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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木》译文

 吴守防 2019-07-05

庄子在一座山中行走时看到一棵大树,枝叶十分繁茂,前来伐木的人却只是停留在树旁而不动手砍伐。庄子就问这是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这棵树没有什么用处。”庄子说:“这树是因为对人无用而得以终其天年。”

庄子出山后,暂歇在一个朋友家中。朋友很高兴,叫童仆杀一只鹅款待他。童仆问道:“有一只鹅会叫,有一只不会叫,请问该杀哪一只?”主人说:“杀那只不会叫的。”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说:“昨天在山中看到的那棵大树,因为不材而得以终享天年,主人招待我们的那只鹅,却因为不材而被杀掉;那么请问先生,人到底应该选择‘材’还是‘不材’呢?”

庄子笑道:“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我说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是说依凭自然之道而随波逐流,这样就会好像对人很有用而其实没有用,或者好像对人没有用又似乎很有用,所以能够免受牵累和惩罚。因为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人,既不受人赞誉,也不招人嫉恨,他看似龙,又像是蛇,与时俱进,决不僵守某一特定行事风格;他可以进取,也可以退缩,以求得与外界环境的和谐共处为准则,并且是依随人的自然本性活动的,所以他只会让他物为其所用而不受他物的支配;既如此,他怎么可能受到牵累和惩罚呢?(这也就是神农、黄帝的处世原则。)如果(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指的是顺应世人失去人的自然本性以后表现出来的思想情感,和当今社会流行的关于人伦关系的观念,自然不是这样的了。世俗的实际情况是:谁讲和睦共处,必定遭到叛离;谁要是成功了,一定有人想摧毁他;谁锐利进取,他一定会受到挫折;谁处于尊位了,一定会遭到非议;谁想有所作为,一定会蒙受损失;谁有本事,他一定会遭人谋害;谁没有本事,他就会受到欺侮。人处在这环境里,怎么可能一定不受到牵累和惩罚呢?这真是可悲啊!所以同学们务必记住,你想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作为依凭的也只能是自然之道!”

市南宜僚拜见鲁侯时,看到鲁侯面带愁容。市南宜僚说:“您面带愁容,为什么?”鲁侯说:“我学习先王之道,继承先君的事业;我也敬拜祖先,尊重贤能,并且身体力行,从未有过短暂的停息,可是我仍然不能免除祸患。我就是为此犯愁。”

市南宜僚说:“您说的这些免患之法太不高明了!皮毛丰厚的大狐,和身有文采的花豹,栖息于深山老林,潜伏于岩穴山洞,够沉静的了;它们只是夜里活动,白天居洞不出,够警戒的了;即使饥渴难熬,还总是只在江河湖泽边到处奔走寻觅食物,够胆小的了;但它们还是不能免于网罗和机辟的捕杀。这难道是因为它们有什么过错吗?乃是它们的皮毛给他们带来灾祸啊。如今的鲁国岂不就是您鲁侯的皮毛?所以我希望您能剖开身体,舍去皮毛,洗净内心,摈除欲念,从而得以在没有人烟的原野上逍遥遨游。遥远的南方有个城邑,名叫建德之国,那里的人民憨厚质朴,几无私心,少有欲求,只知道劳作,不懂得要储备,给人好处不图回报;他们更不知道有什么称作义的行为,也不懂得有什么叫作礼的行为,只是随心所欲地按本性行事,但他们的行为却完全符合大道;他们在生时活得快快活活,死了也得到很好的安葬。因此,我希望您能做到放下国政,抛开俗务,一心跟从大道而行。

