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之博士解读《诗经》第148篇隰有苌楚 148.1隰(xí)有苌(cháng)楚,婀娜(ē nuó)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148.2隰有苌楚,婀娜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148.3隰有苌楚,婀娜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毛诗序】《隰有苌楚》疾恣也。国人疾其君之淫恣,而思无情欲者也。【郑玄笺】恣,谓狡㹟淫戏不以礼也。(《毛诗正义》卷七,第544页) 【朱子集传】政烦赋重,人不堪其苦,叹其不如草木之无知而无忧也。 一 《隰(xí)有苌(cháng)楚》篇是《毛诗·桧国》的第3篇。怎么理解它? 如果按照越古老越美好,越神秘越有趣味的原则,最新的资料当然是《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中的《孔子诗论》。这个战国时代的作品足够古老而神秘了。 《孔子诗论》第26简有“《隰有苌楚》,得而X(谋/悔/无/侮)之也”的说法。不是原文划了个叉叉,而是说我们可以用括号里面的四个字来理解古字 写在竹简上的这部书,文字是战国时代楚国的文字,和后世使用的有些差距,其中的X到底是什么,需要综合判断。也就是需要推测,到底是谋,还是悔,还是无,没有定论。当然,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用。 李零《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第24页)说:“诗人自叹命薄,竟草木之不如,虽有知、有家、有室,反不如苌楚无之,故曰得而悔之。” 庞朴《上博藏简零笺》说(第239页):“其诗有云‘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皆以无为乐,即以无为得也。能以无为得,便能以得为无。以得为无,非无得也,得而无之也。得而无之,非真无也,其心能无也。” 晁福林《上博简诗论研究》则主张为“得而谋之”,是基于朋友、家室和宗族的责任感而发的欢快与乐观,而不是消沉、黯淡和低回。 无论如何,《孔子诗论》中能确定的有“得”字。至于得了之后怎么样,我们可以基于不同的理解去想象。所以我们可以先看看有什么可“得”的再说。 我们首先还是按照毛公关于桧国的历史主义解释看看如何理解这一诗篇。历史的得,当然也是一得。 我们知道,桧国是西周的一个小诸侯国,这个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个国到底叫桧(鬼?)、郐(块?)还是会?对此,释经学家似乎不感兴趣,管它什么鬼,我们谈的是诗,而不是其他。 在古代的文献记载中,桧国的确有好几种不同的写法,至于怎么读,那就更是因人而异了。在有些书中,桧国的故事被放在郑国中。 比如《国语卷十六·郑语》开篇就提到了桧国(郐国)。当时郑桓公想要建立一个长远发展的基地,他向当时的国际问题专家史伯请教。史伯就分析了当时各国的情形,他认为东西南北各个地方虽然有不少可以发展的,但对郑国来说其长久的价值不高,最好的方向是在四条河交界的地方: “其济洛河颍之间乎?是其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是皆有骄侈怠慢之心,而加之以贪冒。”“公说,乃东寄帑与贿,虢、郐受之,十邑皆有寄地。” 郑桓公觉得专家就是专家,说的非常好,于是史伯的说法变成了郑国的国策,制定了五年规划,让郑国的将军们去执行了。 后世的人对于当年的规划怎么执行的,没有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到底是哪些地方被规划了呢? 这个郐国的正式名称是什么?历史久远,记载简略,且相互之间不一致,不得其详;不仅如此,连它在哪里这样的简单地理方位都成问题。 东边,或者西边?在哪里?我们只能无问东西。 字是怎么写的?好多种呢。 其实,这些已经不是我们要关注的主要问题了。大家更关心的是故事到底怎么样。 周代诸侯国中的会国可能也真的存在过,是妘姓之外的姒姓。但是,不管怎么样,桧国人、郐国人或者是会国人,都曾经存在过。这个小国,应该是被郑国人给兼并了。 至于是发生在郑桓公时代,还是郑武公的杰作,到底得了什么呢,无了又如何呢? 二 我们今天理解诗篇的时候,考证桧国或者郐国,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价值,因为从毛公开始就对这些历史没有太大的兴趣。毛公在讲历史,是没错的,但是他所关注的历史是故事。这个故事是真的,这一历史也是有趣的。所以,诗篇和历史就密切相关了。 更多的时候,诗篇是脱离它的国度而存在的。科学无国界,诗篇也是如此。如果不是为了收版权费,没有人会去考察某项技术到底是哪个国家的哪一个公司所有。对于日常生活而言,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不仅如此,技术有很强的时代性,一个时代的技术,很快就更新换代,旧的技术被新技术所替代。而诗篇却具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即便桧国、郐国、郑国早就成了历史,汉代、宋代也早就变成了历史故事。 我们今天还能接着读《诗经》,因为诗篇中所说的东西,讲的是人的故事,只要是人继续存在,这一诗篇就仍将具有现实的意义。 但是,怎么读,确实是个大问题。 在近代诸多大家都认为经典值得怀疑,需要批判,甚至因为看不出来没有什么现实价值需要抛弃的时代,熊十力曾反复阐述经典的意义所在。 熊十力曾经花了他大半生的精力去研究经书,写了很多书。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基本上建立起一套他的经典阐释体系,如果用口号来说就是“依经解经”和“尚友贤哲”。 