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钱钟书论“正言及时行乐”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19-07-06

《管锥编-毛诗正义》札记之三十九

钱钟书论“正言及时行乐”

/周敏           

《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三十九则《蟋蟀》,副标题为《正言及时行乐》

《蟋蟀》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以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译文:

蟋蟀进庭堂,一年快过完。今我不寻乐,时光去不返。不可太享福,莫忘肩重任。行乐事不误,贤士当警惕。

蟋蟀进庭堂,一年过去了。今我不寻乐,时光去不留。不可太享福,内外要兼顾。行乐事不误,贤士该砥砺。

蟋蟀进庭堂,役车可收藏。今我不寻乐,时光追不上。不可太享福,理应思忧患。行乐事不误,贤士方安详。

注释:

聿(yù):作语助。莫:古“暮”字。

除:过去。

无:勿。已:甚。大(tài)康:过于享乐。

职:相当于口语“得”。居:处,指所处职位。

瞿(jù)瞿:警惕瞻顾貌。

逝:去。

迈:同“逝”,去,流逝。

外:本职之外的事。

蹶(jué)蹶:勤奋状。

役车:服役出差的车子。

慆(tāo):逝去。

休休:安闲自得,乐而有节貌。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日月其迈。……日月其慆。”《序》:“刺晋僖公。”

按虽每章皆申“好乐无荒”之戒,而宗旨归于及时行乐。《秦风·车邻》亦云:“今者不乐,逝者其耋。”常情共感,沿习成体,正如西洋古希腊、罗马以降,诗中有“且乐今日”一门也。陆机《短歌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短歌有咏,长夜无荒。”《读书杂志》余编下谓机诗之“荒”,“虚也”,言不虚度此长夜,与“好乐无荒”之“荒”异义。

    关于《蟋蟀》的诗旨,按毛诗《序》提示,是“刺晋僖公。”

根据《毛诗序》以及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郑玄、孔颖达《毛诗正义》等典籍的解释,这首诗是针对晋僖公而创作的。据史载,晋僖公“俭不中礼”,为人俭啬,俭啬到不合礼制的程度,因此时人创作了这首诗,希望他能够“及时以礼自娱乐也”——遵循时令变化的节律,以礼制为尺度,该娱乐的时候也要娱乐娱乐,不要对自己对百姓要求得那么苛刻。

钱钟书同意毛诗《序》之说:

按虽每章皆申“好乐无荒”之戒,而宗旨归于及时行乐。

并援引《秦风·车邻》印证:“今者不乐,逝者其耋。”即:如今不及时行乐,时光飞逝,倏忽已老。古希腊、罗马以来,西洋亦有专咏“且乐今日”一派。

《蟋蟀》中有“好乐无荒”一句,钱钟书援引陆机《短歌行》“长夜无荒”进行对照训诂。指出这两个“荒”字含义的区别。

关于“好乐无荒”之“荒”有二训。

一训为“惑溺”(迷惑、沉溺):

“好乐无荒”之“荒”犹“色荒”、“禽荒”,谓惑溺也。

声色犬马之类皆乐也。色荒,指贪恋女色;禽荒,指喜欢打猎。

“好乐无荒”就是行乐宜适可而止,尤其不要迷惑和沉溺于女色和打猎。

二训为“亡耗”(丧失、消耗):

《庄子·缮性》论“乐全”云:“今寄去则不乐,由之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与“全”相对,则“荒”谓“丧”、“失”,即亡耗也;

庄子说:而今,有人因为丢了官而闷闷不乐,可见,其为官时洋洋自得,其实生命时光未尝不流逝了;所以说,他们是由于身外之物而丧失了自身,由于世俗偏见而失却了本性。 

句中“未尝不荒”之“荒”为“丧”、为“失”、为“亡耗”。

与此相类,“好乐无荒”就是不要因为行乐流失了大好时光。

而陆机《短歌行》中“长夜无荒”之“荒”却与上“好乐无荒”截然不同。

陆机《短歌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短歌有咏,长夜无荒。”《读书杂志》余编下谓机诗之“荒”,“虚也”,言不虚度此长夜,与“好乐无荒”之“荒”异义。

