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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经记】刘炫:隋北通儒,被诬伪经(上)

 真友书屋 2019-07-09

隋代有两位经学大家,他们分别是刘焯和刘炫,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评价道:“隋之二刘,冠冕一代。”关于这两位经学大家的特色以及相互之间的区别,《隋书·儒林传论》中称:“至若刘焯,德冠缙绅,数穷天象,既精且博,洞究幽微,钩深致远,源流不测。数百年来,斯一人而已。刘炫学实通儒,才堪成务,九流七略,无不该览。虽探赜索隐,不逮于焯;裁成义说,文雅过之。并时不我与,馁弃沟壑。斯乃子夏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天之所与者聪明,所不与者贵仕,上圣且犹不免,焯、炫其如命何!”

这段话说,刘焯乃是几百年来一流的经学人物,刘炫与之相比,有超过刘焯的地方,也有不足之处,只是这两位大家的命运都不是太好。当然,这跟他们所处的时代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公元581年,杨坚代周建立了隋朝,他就是隋文帝。八年之后,他统一的全国,结束了从西晋永嘉之乱以来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从这个角度而言,隋文帝对国家的统一做出了贡献。然而隋朝却仅存在了37年,就被唐朝取代了,因此隋朝经历了两代皇帝——隋文帝和隋炀帝。

刘炫撰《刘炫规杜持平》六卷,清嘉庆二十二年桂隐书屋刻本,书牌

隋文帝建国之初,颇为重视饱学之士,他使许多躲避战乱而到处奔跑的儒生又再次回到了朝中,《隋书·儒林传序》中称:“齐、鲁、赵、魏,学者尤多,负笈追师,不远千里,讲诵之声,道路不绝。中州儒雅之盛,自汉、魏以来,一时而已。及高祖暮年,精华稍竭,不悦儒术,专尚刑名,执政之徒,咸非笃好。暨仁寿间,遂废天下之学,唯存国子一所,弟子七十二人。”

到了隋文帝晚年,他渐渐不再喜欢儒家观念,而对法家更感兴趣,所以他废除了天下许多的学校,只留下来了很少数量的专修人员。等隋文帝去世后,隋炀帝即位,他立即改变了这种局面:“炀帝即位,复开庠序,国子郡县之学,盛于开皇之初。征辟儒生,远近毕至,使相与讲论得失于东都之下,纳言定其差次,一以闻奏焉。于时旧儒多已凋亡,二刘拔萃出类,学通南北,博极今古,后生钻仰,莫之能测。所制诸经义疏,搢绅咸师宗之。”隋炀帝在全国范围内征招有名的儒生,二刘也由此脱颖而出。

因为中国在此之前分裂了近三百年,而经学也各自成系统,分为了“南学”和“北学”。隋朝统一后,南、北学者同时受到了重视,但是长期以来都是南学受重视的程度高于北学,因此南、北合并后,入朝的北人大多受到了排挤,而二刘则属北人,所以他们虽然来到了朝中,但却没有受到重视,《隋书·儒林·刘焯传》中称:“(焯)后与诸儒于秘书省考定群言。因假还乡里,县令韦之业引为功曹。寻复入京,与左仆射杨素、吏部尚书牛弘、国子祭酒苏威、国子祭酒元善、博士萧该、何妥、太学博士房晖远、崔崇德、晋王文学崔赜等于国子共论古今滞义、前贤所不通者。每升座,论难锋起,皆不能屈,杨素等莫不服其精博。六年,运洛阳石经至京师,文字磨灭,莫能知者,奉敕与刘炫等考定。”

刘炫撰《刘炫规杜持平》六卷,清嘉庆二十二年桂隐书屋刻本,序言

皇帝为了统一学术思想,让南、北两派学者进行辩论,每次的辩论中,南、北两派都会吵起来,虽然南人看不起北人,但刘焯的学问功底还是受到了南人的叹服。再后来,皇帝命二刘共同校勘石经,正说明,皇帝也认为二刘经学功底深厚,所以才让他们做这样有难度的工作。

虽然如此,但朝中基本上还是南人的天下,所以说,北学依然受不到太多的重视,然而北学却在民间广泛地流行,焦桂美在《南北朝经学史》中说:“北人在政权中虽遭排斥,然能专经为务,注重讲授,且努力融合南北,体现了时代经学之新要求,故其学虽主要流行于民间,却成为一股巨大的潜滋力量,蓄势待发,并最终对唐初经学产生了巨大影响。”

