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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长江边

 陈年闲事 2021-10-27

       万里长江, 江心的沙洲数以百计,戴家洲就是其中的一个。从地图上看,在鄂州与黄石之间的长江中,有一片“漂浮的柳叶”,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戴家洲。戴家洲从北到南长约二十里,东西宽五、六里,形状狭长,北端洲头宽阔,南端洲尾尖细,又像一只腾空跃起的江豚。
        我家住在洲尾算来有五十余年,爷爷那一辈人曾在洲头居住,后来因为洲头连年崩岸,便搬到了洲尾。据说崩岸时一夜之间能崩掉十几米,大片土地倾刻之间便融入滔滔长江水,许多家什都来不及搬走。
        再往上的祖辈人住在长江南岸的鄂州,我曾在清明时去鄂州祭祀祖先,一些祖先的墓碑风蚀严重,上面字迹模糊,隐约可见同治、光绪……的字样。因他们安息的那片土地被规划建设顺丰机场,前年父亲与族人将祖先们迁到了长江北岸的兰溪。

远眺戴家洲
        爷爷那辈人搬到洲尾住下后,住所从茅草屋到土坯房再到砖瓦房,几经翻建,但从未离开原地基,日子过得像留鸟,五十余年没挪窝。
        都知道大江向东流,但戴家洲这一段大江却向南流,洲上人家的房子从洲头到洲尾一字排开,大门朝东。
        站在屋前的江堤上,就能看到一道大江横在面前。晴朗的早晨,红霞满天,江面上闪动着无数条金色的水波;时而有一群飞鸟从空中掠过,消失在对岸江边的防洪林中。
        屋后面也同样横着一条大江,傍晚在江边看夕阳,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古人的诗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屋后江边看夕阳        
        江对岸,是鄂州的杨叶镇,入冬枯水季节,江面狭窄,传说好把式只需十八桨就能划船过江。洲上经常被水淹,四年三灾,相比来说,江那边的光景要好过些,因为这个原因,加上习俗也与洲上相近,洲上的姑娘大都愿意嫁到江那边。
        据嫁到那边的亲戚回来讲,那边光景虽比洲上好过些,但当家的男人一般都长年在江上行船,常遇凶险。就说杨叶镇北边的平石矶附近,江中间有一座红砂石礁,枯水季节还好,石礁露出水面,船只容易避让,危险不大,倒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江水退去,人们可以直接走上石礁,孩子们最喜欢在石礁的角落里捉迷藏,也有玩牌的,少不了打架的,末了回家,都是一身土、一身泥。
        春天,天气回暖,江水上涨,石礁渐渐潜入水下,最后不见了踪影。这对近岸行驶的船只就很危险了,常常有船只在此搁浅,倒霉的船工们只得弃船上岸向附近村里人求助。运气好的,借条船转移搁浅船上的一些货物,离开石礁后再装回去,继续赶路。运气不好的,船底被石礁碰坏可就倒了大霉。货物进水不说,还得提防附近村里人抢东西,闻风而至的村民高兴得过节一般,游水过去,直接从船上搬下有用的东西,除了船主的私人用品,都搬。
        船只搁浅也不算大事。平石矶再往北,有一面高耸的大岩石,直抵江中,这就是寡妇矶。寡妇矶水流湍急,水声轰鸣,水面漩涡回转,早年间行船技术落后,这里很容易出事。尤其是夜间行船,过往船只到此无不小心谨慎,但仍然难免会有某家妻室一夜之间便成为寡妇。“寡妇矶”之名是否由此而来,不得而知。

江边的石礁       
        平石矶、寡妇矶的凶险我只是听说,没有亲见。从洲尾顺流而下约六、七里,靠浠水那边,也有一处水势凶险之地,半座山头探入江中,水流到此急速回漩,人称回风矶。那些年公路交通不发达,洲上人乘船到黄石必经回风矶。我曾帮父亲到黄石卖香瓜,坐船返回洲上,木质机动船逆流而行。船过回风矶时,好似被强大的磁力牢牢吸住,只见江水飞速向船尾刷刷地流去,却感觉不到船在前行。
        比这更凶险的江面,是从洲尾下行二十里,被船工们称为鬼门关的道士洑矶,即著名的西塞山。西塞山整座山体横亘在大江中,仿佛把大江栏腰截断,江水三面围绕西塞山,形成长江弯道,古镇道士洑即在西塞山北。此处江岸,乱石穿空,江流汹涌。由于此地水急山险,状若关塞,又处在吴头楚尾,古时孙策、周瑜、刘裕等均曾在此结寨。吴王孙皓铁锁横江,西晋大将王濬用火烧断拦江铁链,楼船直取金陵,一举吞并了吴国山川。当年系铁索的铁柱至今仍屹立在西塞山的疏林芳草之中。
        西塞山江水凶险,风景却十分秀美。张志和词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描写的就是这里。登上山顶,仿若置身江中。抬眼北望,散花洲边,万顷碧水,那就是著名的策湖,相传孙策在此操练水军,故名。再向北放眼,大江中的那一叶沙洲,便是我的戴家洲了。

