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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宋松谷 评论 千与千寻

 gly1952 2019-07-02

在大银幕上,时隔多年,再见《千与千寻》,得以更加细致地体会这部宫崎骏的神作,一幕一幕,屏气凝神,像观摩一件古器。数月前,也在影院看了重映的《龙猫》。这两部电影都在少年时和二十多岁看过,感受已然模糊。再次相见,看到灰尘精灵在月下飞翔,如候鸟般的迁徙,忽然流下热泪。好像这种珍贵的情愫在今天已经荡然无存,而在那时,人们浑然不觉。

《龙猫》的情感质朴,是深情而单纯的、以儿童为主体的故事。《千与千寻》则反之,是成人的童话,恰逢千禧年人类命运的转弯路口,宫崎骏在其中想表达的内涵一言难尽,世界的、人类政治的、日本世代交迭的隐忧,大量丰富的隐喻,使人可以从多种维度来理解它,构成了一个立体的情感世界。但它与《龙猫》有着一脉相承的视角,在宫崎骏电影里,孩子们停留在童年的某个时刻,深深地回望。童年即是故土,是成年人的乡愁,却永不能返回。世界向前奋进,隆隆的机器声中,他的精神世界是回溯式的田园牧歌。

由此,我把《千与千寻》看成一个向童年回望的梦境,完整的、有着清晰心理层次的疗愈之梦。

故事的开始,是一次长途跋涉的搬家,百无聊赖的女孩躺在汽车后座,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毫无憧憬,她在怀念往日时光,但父母正专注地奔向未来,对女儿恋旧的情绪显得无动于衷。成年人的心是铜墙铁壁,是经历过无数离丧后铸成的坚硬,但对于孩子,一次分离,就是一些事物的死去。在千寻幼小的生命里,她第一次经验到无能为力的分离。眼前景物之飞逝,将成为她记忆中难忘的伤感旅程。

《千与千寻》上映于2001年,十四年后,另一部经典动画诞生于皮克斯,巧合的是,它们使用了同一个引子。《头脑特工队》里,莱莉因为搬家而经历了生命中第一次创伤,远离故乡冰雪,告别挚友,她因为无法面对这分离之痛而陷入抑郁。与东方的神秘主义色彩不同,《头脑特工队》有着明快的节奏,借由虚拟的情绪小人的脑海漂流,完成了莱莉的创伤疗愈,她是经由某种表达(离家出走)——被看见——被父母共情——达成和解的过程,接受了自己的悲伤,也接受了成长必然伴随某种程度的告别——从而,顺利跨入新的年龄阶段,青春期。然而千寻没有走到这一步。宫崎骏电影中的孩子,完成了心灵的疗愈后便不再长大。

穿过长长的、黑暗的隧道,一种经典的回溯意象后,千寻到达了自己的梦土。因搬家而生的,对旧日的留恋、对新环境的焦虑、对父母漠视自己需求的不满,是这个梦的缘起。于是在梦里,父母被奇幻的荒城吸引,不顾她的反复抗议,走进了被他们称为废弃主题乐园的地方。在千寻的意念中,新环境,尤其是父母在车上兴致勃勃介绍给她的新学校,正是这样一个毫无魅力的废土。

父母被食物吸引后的饕餮大嚼,种种失态,不合情理但符合梦中她对父母的丑化,也是她对成人世界的印象——人们像猪一样,贪婪昏沉,无知无觉。最后这股愤怒将其变化为猪,是千寻在梦中对父母的惩罚。但这生成了一种新的情绪——内疚。把父母变成猪的孩子是坏的,她自己也必须要受惩罚。于是她迷失在梦土,试图完成一项前所未有的艰难任务。她渴望回到过去,安抚分离的创痛;也必须适度地惩罚自己;最后,把父母带回来,重新面对这个世界。当她在夜幕降临的街道上跌扑奔走,被恐惧环绕时,令人忆起童真的敏感脆弱,那些不曾被保护的黑暗梦境。

在整个故事里,出现了三对有镜像关系的人物。汤婆婆—钱婆婆,白龙—河神,胖宝宝—无脸男。白龙的出现是童年记忆开始复苏的象征,他保护千寻,一步步深入梦境。魔女汤婆婆和饕餮的父母一样,从千寻的视角看,带有成年人的原罪,贪婪、控制欲,和残酷。同时她也是重要的,是一个严厉母亲的原型,是千寻创造出的“坏母亲”,她存在于此的意义正是惩罚和监督千寻(她说千寻是抛弃父母的坏孩子)。通过“受苦”,稚子在梦里相信自己可以赎回良知,回到父母身边。掌管锅炉的爷爷和汤婆婆也许是真实世界中存在的、童年曾照料过她的老人,所以胖宝宝虽然是汤婆婆的孩子,却并不叫她妈妈,只叫她婆婆,这种反常的设置在现实中是失序的,在梦里,却是记忆中的真实——千寻幻想中的妈妈与幼年照料自己的婆婆合一。

经过改装,母亲的形象在梦中被分成了三个角色,千寻真实的母亲(变成了猪)—汤婆婆—钱婆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双胞胎婆婆不仅长相完全相同,衣着服饰相同,连手上戴的戒指颜色次序也相同,并且她们戴的黄色圆点耳环与现实中千寻母亲所戴的完全一样。现实的元素,被引用到梦中,成为潜意识标记她们的一个暗号,意指她们全都是“母亲”的分身。