刘焯与刘炫,从二人的名字看,好像是一家人,然而他们却没有亲戚关系。刘焯是信都昌亭人,而刘炫是河间景城人,然而他俩倒是同学关系。二人在少年时就已相识,共同地拜刘轨思为师,他们在刘那里学习《诗经》,而后他们又共同到广平郭懋那里学习《左传》,但他们都没有学完就离开了,足见他们确实是少年高才。后来二人听说武强交津桥刘智海家里有很大数量的藏书,于是他们在刘家一住就是十年,由此成为了饱学之士。

隋朝建立后,二人来到京城,为此跟很多南学儒生进行辩论。再后来,刘炫在一场辩论会上舌战南儒,为此他受到了这些人的记恨,有人诽谤刘炫,最终他被削职为民。

就学问功底而言,刘焯的律历之学很厉害。隋朝开国之初,隋文帝也像其他的皇帝那样,要重新制定一套本国的规章制度,当然,这也包括了历法。刘焯在开皇三年呈上了自己所编纂的历书,他的作品没有受到皇帝的重视,因为在开皇四年颁发的是张宾所撰的《开皇历》。

刘炫撰《刘炫规杜持平》六卷,清嘉庆二十二年桂隐书屋刻本,目录

这位张宾原本是一位道士,其实他对历法并不在行,他只是根据南朝何承天的《元嘉历》改编而成者,然而这位张宾却能摸透皇帝的心思,因为隋文帝喜欢占星和谶纬,张宾就在历法中融进这些内容,所以他所编纂的历书虽然水平很差,但却受到了皇帝的欣赏。

这种编历方式糊弄得了皇帝,但糊弄不了专家,《隋书·律历志》中称:“张宾所创之历既行,刘孝孙与冀州秀才刘焯,并称其失,言学无师法,刻食不中,所驳凡有六条。”刘焯等人根据实测情况指出了《开皇历》中不准确的地方,虽然他们点出的问题颇为明确,但皇帝却不接纳,反而让刘焯等人遭受了贬斥。

到了开皇十七年,皇帝命令停用《开皇历》,改用张胄玄所制的《大业历》。《大业历》虽然比张宾的《开皇历》精准了许多,但里面却大量地抄袭了刘孝孙的历法,于是刘焯上书太子杨广,指出了《大业历》的剽窃之处,但因为人事关系上的原因,张胄玄的历法最终还是被采纳。而后刘焯又仔细地修订自己的历法,他再次呈献给朝廷,虽然他的历法很精准,但最终还是未被采纳。而那时的张胄玄任太史令,他也明白自己的《大业历》存在问题,故而等到刘焯去世后,他对《大业历》不动声响地进行了修订。

刘炫是跟刘焯同时被举荐于朝廷者,而刘炫更多是在传统经学上有着自己最独特的见解,《隋书·儒林传·刘焯传》中讲到了刘炫的一些事情:

奉敕与著作郎王劭同修国史。俄直门下省,以待顾问。又与诸术者修天文律历,兼于内史省考定群言,内史令博陵李德林甚礼之。炫虽遍直三省,竟不得官,为县司责其赋役。炫自陈于内史,内史送诣吏部,吏部尚书韦世康问其所能。炫自为状曰:“《周礼》、《礼记》、《毛诗》、《尚书》、《公羊》、《左传》、《孝经》、《论语》孔、郑、王、何、服、杜等注,凡十三家,虽义有精粗,并堪讲授。《周易》、《仪礼》、《穀梁》,用功差少。史子文集,嘉言美事,咸诵于心。天文律历,穷核微妙。至于公私文翰,未尝假手。”吏部竟不详试。然在朝知名之士十余人,保明炫所陈不谬,于是除殿内将军。

刘炫的学问功底很深厚,他在朝中先后任职于三个部门,但每个部门只是用他的学问,却不给他相应的待遇,这样的处境让刘炫颇为不满,于是他就主动出击,找到了隶部尚书韦世康。韦问刘炫有什么才能,刘讲出了自己最为擅长的经典,几乎儒家的著名经典他都很熟悉,然而他也承认对这些经典多数行少数不行,比如他直言自己对《周易》、《仪礼》和《穀梁传》用功最少。

