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瞬间性”效果 张国鹄 诗歌,特别是短诗(绝句、小令、俳句等)它本身显著的审美特征就是“瞬时性”:瞬间的体验、刹那的顿悟,一时的景观,让读者从有限中感受无限,从瞬时中妙悟永恒。从这个审美特征出发,这就要求诗人深入生活,独具慧眼,适时地发现并紧紧抓住“有包孕”的典型瞬间,进行抒写。这样才有望诞生“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精品力作。请看鲁迅先生的绝句《所闻》:“华灯照宴敞豪门,娇女严妆侍玉樽。忽忆情亲焦土下,佯看罗袜掩啼痕。”1931年日寇入侵我东三省。1932年1月28日又在上海蓄意寻衅滋事:对闸北狂轰滥炸,整个闸北几成焦土,成千上万无辜居民死于战火,幸存者无家可归,或四处奔波流浪,或沦为富家佣人。史称“1·28”事变。这便是《所闻》的写作背景。作品中刻画了一个“严妆侍玉樽”——穿戴整洁漂亮为富人“陪酒”的“娇女”。这是一个十分令人同情的悲剧形象。作品首句描写背景,次句推出人物,三、四句为重心,着重写“娇女”的心理活动;忽然想到亲人在日本炮火中葬身焦土,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但又深怕冲撞“豪门”的雅兴,只得“佯看罗袜”而借以掩饰啼痕。“佯看”这一描写眼神的细节,刻画痛苦无告的心情,何等传神!鲁迅就紧紧抓住“佯看”这“具有包孕”的“一瞬间”,集中反映了中国人民在民族侵略和阶级压迫下的深重苦难,从而有力表达了诗人对日本法西斯罪行的深刻揭露和无情鞭挞,是掷向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一把锋利的匕首和投枪。又如王巨农1981年下到农村,见一农妇从城中烫发归来,觉得这是一个新生事物,顿时诗兴大发,便紧紧抓住这个“瞬间”的感受,即兴吟成绝句《卖秋》:“卖罢春来又卖秋,今年柿子大丰收。筐筐篓篓城中运,阿妹归来烫了头。”古典的艺术形式,注入崭新的生活内容,说明农民在物质生活改善后,相应地便萌发了对新的精神生活的追求,彰显出一种新的审美情趣,这是一曲对改革开放的富民政策深情的赞歌。 以上两例,一个“掩啼痕”,一个“烫了头”,刻画都是一个细节、一个瞬间。然而二者却生动地反映了两个不同时代的历史面貌:“掩啼痕”的泪光中镌刻着旧时代民族的痛苦记忆;“烫了头”的发丝中闪耀着新时期幸福生活的光辉。“谁能抓住瞬间,谁就能留住历史”,这话确乎蕴含一定的哲理。 《所闻》与《卖秋》其艺术手法均为“白描”式的“写实”。究其实,以“抒情言志”为职志的诗歌中,“虚拟”式的“写意”更受到诗人的青睐。其间“幻觉”与“错觉”似乎层见叠出。“错觉”对于客观事物来说是不真实的,但对于人的主观感受来说则是真实的。正是幻觉和错觉,在审美上揭示了人类隐秘的内心世界,使得难于窥探的内心世界的最深层,也获得了迷人的外观,例如:“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南朝乐府)明月寄相思,情痴生幻境,刹那之间,神魂颠倒,恍兮惚兮之中,诗中主人公似乎听到远方心上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呃,我在这儿呀!”然而回答她的依然是那恼人的万籁俱寂。腾挪跌宕之中,痴情女子彻骨相思的深情、真情毫无遮拦地袒露出来,给人以极为丰富的审美享受。这一瞬间的感觉,诗人抓得好准确呀! “虚应空中诺”写的是瞬间的“听幻觉”。其实,人们生活经验中“视幻觉”则更为频繁,王维的《书事》写道:“轻阴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小雨润泽后,院内的青苔,更显得苍翠欲滴、清新可爱,充满生机。看着看着,诗人竟然感到青苔幻化成一种氤氲的水汽,要漫到衣上来似的。