《楚辞·招魂》:“娱酒不废,沉日夜些。”此“废”字作“止”解,言饮酒无止歇。

陆机《短歌行》之“短歌有咏,长夜无荒”句意是“通宵无罢歇”,《短歌行》的诗旨是“行乐勿失时”。

此“荒”可解为:“虚度”、“停歇”。

陆机之“长夜无荒”就是行乐勿失时,不要虚度此长夜,就是人生行乐须尽欢,喝酒要酣饮不辍,夜以继日,歌舞要通宵达旦。

在诗意训诂的基础上,钱钟书将《蟋蟀》和陆机《短歌行》对举,指出:同是及时行乐,“好乐无荒”言及时行乐要适可而止,“长夜无荒”言及时行乐应尽情尽欢。

钱钟书对此持何态度呢?他说:“窃谓言各有当”。

人生当“及时行乐”集中了多少人的思考和智慧,钱钟书竟用“言各有当”四个字就戛然而止了。想他“言各有当”四个字背后一定有很多智慧的理由没有言说。

千万年的造化,千万缘的巧合,才生而为人,自当珍惜。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日月其迈。……日月其慆。”钱钟书开篇有选择地节取《蟋蟀》这几句诗,是有深意的:今天我为何闷闷不乐,因为人生易老。这正是人们生命意识觉醒后的一种普遍的焦虑心理。“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当意识到人生在世,只有短短几十个春秋,算得再精细一点,只能存活三万天左右的时间,过去的生命已经死掉,一去不复返,现今的时光也在风驰电掣的飞走,一颗敏感而又热爱生命的心灵当然会陷入到郁郁不乐的心境。

此生短暂,是共识;不甘心时光空抛,不甘心白来世上走一遭,也是共识;但如何把握、渡过这历历可数的人生?这种关于生命意识的思考和抉择,古今中外,历久弥新,钱钟书谓之“常情共感”。

当直面了人生的窘迫之后,不同人生观、价值观的人会做出不同的抉择:有及时行乐,尽情尽兴者;有放弃行乐却矢志立德、立功、立言者;也有兼顾娱乐和追求,行乐有度者。后者是中道,或中庸之道,强调既要享受人生,又要忠于职守和保持忧患。

此生应该活得幸福和快乐,是人们的共同愿望。

可是,人无法坐享其成,必须先要劳作和创造,才能获得享乐的条件。因此,人又必须勤勉以俸自己、家庭和社会,创造财富和文明。

因此,人生在世应当既懂得创造也懂得享受,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

但是,在具备了应有的生活条件之后,是去多创造还是多享乐就各凭心意了。

毕竟,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活法的权利,站在个体的角度,倾向多创造还是多享乐,都有其合理性,也都有偏颇。有人说,应兼顾创造和享乐,殊不知人生精力和时间有限,很难做到两全其美。

看起来,钱钟书“言各有当”似乎没有倾向性意见,细思量,这也许是最中肯、最允当的立场。

仔细体味,创造和享乐是相互矛盾的,表明了两种不同的心态,钱钟书把这两种心态并置呈现在读者面前,并没有厚此薄彼,也没有分孰是孰非,是一种尊重个体自主的开放态度。

生命太短暂,究竟是放弃享乐去追求其他,抑或放弃其他去尽情享乐,这是千年纠结,也是很多人终其一生会经常出现的现实纠结和徘徊。

选择任何一极都有偏颇,而想兼顾两极又往往任何一极都没有抓住。

究竟采取何种生命策略,各人须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去权衡决定,不能一概而论。人境遇不同,价值观有别,采取何种活法,见仁见智,各随其心,难以定论。

也许这就是生命存在的现实和真相,真是一言难尽。

往下,钱钟书向我们介绍了一些“及时行乐”的事例和言论。

《国语·晋语》四重耳适齐,“齐侯妻之,甚善焉,有马二十乘,将死于齐而已矣。曰:‘民生安乐,谁知其他!’”晋文公之于僖公殆可谓祖孙异趣者欤!

——话说晋献公共有五子,申生、重耳、夷吾最贤,晋献公之妻骊姬生的儿子叫奚齐,她随嫁妹妹生的儿子叫卓子,卓子尚幼。当时申生已被立为太子,骊姬为奚齐将来计,唆使晋献公把申生、重耳、夷吾分别派往边塞,其后又捏造事实,逼太子自杀,重耳与夷吾被迫出奔他国,终于把奚齐扶上太子宝座。

重耳就是后来的晋文公,带着贤士赵衰、狐偃、贾佗、先轸及其他数十人逃到狄国。不久,晋献公死去,晋国发生宫廷政变,奚齐被杀,夷吾拣了个现成便宜当上国王。重耳在狄国感受到来自国内的压力日益加重,于是再度开始流亡,饱受颠沛之苦,最后来到强大的齐国,受到了齐桓公的厚礼相待,为他准备了华丽的馆邸,拨给骏马二十匹,并把自己宗室的年轻女子嫁给他做妻子,这位女子自然就是晋文公的夫人。

重耳出亡时是四十二岁,来到齐国是五十五岁,已过知命之年,获得了安适,又有如花美眷,正是在此情境下,他说“民生安乐,谁知其他!”,但求“及时行乐”,雄心已如青烟消散。鉴于此,钱钟书评论说,晋文公和他爷爷晋僖公是祖孙异趣。

杨恽《报孙会宗书》自记作诗曰:“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报孙会宗书》是西汉杨恽写给好友孙会宗的书信。据《汉书·杨恽传》记载,杨恽失了爵位,以财自娱。友人孙会宗,去信规谏。恽不满朝政,明确表示与官场决裂。对孙之规谏以嬉笑怒骂,逐条驳回,为自己狂放不羁的行为辩解。全信写得情怀勃郁,桀骜不驯。“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系杨恽在家咏唱的自作之诗。

古乐府《西门行》:“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夫为乐,为乐当及时;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参观《隋书·五行志》上周宣帝与宫入夜中连臂蹋蹀而歌:“自知身命促,把烛夜行游。”又同卷和士开语齐武戍帝、韩长鸾语陈后主)

——人生当及时行乐,叵耐日短夜长,何不秉烛继之?