这中间重要的一条方法就是按照孔夫子所说的“好古敏求”来办。他这一套思想,不是为了解决考古的问题,不是为了去解决孔子的问题,而是为了现实和未来的问题。 说穿了,就是带有革命理想的学术研究,正是有了这样的理想,才能感受到孔夫子当年的“大道”的召唤,也才具有了长远的生命力,即便他的人早就不在了,他的书仍旧值得一读。 在熊十力看来,一个学者如果能在经典的解释上有点创见,也就相当不错了。有人问他,您能不能写几篇典雅的文言文,让人见识见识。 他说,写文章,不是为了唬人的。为了生活费,当然去写点,那也是可以的。除此之外,经典的解说这个事情,用短小的文言文能解决?用一场演讲能解决?不行,必须长篇大论。天天写,天天讲,或许还有点可能。 可是,“即欲表以长文,又谁肯留意。”(《十力语要》,第3页)大家没那个闲工夫去听人闲扯。还是梁启超说得好,最好是有一句话的口号,比如“反清复明”之类的。又简单,又明了。 熊十力不是天地会的会长,他只是一个大半生以讲经写书为生的大学者。所以,晚年的熊氏感到很孤独,只好不停地写下去,写完了就找个地方出版,出版不了就抄完了给他的学生,让学生出版。就这样,他写了很多。 熊氏说本来想细致说说六经的,最好是一篇篇地慢慢讲下去,花个几年功夫搞下来一遍,只不过时代不爽,心情不佳,最后就没有讲出来,写出来的只有其中的一部分。“国人昏偷无耻,吾宁抱遗经,以独立于危峰苍柏之间,圣灵其默佑一线之延欤?” 三 “须深玩《三百篇》,洞悉生民穷困悲吟之所由,便信得圣人对于社会政治之高远理想不是凭空突发。”(《原儒》,第70页) 熊十力认为,《诗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更不是所谓的一部歌曲的集子,如果我们用心去理解诗篇,用革命的理想主义去看,就能发现其中的秘密。如果没有这样的革命理想主义,那么也就能作为字典、词典翻一下。 当然,熊氏似乎没有专门去研究《诗经》,他主要的精力放在了《易经》《春秋》这两部书上。虽然如此,熊十力还是写了好多页纸,把他关于《诗经》的看法说了说。 很多人认为《诗经》很简单,可以一读就明,一点就通,一望便知,从三岁开始读,读个三五年,不需要借助前人的解释,就能得到传承;不仅如此,还要把前人的那些解说全部扫除干净,当然最好用竖排的繁体字版本。这样就能自己读出来味道了,还能读成很高级的知识分子。对此,熊十力不认同。他说: 《诗经》难读,非有大智慧,虽读之,与不读等。吾举《论语》言《诗》者四章,以示后生,愿思之终身,无妄谓易解。夫惟知圣言不易索解也,而后可求真解,而后可以与言《诗》。(《读经示要第三讲略说六经大义》) 如果我们要读懂《诗经》,就需要依经解经,需要把六经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比如《论语》《孟子》等书中关于《诗经》的看法,就是我们理解《诗经》的路标。 有人说,前哲所说的,未必都对啊,非但如此,可能还到处都是错呢,我们怎么能没有疑问,怎么能不批判呢? 熊十力回应说,我们的见识,和前哲的叙说,肯定不同,要求弄出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来,那是口号,那是机械制造,不是读经。我们如果真的是要读经书,那就是要“于往圣昔哲之学,求深切了解,然后可以辨从违。若骤闻一二不合处,便以轻心,恣生疑惑,即不复能深究古人之大全。不得古人精神,深可惜。”(《读经示要》卷二,第110页) 读先贤圣哲的那些书,是为了丰富我们的精神,养成我们的气质,完善我们的人性。没有一点经典的素养,没有一点人生的感觉,没有一些文学的追求,谈什么诗,说什么经呢?熊十力说: 文学元是表现人生。光明黑暗,虽复重重,然会通知,则启人哀黑暗向光明之幽思,自有不知所以然者。故曰思无邪也。非于人生领悟极深,何堪语此?呜呼,难言矣。(《读经示要》卷三,第407页) 总之,熊十力认为,《诗经》所反映的是古代圣哲对于社会人生的卓见,是用来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为人民币服务的,更不是为了操控印钞机者服务的。 脑子糊涂,其实不用读书,更不用说读《诗经》了。 读古代的那些经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能增加什么东西,它只能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一些灵光: “灵性生活之涵养,莫善于《诗》与《礼》《乐》三经。”(《原儒》,第247页) 四 诗篇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是理想的,也是革命的。读《诗经》当然就有很多价值,所以从很早开始,它就变成了一种国家的学术,其中传递着某种能够被更多地人所接受的东西。 我们看到在毛公那里,《隰有苌楚》是国人对于统治者的揭露,荒诞者从来不会少;而朱子则认为这是诗人对现实的哀叹,有人不如物的想法。 无论是哪一种解释,对我们而言,似乎都有点距离感,所以现代的释经学家要创造出新的解说,比如爱情之歌,李长之《诗经试译》(第70页)所说的:“这是爱慕一个未婚的男子的恋歌。” 或者流离之叹,糜裴《诗经欣赏与研究》(第656页)说:“诗人遭乱逃亡,挈妻抱子,辗转流徙,不堪家室之累,苦痛之极,而无可告诉,于是在途次对无知的草木,倾吐其欣羡之辞,成此杰作。” 或者童话幻想,如沈泽宜《诗经新解》(第216页)所说:“这是一个活得累极了人的感叹。他看来已有家室,却内外交困,反而对一株无知无觉的羊桃羡慕不已。两种不同生命之间的认同和对话,使诗进入了某种童话境界。” 或者原始浪漫主义,如《管锥编》(第220页):“浪漫诗人初向往儿童,继企羡动物,终尊仰植物,为道日损,每况愈下。” 无论采取什么样的解读方法,《隰有苌楚》篇都能让人思考一些问题,这或许是“得”的问题,而不是“失”的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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