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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福申 “程门立雪”的故事流传四海，但流传的故事情节与这一典故的本来面目大相径庭。而围绕着这个故事，竟然还有许多更曲折、更微妙甚至有点令人不爽的故事。 一、立雪处与立雪年代 话说嵩县程村有一个“立雪”处，前些年还有人从国外到这里来立了一个“程门立雪”纪念碑。但从一些资料来看，“程门立雪”处应当不是程村，而是伊川县的“伊川书院”。因为据当地资料记载，程村的二程故居始建于公元1103年，也就是皇帝下令查禁程颐的著作、程颐被迫结束讲学生涯回到程村那一年。 如果程村的二程故居确有一个“立雪”处的话，很有可能是在明代皇帝题写“两程故里”匾额之后才设置的。当然也产生了积极的文化效应，体现了后人对两位程老先生和“立雪”学者的缅怀敬仰之情。应该说，是一件很有教育意义和文化意义的事情。 但是，历史毕竟有真相。据有关报道，2003年闽台各界曾纪念“程门立雪主人公”游酢诞辰950周年，2005年元旦福建有关部门和人士曾纪念游酢“程门立雪”900周年。按此推断，游酢和杨时“程门立雪”的时间是1105年，即程颐结束讲学生涯从洛阳回到程村两年之后。这时游、杨均已52岁，程颐已经72岁，离他逝世的1107年还有2年时间。这会是真的吗？ 据《宋史·杨时传》记载，杨时“见程颐于洛，时盖年四十矣。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意思是，游酢与杨时去洛阳拜会程颐，当时两人40岁年纪，应该是1093年的时候。 这一年程颐60岁，刚届花甲之年。 这个情况的佐证，就是侯仲良《侯子杂言》的记载。侯仲良是程颐内弟，也是程颐的学生，他的记录应该是一种“原始纪录”。后来记载二程言论的《二程语录》、记载朱熹言论的《朱子语类》以及《宋史·杨时传》都引用了这条记录。 《侯子杂言》是这样说的： 游、杨初见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觉，顾谓曰：“贤辈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门，门外之雪深一尺。 这条记录里说，程颐一觉醒来，看到两人还站在那里，就说：“贤辈还在这里呀？今天已经晚了，就不说了吧。”从“贤辈尚在此乎”这句话来看，程颐在睡着之前是知道两位学生在他身旁的，很可能是一边讲学一边犯困，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如果“程门立雪”的故事确实发生在1093年，那么这个故事的发生地就应该是程颐创建的“伊皋书院”，也就是现在尚存的“伊川书院”。杨时“见程颐于洛”，也应该是在洛阳。“伊皋书院”在伊川，就在洛阳郊区，伊川与洛阳并称“伊洛”。程颐长期在这里讲学，其名号“伊川先生”便由此而来。 “伊皋书院”创建于公元1082年，在此之前他已经在洛阳讲学十几年。这一年，他上书给宰相文彦博，希望将洛阳城南10公里处位于龙门山胜德庵上方寺附近的“荒芜无用之地”拨给他作为学田，以供著书讲学之用。文彦博就把自己在伊川鸣皋镇的一处庄园包括房屋和良田150亩赠给了他。鸣皋镇南望九皋山，东临伊水，《诗经》有“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的话，因而得名。 程颐在此创建“伊皋书院”，先后收弟子83名，培养了一批名儒，游酢、杨时均在其中，伊洛地区因此被誉为“理学名区”。公元1305年，元朝驻鸣皋镇总兵克烈士希在这里阅读了《程氏遗书》，对二程十分敬仰，便自筹资金扩建“伊皋书院”，工程持续十年，修建了大成殿、立礼殿、讲书堂、九贤祠、藏书楼等百余间。后来他的儿子慕颜铁木遵其遗嘱又继续扩建，并大量藏书。公元1316年元朝仁宗皇帝亲题匾额，更名为“伊川书院”。（与程颐名号“伊川先生"也合拍了。） 当然，“程门立雪”从历史典故到玄妙传说的演绎，寄托着后人对二程的敬仰之情。因为在文化传承中，“程门”几乎已经成了学问、学识、治学精神的一种象征，这个感人的故事突出地倡导了一种诚敬的尊师风范，一种谦恭的求学精神。 二、立雪主人公的名位由来 至于原始记录讲“游、杨”，游酢在前，杨时在后，后来“程门立雪”的故事主要讲杨时，游酢成了配角，这个名位变化的背后竟然隐藏着十分曲折的故事，折射出二程理学在南方传播发展的微妙进程。 从历史情况来看，游酢和杨时同岁，是齐名的理学家，都被尊称为“闽学祖师”或“闽学鼻祖”。但是，从二程弟子这个角度看，游酢要比杨时资格老些。因为程颢在河南扶沟当县令时，就聘请了25岁的游酢担任该县“教谕”，相当于县教育局局长吧，同时可能还在程颢开设的学堂里担任教员，搞一些学堂管理工作。后来程颢为奉养父亲住在许昌的时候，游酢向程颢引荐了杨时。当年二人都是29岁，而游酢跟随程颢已有5年之久了（一说是8年）。就是说，杨时能够成为二程的嫡传弟子之一，是游酢引荐促成的。在这种情况下，“游、杨”之称已经成了定局。所以程颢去世8年之后他们一起去拜访程颐，《侯子杂言》的记录称其为“游、杨”是很自然的事情。 