《古诗十九首》:“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人生在世不过是暂寄而已,岂能金石坚固,不如饮美酒,穿华服。

潘岳《笙赋》:“歌曰‘枣下纂纂,朱实离离;宛其落矣,化为枯枝。人生不能行乐,死何以虚谥为?”

——人生在世不能行乐,死后的谥号又有什么用呢?

《游仙窟》中赠十娘诗:“生前有日但为乐,死后无春更著人。只有倡佯一生意,何须负持百年身?”

——《游仙窟》乃唐宋传奇,作者张文成用第一人称,自叙游“神仙窟”的艳遇。五嫂、十娘皆风情女子,她们款待“下官”,三人用诗酬答调情,暗示、咏叹恋情和性爱。“下官”先是要求牵十娘的素手,说是“但当把手子,寸斩亦甘心”,十娘假意推拒,但五嫂却劝她同意。“下官”牵手之后,又向十娘要求“暂借可怜腰”;搂住纤腰之后,又要索吻,“若为得口子,余事不承望”。而接吻之后,那浪子“下官”又得陇望蜀,但是未等他明说,十娘已经用“素手曾经捉,纤腰又被将,即今输口子,余事可平章”之句,暗示其既已接吻,别事都可商量。

随着五嫂不断从旁撮合,“下官”与十娘的调情渐入佳境,他“夜深情急,透死忘生”,“忍心不得”,“腹里癫狂,心中沸乱”,最后“夜久更深,情急意密”,终于与十娘共效云雨之欢。“下官”于是赠诗劝诱十娘“及时行乐”:但求生前之乐,不负百年之身。

在列举了一系列“及时行乐”的文史资料后,钱钟书总结道:

或为昏君恣欲,或为孱夫晏安,或为荡子相诱,或为逐臣自壮,或则中愉而洵能作乐,或则怀戚而聊以解忧,心虽异而貌则同为《车邻》,《蟋蟀》之遗。朱希真《西江月》:“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可以概之。

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各类人等都会以此来解释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昏君以此纵情恣欲,懦夫以此懒散自慰,荡子以此互诱偷情,逐臣以此放浪形骸,凡此种种,或心愉而作乐,或怀戚而解忧,心理各别,都是《车邻》、《蟋蟀》的遗意。一句话,朱希真《西江月》:“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可以概括各类人等的心态。

二〇一九年七月四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三十九则)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三十九则

三九 蟋蟀·正言及时行乐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日月其迈。……日月其慆。”《序》:“刺晋僖公。”按虽每章皆申“好乐无荒”之戒,而宗旨归于及时行乐。《秦风·车邻》亦云:“今者不乐,逝者其耋。”常情共感,沿习成体,正如西洋古希腊、罗马以降,诗中有“且乐今日”一门也。陆机《短歌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短歌有咏,长夜无荒。”《读书杂志》余编下谓机诗之“荒”,“虚也”,言不虚度此长夜,与“好乐无荒”之“荒”异义。窃谓言各有当。“好乐无荒”之“荒”犹“色荒”、“禽荒”,谓惑溺也:《庄子·缮性》论“乐全”云:“今寄去则不乐,由之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与“全”相对,则“荒”谓“丧”、“失”,即亡耗也;《楚辞·招魂》:“娱酒不废,沉日夜些。”“废”者止也,谓酣饮不辍,夜以继日,“荒”亦“废”也,则机句作通宵无罢歇解亦得,不须添“度”字以足成“虚”字之意。机诗之旨为行乐毋失时,“荒”解为虚抑为止 ,皆无妨耳。《国语·晋语》四重耳适齐,“齐侯妻之,甚善焉,有马二十乘,将死于齐而已矣。曰:‘民生安乐,谁知其他!’”晋文公之于僖公殆可谓祖孙异趣者欤!杨惮《报孙会宗书》自记作诗曰:“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古乐府《西门行》:“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夫为乐,为乐当及时;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参观《隋书·五行志》上周宣帝与宫入夜中连臂蹋蹀而歌:“自知身命促,把烛夜行游。”又同卷和士开语齐武成帝、韩长鸾语陈后主)《古诗十九首》:“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潘岳《笙赋》:“歌曰‘枣下纂纂,朱实离离;宛其落矣,化为枯枝。人生不能行乐,死何以虚谥为?”《游仙窟》中赠十娘诗:“生前有日但为乐,死后无春更著人。只有倡佯一生意,何须负持百年身?”或为昏君恣欲,或为孱夫晏安,或为荡子相诱,或为逐臣自壮,或则中愉而洵能作乐,或则怀戚而聊以解忧,心虽异而貌则同为《车邻》,《蟋蟀》之遗。朱希真《西江月》:“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可以概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