西塞山        
        在洲上成长的日子里,我喜欢坐在江堤上看江中船只往来穿行。那时江上木船居多,有着高高的桅杆和大大的风帆,也有一些小舢舨,全凭船家用木桨奋力划行。小时候我总在疑惑,有时分明是刮东风或西风,为什么帆船却能借风力向北或向南行驶?我曾问过有行船经验的亲戚,没有得到回答。他儿子告诉我,他父亲非常忌讳不吉利的话,怕小孩子胡言乱语,所以不喜欢与不相干的人讲船上的事。直到初中时在物理课中学到力学,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但有时风很微弱甚至是逆风,船工们就得上岸拉纤行船,遇到水急滩险,嘴里还要喊着号子,以便鼓舞士气,协调步伐:“伙计们齐努力啊!”“唉嗨哟嗬!”“兄弟们加把劲儿啊!”“唉嗨哟嗬!”
        村前的江边经常停泊着带有高高桅杆的船只,拉纤行进的船经过时,纤绳被桅杆阻挡,这时就要“甩纤”。拉纤的船要驶离岸边,使行进的船、停泊船上的桅杆、纤夫三点形成一条直线,长长的纤绳与江岸垂直。力气最大的纤夫将纤绳上下抖动,粗大的纤绳如同皮筋一伸一缩,形成弧线。随着抖动的加剧,弧线顶点也越来越高。当弧线顶点达到或略高于桅杆顶端的时候,纤夫突然变换抖动方向,只听得纤绳在空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从桅杆顶端一闪而过。拉纤行进的船只便可继续它那艰难的行程。
        在江边看船,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幕:一只小舢舨经过,起风了,船工们拉扯着桅杆上的绳索正在将大帆升起。江边一群放牛的熊孩子见了,无比兴奋,跑过来站成一排,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对着江里的小舢舨。领头的大孩子先喊:“预备——起!”一众小屁孩紧跟其后,大声唱道:“船老板,坐中间,扯起篷来就要翻!”小舢舨上的船工气得大骂却无可奈何。岸上若有大人见了,就会将熊孩子们驱散,但孩子们仍旧边跑边唱:“船老板,坐中间……”
        江面上,时常有成片的青黑色的脊背一起一伏,还发出沉闷的嗷嗷声,那是一群江猪,书上称作“江豚”。因为它们只露出脊背,我虽见过无数次,终归没有亲密接触,这家伙对我来说还很神秘。有一年,江上刮起龙卷风,一头江猪被大浪掀到沙滩上,挣扎不久就死了,村里人都去看,足足有二百多斤。大概因为传说它常吃动物尸体,所以没人敢吃它的肉。只有阿发的爷爷割了一大块,回家切成几份,分装在几只瓦罐里,用尼龙布裹严实,埋在屋后的地里。后来,村里有人烧伤烫伤了,都说找阿发爷爷去。原来,江猪肉与空气隔绝,日久化作液体,凝成江猪油,江猪油治疗烫伤效果最好了。

江猪和沙鸥        
        每当大轮(大型客轮)从黄石向洲尾驶来,船影渐近,越来越大,靠近洲尾时,洲上做农活的人们就知道,十二点了,该收工回家。放牛的孩子们见大轮过来,早早守候在江边,等大轮过去,听惊涛拍岸。大轮经过时翻起的波浪近两米高,一排一排的,十分壮观,它们翻滚着涌向沙洲的坡岸,发出阵阵哗哗的涛声。大浪过处,坡岸泥沙俱下,时而发出沉闷的“嘭、嘭”声,这便是崩岸。沙洲便在泥沙淤积中生长,又在这惊骇的崩岸声中流失,年复一年,不停变换着坡岸的曲线。
        长江三峡建成之前,洲上的人年年要防大汛。六到九月间,江水暴涨,江面豁然开阔,洲上的江堤时有溃口,浑黄的江水一望无际。小孩子们屁事不懂,兴高采烈,成天在江边晃悠,拿着竹竿、钉耙,打捞稀奇古怪的漂浮物,鞋子、锅盖、椅子、铅笔……东西可多了。有时,江心传来呼救声,寻声望去,会见到一架屋顶或一个木盆,上面趴着一两个人,随着江水向下游漂流。碰到这样的事情,就会有村民驾着舢舨,前去救命。

汛期拾荒的少年      
        大汛过后,江堤外侧的浅滩里常有鱼虾留置。从我家到小学的一段江堤外侧,有一条长长的浅滩,除了大汛时被浑浊的江水吞并外,其它季节浅滩中的积水清澈见底。有的地方水草茂盛,小鱼小虾游戏其中,吸引着成群的野鸭和沙鸥聚集于此,也有细脚仃伶的白鹭徜徉其间。放学回家时,我们常常不走大路,走水路。卷起裤腿,用鞋带将两只鞋连结起来挂在脖子上,一路淌水到家。春天捞蝌蚪,夏天抓青蛙,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搁浅在泥坑里的乌鱼。

江堤外侧的浅滩        
        小时候我只能在家门口看别人坐船,除了到兰溪坐过渡船外,上高中前我还从未坐过轮船。“汉九班”是一艘小客轮,长大后我在巴河念书,每月都要乘坐它在兰溪与巴河之间往返。坐在“汉九班”上,我常常想,岸边的小孩是不是也象我一样,喜欢傻傻地看大江上船来船往?最后一次乘坐“汉九班”,我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我从巴河渡口踏上“汉九班”,一路逆流而上,沿大江近岸曲折回转,凌晨才到达汉口。在汉口,我独自踏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从此,我离开了故乡,虽然中间偶有回去,但也只是短暂停留,已然成为匆匆的过客。
        一九九八年,长江又一次发大水,据称百年一遇,戴家洲上的居民被统一迁移到兰溪镇西潭坳,与洲上所有的人一样,父亲母亲不得不放弃五十余年没挪的窝。戴家洲,成了我们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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