刘炫撰《刘炫规杜持平》六卷,清嘉庆二十二年桂隐书屋刻本,卷首

刘炫的毛遂自荐没能得到他预期的效果。不知什么原因,韦世康并没有安排人对刘炫进行考核,这个结果让朝中的有识之士大感不平,其中有十几人共同保奏,他们说刘炫的所言确实是那么回事。皇帝接受了这些人的举荐,于是任命刘炫为殿内将军。

隋开皇三年,秘书监牛弘给隋文帝上表,要求派官吏到民间去访求珍本异书,《隋书·牛弘传》中称:“献书一卷,赉缣一匹。进爵奇章郡公,邑千五百户。于是,一二年间,篇籍稍备。”但是这种访书活动并不是要求私人把书献给朝廷,而只是朝中拿到秘本之后派人进行抄写,抄完之后再返还给原藏主,同时还给予赏赐:“隋开皇三年,秘书监牛弘表请分遣使人,搜访异本。每书一卷,赏绢一匹,校写既定,本即归主。于是民间异书,往往间出。”

这样的好事当然令藏书家很高兴,因为既能得到赏赐,而原书还能继续在自己手中,而那时的刘炫家中也有大量的藏书,他本身对经学就很有研究,于是他选出了上百卷流传稀见的书,而后进行抄录,抄完之后献给了朝廷,为此他得到了一批赏赐。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有人说他所献的书全是刘炫伪造出来的,为此刘炫被抓进了监狱,而后判了死刑。好在最后皇帝赦免了他的罪行,他被开除公职,而后返回家乡,以教学为生。此后不久,刘焯也因故被遣返回乡。

这件事被太子杨勇听到了,他知道二人学问很好,于是他就把二刘请回了京师,可是刚到京师不久,朝廷又任命二刘到四川杨秀手下去工作。不知什么原因,二人不愿意去。这件事令杨秀十分生气,他认为这是二刘看不上自己,于是:“枷送益州。既而配为帐内,每使执杖为门卫。俄而释之,典校书史。炫因拟屈原《卜居》为《筮涂》以自寄。”

杨秀果真厉害,他竟然派人把刘炫不远千里押送到了四川,而后杨罚刘做门卫,等消了气后,又让刘炫校订典籍,直到杨秀被废,刘炫才返回了朝中。

刘炫在朝中任职不久,又被人举报“无行”,于是他再次被免职。刘炫再次回到家乡以讲学为生,然而隋朝末年发生了动乱,刘炫的门生有不少都加入了河北窦建德的队伍。这场动乱搞得刘炫没吃没喝,他的门人听到后,从城内把刘炫索要了出来,这等于说刘炫也参加了农民起义军,然而他所参加的这支队伍很快被官军打败了,《北史·刘炫传》中称:“炫饥饿无所依,复投县官。县官意炫与贼相知,恐为后变,遂闭门不纳。时夜冰寒,因此冻馁而死。其后门人谥曰宣德先生。”

面对此况,刘炫只好重新去投靠县官,但县官觉得刘炫加入了贼军,担心今后会有麻烦,于是关紧大门不让刘炫入内。在这冰天雪地的夜晚,刘炫又冻又饿,竟然为此而去世了。一代名家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关于刘炫伪造古书之事,同样记载于《隋书·儒林传·刘炫传》中:“伪造书百余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取赏而去。后有人讼之,经赦免死,坐除名。”按说正史所载应该确有其事,后世也有不少的文章来斥责刘炫的文人无行,然而仔细地品读这些历史记载,其实这种说法有很多的漏洞在,比如陈启智先生就认为刘炫献伪书案有很大的问题在,陈启智在其所著《中国儒学史·隋唐卷》中说:“刘炫当牛弘征书之际,仓促之间,岂能便造伪书百余卷?制作各成体系的百卷古书,非比注疏典籍,纵使刘炫有过人的精力与才学,也绝非短时间内所能完成。且其时刘炫正值‘遍历三省’,公务繁忙之际,即使才学足以欺世,也没有伪造古书的时间与机会。这是此案在时间上的疑点。”

陈启智是从时间上推论,刘炫在短期内制作上百卷伪书不太可能,曹景年在《河间刘炫生平考述》一文中也持相同的观点:“百余卷书按当时篇幅近百万字,在当时算是特大部头的书了,今传世的《十三经》总共才六十多万字,要说为了取赏临时创作,即使誊抄书写,也非短时可成,怎么可能很快完成并邀赏?其次,就伪造内容看,易乃卜筮之书,体系严整,文字古奥,不易伪造,而据刘炫自称‘《周易》《仪礼》《穀梁》,用功差少’,则其对《周易》之学并不熟悉,又为何伪造易学之书?”

