。 孙大夫只能告诉她: “抢救,老人还有希望;不抢就,老人只能等死。” 可是,在儿媳妇的坚持下, 孙大夫只能心怀遗憾地把老人送出了病房。 她至今都忘不了老人临走前看她的眼神, 那双苍老的眼里,满是恐惧,满是委屈, 满是求生的渴望。 她问孙大夫: “他们是不是不给我治了?” 孙大夫只好哄骗老人: “不是的奶奶,您呐,没事啦,可以回家养着啦!” 可转过身,她难受至极。 一条生命将死的过程, 就这样真实的呈现在你面前, 而你,却只能袖手旁观。 (病人转入ICU,护士们迅速为病人护理) 不过,孙大夫能理解。 从医20年,她越来越能体谅活着的难处。 她尊重家属的放弃, 她也相信,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铁石心肠。 如果真的有家财万贯, 哪个儿媳妇愿意去背那个不孝的恶名。 她也遇见过一些特别孝顺的家属, 明明大夫已经通知他们,老人即使进了ICU也救不回来了, 他们还是坚持卖车卖房,去为老人续命。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倾家荡产, 却最终难逃人财两空。 孙大夫说,在ICU里, 无论是求生还是求死, 都是一个充满艰辛的故事。 因为理解了无奈,所以更愿意关怀。 外界都知道ICU有一条铁律,那就是禁止家属陪护。 所以很多病人病情稍微好转,就着急转出ICU。 可是普通病房设备有限,经常有病人刚出ICU, 病情就再次恶化,只能再送回来。 这样来回折腾,对重症病人的生命是巨大的消耗。 为了让病人安全完成过渡期,孙大夫顶住压力, 坚持在ICU设置了一间家属可陪护病房。 虽然医生和护士更忙了,承担的风险也更多, 但是,孙大夫认为这件事非做不可。 她说: “ICU的患者,无论职位高低、年龄大小, 在医生和护士面前,他们就是无助的孩子。 但凡有慈悲心的人, 就应该对他们好一些,再好一些。” 戈护士带我走进可陪护病房, 里面住的是一位80多岁的退休老人,她的两个女儿陪同看护。 见到戈护士走进来,家属开心地和她分享, 老人最近喜欢上了“呼叫鸭”,而且用得特别好。 “呼叫鸭”其实是ICU团队为病人准备的特色“呼叫按钮”。 人在病重的状态下,会变得非常无助, 呼叫鸭就成为了连接医患的纽带, 让医生与病人之间的距离,像家人一样亲近。 这不但安慰了病人的心灵, 也让病人对战胜死神有了更多信心。 孙大夫说,ICU里,心理抚慰尤为重要。 在这个ICU,无论医生还是护士, 不允许叫病人的床号和名字, 全部改成爷爷、奶奶、叔叔、阿姨...... 即使和家属交代病情,也要说咱家爷爷。 虽然只是称呼,但在脆弱的生命面前, 这样的改变会有超乎寻常的能量。 就像华裔外科医师陈葆琳在《最后的期末考》中写到: 医生新增的角色,是生命终点的照顾和关怀者; 能真正关心,才能成为真正的治疗者。 创造希望是神圣的, 但它的另一面,是有人可能需要承担更多风险。 (每天早上,孙大夫都会组织ICU大夫进行学习) 孙大夫接收过一位孕妇,生育第三胎; 快生的时候,子宫破裂大出血。 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孕妇就已经休克,导致心跳停止。 送到医院经过抢救,孕妇的命保住了,但是非常危重。 当天晚上,病人就在休克状态下再次大出血。 孙大夫根据病情判断,必须对病人进行全麻。 她立刻联系麻醉科,但是麻醉科医师犹豫了。 对休克大出血的病人麻醉,死亡风险极大。 虽然大家不说,但这必然涉及责任的问题。 孙大夫当下决定:说服病人家属立即进行全麻手术。 因为事实很明显,不手术,只有死; 手术,还有一线生机。 她和家属沟通: 这位病人,90%会死在手术台上,但是还有10%的可能存活。这个手术,我的意见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你们还有两个孩子。 由于她的语气非常坚定,家属也没有犹疑, 手术立刻进行,为产妇争取到了最佳抢救时机。 但实际上,她连10%成功的把握都没有。 曾经听说过这样的案例, 医生把已经休克的病人送上手术台, 但是手术没有成功,家属反过来就告医生。 孙大夫不怕吗?她也怕。 但是当时情况危急,她没时间多想。 这个时候,医生的立场决定着时间的走向。 如果医生的立场是免责,那么时间就在相互博弈中浪费; 如果医生的立场是抢救生命, 在现有环境下,医生就必然承担一定的风险。 生命,始终都有它值得敬畏的奥秘所在。 就像安妮宝贝说的: “对痛苦的担当,就如同对喜悦的渴望,需要以赤子之心坦然相对。” 孙大夫很清楚,自己很难避免外界的误解,也无法完全规避风险, 但她热爱医学,她不可能因此就丧失热情, 更不能用规则、知识,保护自己,放弃病人。 她把这定义为ICU医生必须追求的担当。 为了帮助病人对抗命运给予的灾难, 她们只能把亏欠留给自己的家人。 在谈到家庭的时候,孙大夫和戈护士都泪如雨下。 戈护士的丈夫在北京当兵,长年在外; 她又是ICU的护士,忙起来没日没夜。 去年,闺蜜给她打电话,问她: “你知道大姨脸上破了一块吗?” 戈护士下了夜班,正骑自行车带孩子出去玩, 她说:“知道,我妈说搓澡搓破了。” “什么搓澡错破了,她摔倒了,一个月摔了三次。她不敢跟你说,怕耽误你工作!” 妈妈生病,她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戈护士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可即便如此,妈妈住院治疗的时候,她依然没能陪在身边。 老公请假回家照顾,她还得留在ICU照顾病人。 孙大夫也是如此。 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 没时间照顾家庭,这一点让婆婆很不理解。 老一辈人都觉得,女人就应该多花点时间在丈夫和孩子身上。 老公也不理解,人家都能到点下班,你怎么就非得坐穿办公室? 孙大夫却有不同的理解: “身为主任都不坐班,其他大夫也会效仿; 那ICU病人的生命该如何保障?” 没时间照顾家庭,她很愧疚,但是家人不能理解,更让她难过。 我问她,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你会重新选择吗? 她说:“我可能会选择不结婚;但事业,我不能放弃。” 人间世,世无常。 ICU的存在好似晨钟,唤醒人对生命的感知, 让人重新衡量活着的意义。 有人半生戎马,最终病榻之上体面全无; 有人一世风光,生命最后时分仍难逃苦楚。 孙大夫和戈护士虽然都承受着工作带来的压力, 但她们又都感激ICU给人生增添了这厚重的一笔。 因为经历过ICU里的涅槃重生,你会更明白, 生命有多么可贵。 活着,就应该生生不息。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说: 冬天退却了,生命之花却蓬勃地怒放。 你,为了这瞬间的辉煌,忍耐了多少暗淡无光的日月? 你会死亡,但你也会证明生命有多么强大。 死亡的只是躯壳,生命将涅槃,生生不息,并会以另一种形式永存。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让我们好好地活。 注:感谢河北省沧州中西医结合医院同意此次采访和拍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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