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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与《红楼梦》中的镜像意涵

 昵称37581541 2019-07-11

公众号ID:hlmyj001

编辑微信:dongzhu1968

投稿:hlmyj001@163.com

作者

韩乾昌

《金瓶梅》和《红楼梦》都善于用“镜像”营造一种亦真亦幻的氛围,以幻笔替代直抒胸臆,因而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学审美。

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因吃多了酒,在园子里迷了路,误撞进宝玉的怡红院,因找不到门而进退不得。刚从屏后觑得一门,只见她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

她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她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

见识浅陋的刘姥姥惑于一面西洋穿衣镜,不料这镜子不单照见自己,却还是个大机括。这里,镜子是个重要的道具。具象的镜子背后,是作者有意要营造的一个幻象,几欲将不认真的读者骗了去,何尝不是作者的一个大机括——

走进镜子的刘姥姥,带读者走进了贾府内里,照见了贾府的尊卑次序,人情世故,也照见了每个人的秉性,以及于繁华深处早已埋下的祸根。关于尊卑次序与人情世故,一副“携蝗图”已尽知,而关于“茄鲞”的详细说明,便是于无声处观照贾家大厦将倾时,依旧烈火烹油的不自知,又因一套“荷叶汤”模具的久而不见,又重新出世,反照当初的盛景与今时之落寞。

镜子里映出的是幻象,又是真相,镜中的刘姥姥是热眼,又是冷眼,两厢反成一种滑稽效果,冷热之间,难说没有作者的自嘲。

然而,刘姥姥这面镜子,却不是于怡红院才得照出,于初进大观园时,已隐现端倪。

却说那日,周瑞家的领刘姥姥来见凤姐,恰好前来寻差事的贾芸正在凤姐屋里。贾芹贾芸一干作为依附于贾府生存的边缘人物,扮演了吸血虫的角色。若得公办银两,大多落入私人口袋,这在客观上加速了贾家的衰败。正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却偏有个刘姥姥冷眼觑见这一幕,便是这面镜子的初照。

但颇为讽刺的是,镜中人冠冕堂皇,语笑嫣然,倒把个“镜子”唬得避之不及。这反照,是曲笔中的直笔。

作为镜子的刘姥姥去了,而营造出的镜像却留下了。如悬浮于贾府上空的一只眼,无时不刻冷眼观照着目下一切。

转眼,镜子照到贾瑞这里。

贾瑞见凤姐而起淫心,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瑞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自称专治冤业之症,送给贾瑞一把“风月宝鉴”,两面皆可照人,但嘱咐他千万不可照正面,只可照背面。这镜子,正见佳人,反见骷髅。正面是妄象,反面是真相。正面观照内心,反面观照现实。然而面对“食色性也”的本能,参透正反之间奥妙者,又有几人?

贾瑞终于在执迷于幻象中灰飞烟灭,当锁链加身还要带了镜子再走。镜子不单照出贾瑞一流的不堪,更照出世人陷入欲望的不能自持。贾代儒不忿,要一把火要毁了这妖镜,引来跛足道人几欲一哭。这一哭,是跛足道人之哭,何不是作者曹雪芹之哭?

“风月宝鉴”的绝尘而去,预示着如当初宝玉在太虚幻境中一般,以色警幻的彻底幻灭。

由此,进入以情警幻模式。

道具依然有镜子。

那日,梦中的贾宝玉梦见梦中的甄宝玉。

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

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甄宝玉,实乃真宝玉,贾宝玉便为假宝玉。真假两厢对照,便虚虚实实,便“无为有时有还无”。

只是走入镜子的贾宝玉尚不自知,两个宝玉的梦中之会,是真与幻的迎面相撞。醒来的宝玉,走出镜子,却没有走出情执之幻。

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宝玉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
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

一声“宝玉快回来”,是作者发聩的一声棒喝。然而宝玉终究未得回来。

《红楼梦》里反复出现的镜子,是现实里的太虚幻境。

难怪《红楼梦》曾名《风月宝鉴》,可见作者良苦用心。

同样苦心,也为《金瓶梅》的作者所用。

话说,潘金莲因嫉妒李瓶儿生下官哥而得宠,尽日不是打狗就是骂丫鬟,扰得瓶儿娘母子不得安宁。连潘姥姥也看不下去了,埋怨女儿几声。潘金莲大怒,骂自己母亲“老行货子”,甚而一把险些推翻在地。潘姥姥呜呜咽咽回屋,后含悲回家去了。

过后,潘金莲约了孟玉楼大门首散心闲谈,正说着,只见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潘金莲见了道:“磨镜子的过来了。”教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每磨磨镜子……”

平安使来安拿来潘金莲和孟玉楼连带庞春梅,大大小小共八面镜,交付与磨镜老头,教他磨。老头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八面镜子都磨得耀眼争光。妇人拿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诗为证:

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影动碧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嫦娥傍月阴。

磨完镜子,老头儿接过工钱,却立着不走。玉楼教平安问那老头儿:“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

那老头儿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

原来,这老汉今年六十一岁,前妻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浪游,不务正业。老汉挣钱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一帮混混耍钱惹祸,被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了二十大棍,把继母气了一场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月。老汉说他两句,便离家出走了。老汉待要赌气不寻他,又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所以泪出痛肠。