曹景年的这段分析确实有道理。如前所言,刘炫向韦尚书毛遂自荐时也说过自己对《周易》等书不在行。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要伪造《连山易》呢?因为这正是《周易》。按理说,伪造古书的人一定会造自己拿手的学问,这样才会漏洞少。更何况,判刘炫有罪的原因是有人认为刘炫伪造古书。那这些人怎么知道刘炫所贡献出的古书是个人伪造的呢?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刘炫所造之书是伪书,其依据在哪里呢?这些都找不出相应的证据来。

那么,刘炫所献之书的底本是怎么回事呢?曹景年在其文中分析道:“刘炫少时曾就‘素多坟籍’的刘智海家读书十年,肯定见过甚至誊抄过不少传世稀少的古书,刘炫所献之书,要么是他过去所搜集,要么是在原来所见的基础上略加修补后进献朝廷,而不可能全是其向壁虚造。”

关于刘炫伪造古书之事还有一段公案,那就是《古文孝经孔传》,《隋书·经籍志》中称:“梁代,安国及郑氏二家,并立国学,而安国之本,亡于梁乱。陈及周、齐,唯传郑氏。至隋,秘书监王劭于京师访得孔传,送至河间刘炫。炫因序其得丧,述其议疏,讲于人间,渐闻朝廷,后遂著令,与郑氏并立。儒者喧喧,皆云炫自作之,非孔旧本,而秘府又先无其书。”

这段话说,在梁代,《孝经》有两家传本,其分别是孔安国和郑氏;到了梁代灭亡时,孔安国本失传了;到了隋代,秘书监王劭在京师又访到了一部孔安国本的《孝经》,于是他就将此书拿给了刘炫,刘炫对此书进行了一番整理后献给了朝廷,于是孔安国本和郑氏本共同立于学官。但很多人对此提出了意见,他们说这个本子乃是刘炫伪造出来的,根本不存在再发现的问题。

关于孔安国本《孝经》的来由,最初记载于王肃的《孔子家语解》,该书中载有孔安国之孙孔衍《上成帝书》:“时鲁恭王坏孔子故宅,得古文科斗《尚书》、《孝经》、《论语》,世人莫有能言者,安国为之今文读而训传其义。又撰次《孔子家语》。既毕,会巫蛊事起,遂各废不行于时。”根据这段话,王肃在《家语解后叙》中说:“壁中诗书,悉以归子国,子国乃考论古今文字,撰众师之义,为《古文论语训》十一篇、《孝经传》二篇、《尚书传》五十八篇,皆所得壁中科斗本也。”王肃确定,《古文孝经孔传》就是也孔安国的作品。

然而王肃在经学史上乃是有争议的人物,后世认定《孔子家语》就是他伪造的。正因如此,他说《古文孝经孔传》是孔安国的作品也当然被后世所怀疑,有人认为这部《古文孝经孔传》也是王肃伪造之书。

然而随着新材料的出土,古人的认定有些也被推翻,陈启智在其专著中说道:“由于近年出土文献的证明和学者的论证,蒙于这批古文经传之上的疑雾才被廓清。《孔子家语》应该属于先秦古籍,后经‘孔氏家学’系统的传承与整理,由孔猛传出,王肃只是为其作了注解与推介,并非伪撰,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既然《孔子家语》不是伪造之书,那么,王肃所说的《古文孝经孔传》也就一并无法予以推翻。既然如此,那刘炫家中藏有《古文孝经孔传》也是有可能的事情,更何况《隋书·经籍志》上所记载的那些人说刘炫伪造《孔传》的理由,乃是“秘府又先无其书”,这个理由听来十分的没有道理:内府没有藏就说是假,那既然如此,牛弘为什么还要建议朝廷拿出那么大笔的银两在民间征书呢?这正说明了内府藏书并不丰富。如果以内府无藏来决定某部书的真伪,那么从民间征来的书,岂不都成了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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