鲁侯说:“到你说的建德之国那里去,道路遥远,又多艰险,还有江河山岭阻隔,我又没有可用的船只和车骑,怎么去?”市南宜僚说:“您只要不显得傲慢,又不显得卑贱就行:你可把这二者当作你的舟车。”鲁侯又说:“到那里去的道路,不仅遥远,而且幽暗,还沿途无人,我跟谁相伴?我没有粮食,[我没有吃的],怎么能够到得了那里呢?”市南宜僚就说:“减少你的耗费,降低你的欲求,那就会即使没有粮食也是充足的。您像是在江河中过渡,在大海里浮游,放眼望去,看不到对岸,越向前方游去,越是不知道对岸在哪里。给您送行的人都从此岸边转回去了,你就从此离此岸的人越来越远了!所以说,统治他人的人必定劳累,受别人统治的人必定愁苦。因此,唐尧不统治他人,也不受别人统治。我希望去除您的劳累,除去你的愁苦,让您独自跟大道一块儿遨游于大漠之国。人划着一条小船渡河时,要是被一条没有人驾驶的船碰撞了,即使心地最偏狭、性子最火急的人,也不会发怒的;要是那条船上有人,那他就会大声呼喊,要那条船赶快后退;呼喊一次没听到回应,就呼喊第二次,又没有听到回应,就要喊第三次,还必定会同时骂了起来。“虚船”的情况不发怒,这一次就发起怒来了,显是因为在那一次,船是没有人驾驶的,而这一次是有人在船上的。一个人倘能(像虚船一样),以虚己的态度遨游于世,谁还会伤害他呢!”

北宫奢替卫灵公募集捐款,想用以铸造一个大钟。他在城门外筑建了一个专为募捐用的土台,三个月就完成了全国君民上下一致关心的铸钟这件大事。王子庆忌见到他时,就问他道:“你(的工作效率这么高)凭的是什么道呀?”

北宫奢说:“我只是绝对地顺其自然,不敢有半点人为勉强罢了。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不管怎样精雕细琢,最后还是返归于朴素。’所以我募捐的时候,总是显得无知无识,不急不迫,对于谁捐了谁没有捐,恍恍惚惚,茫然不分,愿捐者不拒绝,不捐者不劝导,强梁者也好,柔顺者也好,都随其自便。就因为如此,仅一天的功夫,募集的款项就足够了。[何况是遵循大道的人呢!]

孔子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的交界处,已经七天没有生火煮饭了。大公任前去慰问他,对他说:“你几乎要饿死了吧?”孔子说:“是的。”太公任又问:“你怕死吗?”孔子回答:“是的。”

太公任就说:“我来试着给您谈谈不死之法。东海有一种鸟,名叫意怠。意怠这种鸟啊,飞得很慢很慢,像是不会飞似的,所以总是跟着其他鸟一起飞行,栖息时也跟别的鸟挤在一起睡;鸟群前进时它不敢飞在前面,后退时不敢落在后面;吃食时都不敢先动嘴,总是轮到它吃的时候才吃。就因为这样,它在自己的鸟群中不受排斥,别的鸟群的鸟也都不会伤害它;惟其如此,它得以免祸全身。长得直的树总是先被砍伐,水味甘甜的井总是最先枯竭。你大概有心把自己文饰得像个智者,好充当一般人的导师,还很注重品德修养,好让别人的弱点在你面前显示出来;就因为你这样表现,像是举着太阳和月亮行事的人,所以你难免遭人祸害。我听大成之人老子说过:‘自我夸耀的人不会成就功业;成就功业后不知退隐的人最后必定归于失败,名声彰显了而不知韬光隐晦的人必定会遭人伤害。’谁能够忘却立下的功名而自觉地还归到普通人中去啊!一个人要是依道而行而不自夸得道,循德而为而不自命有德,总是显得纯朴平常,跟愚狂的人一模一样,不喜抛头露面巴结权势,不追求功名利禄,那就会既不苛求于人,别人也不会苛求于他了。至人是不求闻达于世的,你为什么偏偏喜好名声呢?”

孔子听后,说:“说得好!”于是辞别朋友,离开弟子,躲到山泽旷野去了。从那以后,他穿兽皮麻布做成的衣服,吃柞树和栗树的果实,进入兽群不扰乱它们的集体,进入鸟群不打乱它们的行列,所以鸟兽都不讨厌他了,更何况是人呢!