老头一番声泪俱下的讲说,成功引起潘金莲和孟玉楼的注意。又问得知:老汉后妻五十五岁,无儿无女,病中想吃块腊肉儿,老汉在街上问了两三日,竟讨不出块腊肉儿来。

孟玉楼听罢,即刻表示自己抽屉里有腊肉,打发来安取来给老头。潘金莲也发了慈悲,吩咐来安:“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根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老头儿忙感谢不迭。

做了好事的潘金莲临了还不忘打趣老头一番,说是他老婆敢情是害月子,想吃“定心汤”。

这是整部《金瓶梅》里,关于潘金莲的不多的温情时刻。潘金莲的镜子,日常照出的,都是她的狰狞,她的尖酸泼醋,蛮横无理。不经意间,通过一场偶遇,观照出她人性里难测与幽微处。不得不佩服作者在塑造人物上的功力。这看似闲闲一笔,使向来为人唾弃的潘金莲形象丰满起来。这里,镜子又成一件绝佳的道具。

然而讽刺的是,这老头竟是个骗子……

于此不得不慨叹作者之辛辣,连一个释放善意的机会都不愿向潘金莲从容施与。话说回来,只有这样的骗子,于潘金莲才真是棋逢对手。

▲ 孟玉楼周贫磨镜

回顾《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塑造人物,常常是英雄美到虚假,小人丑到恶心。小人固然十分可恨,然而那些大义凛然的英雄却也少见得可爱起来。正义的利刃固然闪耀光辉,却也于杀伐间觉出几份寒意。《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虽然某种程度上摆脱了美丑善恶二元论,但就人性的发掘来说,依然难望《金瓶梅》项背。金的塑造人物,在于坏人,亦有其可爱的一面。比如潘金莲面对磨镜老人时,善心的回光返照,固然有跟对待潘姥姥前后对照的讽刺,也难说那一刻潘金莲所为不是出自怜悯之心。潘金莲之恶,固然罄竹难书,但也不因此抹煞她偶尔的一善,譬如透过厚黑云层的一点微曦。于绝望中残留一线希望。

又比如对另一恶人西门庆的刻画,吴月娘与应伯爵等人又成为其对面的镜子,照出西门庆也有天真憨朴与幼稚可爱的一面,这里不再详叙。

《金瓶梅》在刻画人物上的成功,不单体现在对恶人的镜像观照,也体现在,对所谓好人的刻画上。在描写几乎是唯一的清官曾孝序时,也不忘轻轻的讽刺一笔。曾孝序固然秉公执法、嫉恶如仇,却在整个案情还未明朗时,就把自己的判断结果搞得满城风雨,乃至西门庆得知消息,提前打点,导致功亏一篑。这体现了曾孝序于清廉处而不堪之迂。其身处官场,却缺乏对现实的应有体察,不讲策略,一味蛮干,自己也因此搭上性命。还有迪斯彬,为人耿直狷介却刚而无谋。凭一阵黄风找到了尸首,已属作者嘲讽式的误打误撞,而因起风处靠近寺庙,便断定凶犯是庙里和尚,是为其彻底的昏聩。

不单坏人与坏人互为镜像,好人和坏人,好人与好人之间也互为镜像。

通过作者洞微发掘,说明社会堕落至此,非但坏人起到主流作用,所谓好人一样难辞其咎。

也因而,与《红楼梦》一样,《金瓶梅》中不止一次出现的镜子,也是托实而幻虚,又托虚而言实。

李瓶儿的丰厚财产里,包括两罐水银。

水银是干嘛的?一来是炼制壮阳的丹药,二来是磨镜子。

“银”通“淫”,水银磨出的镜子,日日摆在案头,恰是西门庆及其妻妾粉头淫壑难填的最好观照。

《金瓶梅》写到西门庆最后死时情状,用了“水银泻地”一词,可谓恰如其分。

▲ 西门庆贪欲丧命

镜子照出的不单是淫,还有在不堪中螺旋不休的人性。第十二回中提到,一群狐朋狗友在为西门庆'梳笼'李贵姐的宴席上丑态百出,这帮人蝗虫一般吃喝一番,临去还溜走了丽春院不少东西。祝实念就从桂卿房里'溜”了一面水银镜子……

溜走的镜子,绝非作者的信手一笔,乃在于通过一面镜子照见这帮市井小人的不堪。

《金瓶梅》里最爱照镜子的是潘金莲,大小四面镜子都照乌了,唯照不见自己。

后来磨亮了,照见芙蓉,照见嫦娥。

依然照不见芙蓉根下之泥,与嫦娥身后的阴影。

《金瓶梅》正是通过镜子这一道具观照人世与人性深处的丑。《金瓶梅》的敢于展现丑,与一般读者的误解不同,与其说是为了进行与“审美”相对的“审丑”,不如说是对丑的审视。审视丑的本质,是直面人的灵魂深处。每个灵魂深处,都有阳光无法照进的一隅。

因此说,《金瓶梅》本身也是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不单照见400年前的那场风月,亦于400年后,依然观照着人世与人性的幽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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