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我大两岁,却喊我叔。没办法,我岁数不大,辈儿大,属于穷大辈儿吧。其实,他家也穷。在那个年月,谁家都穷。他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也早早地就去地里干活了。跟在一群大人后面,耪地,除草,打棉花茬,什么都干。大人干一天活儿,挣10个工分,他挣5个工分。他们队也穷。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活儿,到年终结算时,才合两毛多钱——听说有的地方,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挣满的10个工分,才合八分钱。 在我印象里,他常常去地里偷庄稼。麦穗、棒子(玉米)、山药、萝卜、花生……地里有什么就偷什么。有时候,他也被看青的民兵逮住,然后就被胖揍和臭骂一顿。村里人都熟,谁是嘛脾气秉性都清楚,最终也不能拿他一个孩子怎么着。 他虽然和我算近邻——与我家是前后院——但我很少和他玩。他属于大孩子。只记得有一次藏猴(捉迷藏),我独自跳进一家空院子的空房子里,见有口棺材就爬了进去。自然没有人逮住我。后来,还是他把我喊了出来,说大伙儿都散了,都回家睡觉去了。 村里人结婚都早。虽然婚姻法不允许,但大都偷偷地结。村干部,还有管计划生育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他岁数挺大了,也没寻上个人。他的个头儿很高——比平常人都高,长得也算排场,就是成不了家。倒也有媒婆提亲,也有姑娘家的父母打听——结果,一打听就黄了:不是嫌他家穷,也不是嫌他手脚不干净,而是嫌他的父母不通人情,对老人——他的爷爷奶奶——不孝顺。当时村里人找对象还是很注重家风的。 后来,我离开村子,到城里谋生,就不怎么了解他的情况了。有时候回去看看,见他还是单身。在村里,一过三十还没成家,就算是光棍了。再后来,听说他成家了。女方是个寡妇,还拖着两个“油瓶”。尽管如此,他也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听说他还生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儿。 那年我回家,见他家的院门是锁着的,也没见着他的人影,便问起来,乡亲们说,他贩卖人口,公安局要逮他,他听到信儿后就跑了,后来全家人也跟着跑了。具体去了哪儿,谁也不清楚。 说到贩卖人口,听起来挺吓人,其实具体情况是很难一概而论的。我听乡亲们说,是村里有户人家生了个女孩儿,不想要,就托他找人收养。他给找了,并收了点钱。仅此而已。 我不清楚他带着一家人在外面东躲西藏,是如何生存的。有一年,我听说,他媳妇死了,是中煤气死的。如何中的煤气,大概是他租住的房屋,太过简陋,没有暖气,只好生个煤炉……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他“贩卖人口”的事渐渐被人们淡忘了,他虽然依旧在外面谋生,却也偶尔能回村里看看了。有一年,我在一个亲戚孩子的婚宴上,见到了他。快六十了,头发都花白了。他说他在村里已经没有家了。他把他的宅院卖了,给儿子凑钱在市里买房子。他说他还是单身,在建筑工地打工。他儿子也在市里,还曾开了家美容院——他一直不同意,但他儿子还是背着他开了。但开了不久,就被公安部门封了。 目前他儿子在干什么,我没问。席间,不时有人打他手机,他就站起来接。有人问:谁给你打的啊?他说:相好的。他说他和儿子没有住在一起。他是自己租房子住的,不时有相好的来找他。他说他对他相好的,可以管吃,管住,但从不给钱。婚宴上人很多,很乱,我与他并没有细聊。待婚宴结束,就看不见他的人影了。 一晃又是多少年过去了,那天我去上班时,刚出小区门口,便见路边蹲着个清洁工,没想到竟然是他。我问:你怎么在这儿?他说他岁数大了,在建筑工地干不动了,就来扫马路了。他说扫马路也不错,管吃管住,一个月还能挣一千多块。我问:你成家了吗?他说:没有,不想给孩子添麻烦了。 他说他在这一片打扫卫生,已经半年多了。我问:你见过我吗?他说没有。我说:你可别说我见了你不理你啊,我今天可是刚见着你。他笑笑,没说什么。 后来,我跟他要手机号,他不大愿意给我,也不大愿意存下我的手机号。但迄今,我们谁和谁都没联系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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