孔子问桑雽道:“我两次被鲁国驱逐出境,还在宋国受到伐树的惊辱,又在卫国蒙冤受难,在商、周之地穷愁潦倒,在陈蔡两国交界处受到围困。我遭遇这么多灾祸,以致亲戚故交越发疏远我了,学生和朋友人更多地离我而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桑雽回答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假国人逃亡的事吗?林回舍弃了价值千金的璧玉,只是因为要背着一个婴儿逃跑。有人问他说:‘你是为了钱财吗?可婴儿的价值太小了;是因为觉得背个婴儿走会减少负担麻烦吗?可婴儿造成的负担麻烦其实大得很。你舍弃价值千金的璧玉,背着个婴儿跑,到底为了什么呢?’林回回答说:我若是要价值千金的璧玉,那一定是因利益而结合,我要这个孩子,则是因天性而连接。因利益结合的,在困难灾祸迫近的时候就会相互抛弃;因天性连接的,在困难灾祸迫近的时候就会相互依恋。相互依恋与相互抛弃,差别太大了。况且本来就是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就是说,君子之间的交情虽然淡泊,但感情亲近,小人之间的交情看似甘甜,却利断则义绝。大凡无缘无故而结合的,也会无缘无故地离散。”

孔子说:“我真心接受你的指教!”说完,就慢步悠闲地走了回去,从此放弃了学问之事,抛开了收藏的书简;学生们没有一个向他行礼告别的,可是对他的敬爱却更加深厚了。

后来有一天,桑雽又说:“舜快死的时候教诲夏禹说:‘你要警惕啊!行为表现要因任自然,内心情感要纯朴率真。因任自然就不会遭到别人的叛离,纯朴率真就不会自己感到劳苦;不遭别人叛离,又不自己感到劳苦,就不需要借助于文饰来装扮自己了;不需要借助文饰来装扮自己了,当然也就更不必去装扮也即吹捧他人。’”

庄子穿上粗布衣服,发现哪里破了就打个补丁,然后整理一下緳,用带子将破鞋绑在脚上,就去拜见魏惠王。魏王(看到他这付寒碜相就)说:“先生为何竟如此困顿?”庄子说:“我这是贫穷,不是困顿。士人有道有德却不能付诸实行,那才是困顿;衣服破旧,鞋子没底,这是贫穷,谈不上困顿。落到这一步是所谓的生不逢时。大王您难道没有看到过善于跳跃的猿猴吗?那种瘊子要是生活在楠、梓、豫、樟等高大乔木的树林里,就会抓着树枝跳来跳去,在林子里称王称霸,即使(神箭手)羿秋和逢蒙也不敢小看它们,但一旦落到长的净是柘、棘、枳、枸等带刺的小灌木丛中,它们就只能目不旁视地小心翼翼地行走了,还颤巍巍地不停地发抖:这并不是因为这时候它的筋骨痉挛了,不灵活了,而是因为所处的环境不便跳跃,以致它们不能充分施展才能了。如今的士人就处于昏君乱臣的时代,要想不困顿,怎么可能呢?比干被剖心就是明证!”

孔子被围困于陈、蔡两国之间,整整七天没有生火做饭了。他左手扶着一棵枯树,右手敲击着枯枝,嘴里唱起了神农时代的歌谣。尽管只有敲击的器材,没有音乐的节奏,只有声音而没有音律,但他敲出的木声和唱出的歌声却显得悲切苍凉,让人听了心里难过。

颜回先是恭敬地站在一旁,听到了歌声,就转眼看了看孔子。孔子担心颜回会过来对他说宽慰的话,以致夸大了他们师生一行人当前的困难局面,也担心颜回因怜爱自己而夸大了当前情况的可悲程度,于是主动向颜回说:“回,(你要知道,)不受老天的伤害还比较容易,不接受他人的施舍就困难了,但没有哪个开始不同时就是终结。这个道理,对人对天都是一样的。你想想看,现在在你面前唱歌的人是谁?”