同时，当年游、杨告别程颢离开许昌的时候，程颢望着他们的背影欣慰地说：“吾道南矣！”意思是，有了这两位得意门生，看来我的思想理论可以在南方传播发展了。所以，后来游、杨开创的“闽学”也称为“道南”学派，也就是二程思想的南方学派。 三、立雪主人公的不同命运 但是后来，在两宋思想史上，围绕着他们两人发生了两个重大情况，改变了两人在思想史和学术界的地位。 第一个情况涉及游酢自己。游酢（1053－1123），字定夫，建州建阳人，著名理学家，闽学鼻祖之一。他是闽北最早接受二程“洛学”的学者，也是“洛学”在南方的首要传人，被称为“道南儒宗”。在程门的著名弟子中，游酢、杨时、谢良佐、吕大临四人，游酢居首位。《宋史》说：“二程得孟子不传之秘于遗经，以得天下，而升堂睹奥号称高弟者，游、杨、谢、吕为著。” 游酢传播“二程”理学的主要功绩，不仅是编辑出版了《明道先生语录》，而且创作了《中庸义》、《易说》、《诗二南义》、《论语杂解》、《孟子杂解》和《文集》等大量阐发儒学思想的著作。同时，游酢晚年注重禅宗思想研究，开发了一条引禅入道、以禅证儒的蹊径，在推进“三学归儒”方面别开生面，很有创意。就传承关系来讲，游酢晚年的治学方法并没有违背二程的基本套路，因为二程也从佛学中汲取了思想营养。 但是，问题还是出来了。因为二程在当时针对佛道盛行、儒学趋衰的形势，为了重建儒学权威，在学术上坚持以儒为正，以佛为邪，旗帜鲜明地排佛批佛，甚至禁止学生探讨佛学。于是，拿游酢与二程一对比，就发现游酢后来出毛病了，走邪道了，背叛二程了。所以，有人就指责游酢是“程门罪人”，在学术宣传和学术研究上处处褒杨贬游，大大影响了世人和知识界、学术界对游酢其人及其思想的全面了解，搞得今天我们连游酢的真面目都弄不清楚了。有的媒体在报道纪念游酢诞辰的消息时，竟然无从下手，只好拿“程门立雪主人公”来标榜，看了以后着实给人一种酸酸的感觉。 第二个情况涉及杨时。杨时（1053—1135），南剑州将乐人，字中立，号龟山，著名理学家，闽学鼻祖之一。他的思想理论被后人称为“程氏正宗”，其主要著述收录在《杨龟山先生文集》。他对儒学经典有深入的研究，在阐发、传播二程思想方面有很多创见。他的思想理论不仅对中国的思辨哲学产生过深远影响，而且流传到国外，在韩国和日本也有很高声誉。 但是，杨时其实也“好佛”，他也用佛学中“华严宗”的思想来阐述其哲学思想，对禅宗的“明镜”学说也有新的领悟和见解。那么为什么有人只说游酢“好佛”而不说杨时“好佛”呢？为什么杨时的建树日显，而游酢的建树日渐埋没呢？这其中的奥妙，恐怕主要在于杨时的幸运，就是在他的弟子系列中出了一个集大成者朱熹，徒贵而师荣。 杨时弟子中有个罗从彦，罗从彦弟子中有个李侗，而李侗的弟子中，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朱熹。朱熹作为二程的四传弟子，当他的理学体系建立起来之后，大大地改变了“道南”学派的人脉格局，“杨时―罗从彦－李侗－朱熹”这条线成了“道南一系”的核心代表，几乎把游酢从“道南”系列中扫地出门了。 实际上，如果按游酢这条线，朱熹则是二程的三传弟子。在游酢的嫡传弟子中，著名的有黄中、胡文定、胡宪、吕东莱等人，而胡宪正是朱熹的老师。朱熹结束了童年的启蒙教育之后进入专业理论学习阶段，从14岁开始就在胡宪的教育之下，直到朱熹33岁拜李侗为师。胡宪当了朱熹20年的儒学专业老师，而且胡宪向朱熹传授的，主要就是二程理学。朱熹正是在胡宪的指导下,编辑校订了《谢上蔡语录》3卷,并撰写了《谢上蔡语录后序》。谢上蔡就是二程四大著名弟子之一的谢良佐。 但是，问题出在胡宪。由于胡宪“好佛”，导致朱熹在胡宪教育期间也“好佛”，直到改投李侗之后才逐步走出“误区”。所以，从“道统”上讲，李侗就成了朱熹成才、成名的主要老师。这样一来，朱熹这个集大成者就只能列在杨时门下，而不能列在游酢门下。也就是说，朱熹的出现对游酢的影响非同小可，大大改变了“道南”学派乃至中国理学界对游酢的认知和评价。人们几乎形成这样的共识，是杨时把二程思想发扬光大了，而游酢则是“程门罪人”。 由于这种变化，褒杨贬游的情况便愈演愈烈，大体发生了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把“游、杨”变成了“杨、游”，“程门立雪”在传播中就是这样演变的。另一种情况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做的事，在说法上干脆“杨”而不“游”了。比如程颢当年讲“吾道南矣”这句话，本来是望着两人的背影说的，后来却变成望着杨时一个人说的了。 应该说，这对游酢很不公平。论游、杨在思想理论上的建树，他们各有千秋。论朱熹，游酢同样有再传之功。论“好佛”，则游、杨难分彼此。从这些情况看，加之儒道佛三家竞秀的思想文化演绎历史，后世中国思想界没有理由贬抑游酢。是非评判要客观公正，历史典故应尊重历史。 2019.06.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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