这刹那间的诗意感觉中正透露出诗人对清幽恬静生活的陶醉。诗人“晚年惟好静”(《酬张少府》)的个性与深院清幽的小景,浑然交融,营造出“天人合一”、宁静中充满生机的深远意境,使读者也不期而然陶醉在这美的氛围中。这个“瞬间”内涵何等丰厚、深沉! 人们的审美经验中有别于“听幻觉”和“视幻觉”的“嗅幻觉”,则更有特殊的味道。请品味诗人诗丐呕心沥血打磨的精品《新秋》:“新秋竹簟自生凉,蕉雨催人入梦乡。头枕陶诗初睡醒,鬓边犹带菊花香。”此诗通体清新灵俊,神韵幽然。而最为出彩的当是末句“鬓边犹带菊花香”。记得此诗的创作完成不久,诗人曾为笔者介绍创作经过:一个新秋午后,作为陶渊明的“粉丝”,他手捧陶诗躺在床上反复吟诵,也不知过了多久,便酣然入睡,醒来竟若隐若显闻到一股秋菊之清香。他深知“好诗须在一刹那上揽取,迟则失之”(清·徐增《而庵诗话》)。于是,略一思忖,诗思泉涌,乃挥笔立就。我想,诗人也许睡梦中仍然在反复如痴如醉地吟咏东坡认为“此句最有妙处”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情痴生幻,于是乎一觉醒来便感到“鬓边犹带菊花香”。《列子》记载:韩娥优美的歌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诗人刚刚睡醒,菊花清香缭绕鬓边,应当是完全可能的、可信的。“鬓边犹带菊花香”,同样是“最有妙处”:它空灵、飘逸,道前人之所未道。陶诗的特色诗人的性情以及对陶诗的钟爱、痴迷,一句之中,表露无遗,真可谓“以一目尽传精神,”不,以一“鼻”尽传精神。 人类的艺术知觉中,幻觉、错觉是两种重要的元素,二者在捕捉“瞬间效果”中也经常派上大的用场。被诗评家刘逸生极口称颂的宋代曾公亮《宿甘露僧舍》中则二者俱备:“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第一联为“幻觉”。甘露寺位于镇江北固山,附近似缺“千峰”,也无“万壑”。只因“枕中云气”(室内充溢水气,似云似露,便感到枕头也是湿的),床底下也似觉松涛翻滚,因而产生幻觉,顿生“居高”“架空”之感,何等神奇,何等飘逸!第二联为“错觉”。长江的“银山拍天浪”与甘露寺旅舍的窗户,原本是两个不同的空间。然而,晨起开窗,眼睛直视,这个瞬间两个不同的空间,便自然叠印在同一平面上,变成同一个空间于是从直觉上便感觉为“开窗放入大江来”,这就是所谓“错觉”。对此,刘逸生赞为“破空而来,设想新奇,构思独特”,并断言“这样的千古名句,不能有二”(《唐诗鉴赏词典》)。诚然,在《宿甘露僧舍》这首诗里,“幻觉”和“错觉”就像两根有力的支柱,撑起了这座美轮美奂的令人惊艳的诗的华构。 究其实,运用透视原理写景状物的诗句,在中华诗苑中可谓屡见不鲜。例如王勃《滕王阁诗》中颔联的下句“珠帘暮卷西山雨”便是。“珠帘”与“西山雨”(雨幕)不也是两个不同的空间吗?然而,基于透视原理,在人们的直觉上二者也自然叠印在一个平面上,形成一个空间,偶一瞥见不就宛如珠帘在雨幕上卷动吗?故而艺术大师丰子恺说:“现实必用直线的眼光看,方成为艺术”(《艺术的眼光》)。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甚至断言“直觉即表现”、“直觉即美,即艺术,艺术创造和欣赏都是直觉的表现”(《美学原理》)。强调“瞬间性”效果,并非单纯追求艺术上的“短、平、快”而否定表达上的曲折变化。“短、平、快”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其实质是要求诗意的集中和强度。而曲折变化同样是构成强度的手法和方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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