有趣的是,在我看完《千与千寻》后,友人与我分享了他童年时的一个梦境:因为母亲凶狠地责骂他,他梦见自己并不是她的孩子,而有一个真妈妈在远方。有一天,真妈妈来接他了,长得和现实中的母亲一模一样,也穿着同样的衣服,但梦里他感觉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与汤婆婆的凶恶贪婪相对,远方的钱婆婆是慈祥而智慧的好母亲,拥有母性的一切美德,并且生活在一个反现代化的(在电影中是反魔法)田园小屋中。而整个梦境的疗愈之旅,正是千寻跨越泽国的历程,追寻远在彼岸的、心中的母亲,与母源地。陪伴她的是另一对有镜像意义的人物,胖宝宝和无脸男。

胖宝宝是汤婆婆的爱子,他的形象符合现在流行的词汇,巨婴。受到过度宠爱的胖宝宝,生活在舒适的童话小屋,并被叮嘱不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因为有可怕的致命病菌。他是被禁锢在某个生命阶段而无法生长的人,特征是自我中心化的即时满足(如果你现在不陪我玩,我就哭)。巨婴被封印在密室的意象,是千寻对自我的一种禁锢,她认为一个凡事都要即刻满足的宝宝是“坏”的、灾难性的,是他的任性将父母诅咒成猪,因此他不可以被轻易释放出来。而与他的过度自我中心化对应的,无脸男则没有自我(有别于宗教的无我),并被放逐在整栋屋子之外,不能进入。

自我的分裂——要求即刻满足的自我,是任性而危险的,因此被保护性地封禁于顶楼密室;而无法说出真实诉求从而遭到压抑的自我,创造出阴影,被成人世界流放。前者不能出去,后者无法进入。而他们都经由千寻做了一种突破性的尝试,使二者原本的序位被打乱。她把胖宝宝释放出来,带出了舒适区,把无脸男邀请进了大屋,成为破坏者。无脸男是前语言期的孩子,他有意识和情感,但没有交流能力,于是他需要吞噬和模仿他者,才能得到说话的机会。在梦的意识里,千寻与黑白二者——原始的自我,被认为是可怕的破坏者、不允许其表达的自我,三位一体,是千寻内心欲望的缩影,并共同踏上了寻求疗愈之路。 而在此过程中的千寻,也从自身发掘出母性(安抚胖宝宝和白龙时,她都像个小母亲),任性童稚的自我(主体)与沉静的母性(客体)合一。

她对未来新生活的忧惧,转化为向童年回溯的动力。河流,水的意象,承托起童年时她曾经沉醉过的闪光片段。琥珀川,这条河流在现实中也许真的已经被填埋,从而埋葬在记忆深渊,很久很久,不曾想起。直至梦中,那位被污染的河神,拖着沉重的躯体到来。千寻帮助他清理淤泥垃圾的过程,就像是挖掘意识深处模糊的记忆,那条被填埋的河流,对其追忆的过程化为梦中的劳作。她把垃圾从河神的身体里清出,河神用水之手托住她,第一次让她出现了水中记忆的闪回。

第二次闪回,则是在她抱着受伤的白龙下坠时。白龙与河神,是同一条河流的少年与老年面貌。当她将河神洗净后,河神大笑着化为龙形水柱一飞冲天,即是二者合一的隐喻。她正冲破记忆的重重伪装,越来越接近源头。忘记河流名字的不是白龙,是现实中的千寻自己,她遗忘的是随泥土一并填埋的感官记忆,那在河中被温暖的水流呵护、托起的感受,是在冷酷现实中再不复寻找的失落。是人类向现代化迈进所付出的代价。

梦中的追寻,回到母性的源头。千寻、胖宝宝、无脸男、白龙,共同来到彼岸,坏母亲化身为好母亲,她是这样的温柔,对他们过往的一切罪错既往不咎,并给予了爱的祝福。坏母亲负责惩罚,好母亲负责原谅和爱,当这二者平衡时,梦境走到了终点——千寻把琥珀川的名字告诉了白龙,往日时光骤然回到了心中,童年的甜蜜,虽不复寻却在梦境中永恒,支持着每个孩童向前跋涉。

最后白龙将她送到渡口,梦开始的地方,手拉手承诺一定再会的画面,真让人感动。他的形象,在梦中是如此全能的一位保护者,温柔、神秘而身具大能。他与千寻之间的爱也不像世间的爱情,像忠诚的灵犬与小主人的伙伴之爱,超越物我。在陪伴她看望猪圈中的父母后,他赠予她的魔法饭团,像是神明一般的明亮慰藉。看到千寻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我也随之感动流泪。其中情愫,大约是被这种深沉的温柔触碰。人类童年时,都或多或少地触碰过,这样原初的柔情。

而它,也终将飘逝。在看《龙猫》时,无端流下的眼泪,此刻分明起来。在千寻的梦里,在宫崎骏的电影梦中,童年真切的美好,愈丰富多彩,愈感伤逝。龙猫坐在月下的图景,是人类的伊甸园。千寻的泽国之旅,那只蹦跳着来迎接她的路灯,也会在梦的一隅永放光明。而她要一步一步,走出隧道,走向未知的人间,走向残酷。

罗大佑写的歌,叶德娴唱的《赤子》,此刻来听,正是千寻的写照。也是宫崎骏电影里每个孩子的生命之歌。

远远近近里 城市高高低低间 沿路断断折折哪有终站 跌跌碰碰里 投进声声色色间 谁伴你看长夜变蓝 笑笑喊喊里 情绪仿仿佛佛间 谁愿永永远远变得短暂 冷冷暖暖里 情意亲亲疏疏间 人大了要长聚更难

一生人只一个血脉跳得那样近 而相处如同陌生阔别却又觉得亲 一生能有几个爱护你的也是人 正是为了深爱变遗憾

你我似醉了 无法清清楚楚讲 同属你你我我爱的感受 世界太冷了 谁会伸出一双手 围住你再营造暖流 说说笑笑里 曾觉得欢欢喜喜 谁料老了变了另有天地 世界太阔了 由你出生当天起 童稚已每年渐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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