颜回说:“请问,不受老天的伤害还比较容易,为什么?”孔子说:“饥饿、干渴、寒冷、酷热,因为不能将自己信奉的大道行于天下而不得志,所有这些,可以说都是天地的运行造成的,即是万物生化变迁的表现。因此要说,人理当自觉地随顺天地万物,与之一起流变,这就像做臣下的理当不该违逆君主一样。执臣下之道尚且如此,何况是对待天呢!”

(颜回又问:)“为什么不接受他人的施与就困难了呢?”孔子说:“(以官员为例,)初被任用时,他会十分高兴,觉得前途似锦,感到爵位和俸禄不仅一齐到来了,还像是将会不断得到提升。但不久以后他就会自忖:爵禄是人人喜爱的,却又不是我自己固有的,为什么?难道是我命该如此吗?(这时他就会自问到底是该拒绝还是该接受的问题,)但接着他就又会想:君子不做强盗,贤人不会偷窃,(我接受爵禄既不是为盗,也不是行窃,既如此,)我接受了又怎样?所以说,鸟类中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了:它(坚守本性,)看出哪里是不宜于它栖息的地方,就看都不再看那地方一眼,即使衔着的食物掉出嘴了,也舍弃不要,毅然飞离他去。它原本很害怕人的,但却入住到在人的屋舍之中,以求保全它的燕子社会。”

(颜回又问:)“为什么说没有哪个开始不同时就是终结呢?”孔子说:“一切都处在无穷的变化之中,简直不可能知道是谁替代了谁,怎么能知道哪是终结?又怎能知道哪是开始?都总是时刻处在对自己即将来临的变化的期待之中罢了。”

(颜回最后问:)“为什么说人与天是同一的呢?”孔子说:“(因为)人,属于自然界;天,也属于自然界。一般人若不能保全自己的自然本性,这也是人的天性决定的。因此,只有圣人能够安守其自然本性,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庄子在雕陵境内游玩,看见一只很奇怪的喜鹊从南方飞来,翅膀张开来宽达七尺,眼睛圆睁时上下眼皮距离有一寸;它碰了一下庄子的额头后就在不远处的栗树林里停住了。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呀,翅膀大却飞不远,眼睛大却看不清东西?”于是提起衣裳快步向那喜鹊走去,拿出弹弓来静静地等待射击它的时机。这时,庄子又突然发现:有只蝉正在浓密的树荫里静谧地休息,似乎忘记了生命的安危;一个螳螂则用树叶作隐蔽,想扑过去捕捉那只蝉,显出得意的样子,忘掉了自己应该怎样表现;那只喜鹊于是偷偷地跟在螳螂后面,为自己遇到这个好机会而暗自高兴,也是一见利就忘记了自己的性命了。看到眼前这个场景,庄子警惕起来了,说:“啊,物类原来是这样地相互牵累,不同类者总是这样相互召引!”于是扔掉弹弓,转身他去。看守栗园的人(大概以为他偷了栗子),就在后面追着骂他。

庄子回去以后,整整三天都不开心。弟子蔺且跟在一旁,问道:“先生这几天为什么不高兴?”庄子说:“因为我感到,我竟然只顾守望外物的表现,却忘记了自身的安危,在关注浊水时忽视了清渊。而且,我早就听老聃先生说过:‘到一个地方,就要遵守那里的游戏规则。’现在我来到雕陵游玩,却忘了自身:让异鹊碰了额头,在栗树林里游玩时又忘了性命的安危,管园的人还追着辱骂我。这就是我感到不愉快的原因。”

阳朱到宋国去的途中,曾在一家旅店住宿。那旅店主人有两个妾,一个美,一个丑,但却是丑的那个被他看重,美的那个受他轻贱。阳朱打听这是为什么,该店一个年青人回答说:“长得美的那个自以为美,但我看不出她美在哪里;长得丑的那个自以为丑,但是我也不觉得她哪里丑。”阳子听了,就对众弟子说:“弟子们记住了!品行好而又不自以为好,去到哪里不会受到人们的爱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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