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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砚在案 

 老沈阅览 2019-07-11
            储劲松

旌德归来,我的书房里多了一方宣砚。

砚为长方形,小如一掌,拎在手上很沉实,砚堂中雕有一只宝瓶,砚池作一字形。石色黝黑,久视泛冷艳的钢蓝之光,有星星点点的金屑散缀其间,望之清雅安恬。以指甲轻叩之,砚作金罄声,有纯阳之气,回音清越悠扬。用手去抚摸,砚体娇嫩润滑,如夏日池中荷伞初张,如二八妙丽女子吹弹可破的肌肤,手感极好。

朝砚呵一口气,转眼之间凝结成一层细密的水珠。有一天兴起,从屋后的小溪中取来山泉,倒数滴到砚堂中,泉水着于砚上,即刻收敛成莹白滚圆的一团,将砚台倾斜至四十五度甚至六十度,水随势滚动却不溢出,似乎是黏附在了砚上。

前人品石砚,有“观、抚、扣、握、磨、用”六字诀。观其色,黝黑典雅、纯净无杂者为佳。抚其身,嫩如儿肤、细腻柔润者为佳。扣其体,声似金钟、铿锵玲珑者为佳。握其料,掌中生露、时久渐散者为佳。磨其堂,吃墨如风、储墨不涸者为佳。用其墨,涩不留笔、停笔浮艳者为佳。

又说,砚之上品,下墨快,发墨好,不渗水,益笔毫。下墨,是磨墨时墨条或墨锭中的墨粒脱落的速度,是物理反应;发墨,是墨粒中的碳分子与水分子融合的速度和细腻程度,在此过程中,既有化学反应也有物理反应。不渗水,说的是砚石密度大,装水盛墨久而不漏。益笔毫,砚台肌肤嫩滑,不伤毛笔。

下墨和发墨,往往是一对矛盾。下墨快的砚发墨差,发墨好的砚下墨慢,中国四大名砚,端砚、歙砚、洮河砚、红丝砚,莫不如此。只有其中的精品,才将这一对矛盾调和得恰到好处。南宋陈槱《负暄野录》说砚台下墨、发墨的情状:“砚贵细而润。然细则多不发墨,惟细而微有铓锷,方其受墨时,所谓如热熨斗上搨蜡,不闻其声而密相粘滞者,斯为上矣。”砚石细腻温润有锋芒者,下墨、发墨性能俱佳。

一砚在案,如见山水淋漓,神仙优游参差台榭中,如与高士漱石枕流,作长夜世外之谈。

案头的这方宣砚并非佳砚,但观之抚之扣之握之,咸有名砚风范。懊悔得很,未带绩溪或者歙县的好墨回来,一时不能体验砚上磨墨“杀墨如风,磨之无声”的雅趣,纸上书写“涩不留笔”的酣畅,也不能一观墨相“浮艳”之美。涩,即有铓锷,石有锋芒;浮艳,华美艳丽也。若用清代歙县制墨大师曹素功的漱金墨来磨,墨色浮艳之外,当更添几分贵重之气。

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本是一家子,砚与墨的关系又相对亲密一些,一如伉俪于飞,颉之颃之。古人说“墨逾坚者,其恋石也弥甚。”又说“墨在砚中,随笔旋转。”砚要墨养,好砚要好墨,普通的墨用于名砚,或者名墨用于凡庸的砚,都好比无盐配周郎,生生唐突了风月。

没有好墨,就用清泉水养着吧。“佳砚,池水不可令干,每日易以清水,以养石润。”这是明人高濂常用的护砚养砚法,宋人李之彦也有类似的说法,只要有心,并不难办到。

砚字,拆分开来是“见石”,见石如见人,久则生情。生长于石上的情,如《石头记》,当贞固万年逾于凡世人情。淮剧也有《石头记》,为江淮戏的经典剧目,戏名《宝砚记》,说的是寒儒之女江瑞莲与林家庄少年庄主林木森相知相恋的故事,江瑞莲赠予心上人的定情之物,就是一方祖传的御赐宝砚。

清人伊秉绶有砚铭说:“惟砚作田,咸歌乐岁。墨稼有秋,笔耕无税。”“惟砚作田”四个字有儒雅清气,我很喜欢。少年时也曾日日临帖习书于故园竹窗下,勤苦耕耘于砚田之中,数年过去,字也有了几分皮相,只是随即被衣饭所扰,其后又耽于读书作文,恍然间二十余年过去了,人渐老字如旧,徒唤奈何。虽不习字,清供一方砚也好,养眼,养心,养气息。

我对自己说,待我把文章写好,就去练字,从《石鼓文》和《峄山碑》学起,不妨也学着画一点文人画,学一点镌刻,将来再出新书,书名题写、插图绘制、序跋铭镌都自己来,岂不美好?问题只在于,文章何日才能写到好?五十岁?六十岁?抑或八十岁?

文章文章,修行修行,修身修心修文字,路漫漫其修远,活成一只千岁老妖精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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