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微之微之!知我心哉!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的一个晚上,时任江州司马的白居易,思念远在他乡的挚友元稹,不觉间真情流露,文思泉涌,于是乎下笔成文,遥寄远方。 在表达对于老友思念的同时,也回顾了自己前半生的政治生涯,向元稹道出自己任翰林学士时的种种作为的心路历程;在回忆概览前代文学发展之余,感慨“周衰秦兴,采诗官废”、“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就此发表了自己对于文学真挚而独到的见解。 在文章中,白居易也表白心迹,说自己是“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字里行间都可以感受到他在经历宦海沉浮之后的复杂情绪。紧接着,白居易引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至理名言安慰自己,也告慰同被贬谪的老友元稹,回忆往日京城唱和的愉快时光。 “微之,微之!勿念我哉!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心绪遥寄异乡之友,笔下悄然成千言,不觉间已至寂静深夜。 这一篇书信不仅是元、白二人真挚友谊的一份见证,同时也是白居易自己的政治理想、文学思想的真挚表达。最终,这封书信被收入了白居易的集子中,成了学习、了解白居易的重要文献,它就是《与元九书》。 二、始得名于文章: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贞元三年(公元788年),十六岁的白居易初至洛阳,携诗篇干谒京都名士。时任著作佐郎的顾况,看到了白居易的名字,便调侃道:“米价方贵,居亦弗易。”而在看了白居易递过来的诗卷之后,顾况立即改口,对他大加赞赏:“道得个语,居即易亦。”得此赞誉,白居易在京城便名声大振。且看是哪首诗让顾况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书生赞不绝口的:
长于诗文的白居易,仕途可以说是比较顺利的,《旧唐书》有云: “贞元十六年,始以进士就试,礼部侍郎高郢擢升甲科,吏部判入等,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元年四月,宪宗策试制举人,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策入第四等授周至县尉、集贤校理。” 主考白居易的考官高郢时任礼部侍郎,在他主试之下,白居易作《性习相近远赋》《玉水记方流诗》等作品,以第四名的成绩及第,并且二十九岁的白居易,是及第十七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在任周至县尉时,白居易便坚持着自己后来总结出的“补察时政,泄导人情”创作原则,写了很多反应社会现实,讽喻时政之作。最著名的,当属在元和元年七月所作歌咏李杨爱情的《长恨歌》以及像《观刈麦》《卖炭翁》这些如今都耳熟能详的新乐府诗。 这些诗大多都含有讽喻的意味。诗歌在白居易手里成为了一面反映社会底层生活现状的镜子,一首唱出农民百姓生活疾苦的歌。试看《卖炭翁》:
这些作品逐渐具有了相当的影响力,不知不觉间流传入宫中,被皇帝看到,白居易也被召为翰林学士,在天子身边建言献策。元和三年,又拜左拾遗,此时的白居易也不过三十多岁,可以说是春风得意,整个仕途也是顺风顺水。 成为左拾遗的白居易更是将“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创作原则实践到底,元和五年前后,白居易写下了著名的《秦中吟》十首,他用诗歌记录下自己在长安的所见所闻所感,将那一时期人民生活的困苦与富豪权贵、贪官污吏们生活的豪奢加以对比,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社会的黑暗。 身为官员的他一点都没有高人一等的傲人姿态,而是摆平身份,时刻为穷苦百姓代言,短短五言诗句,却具有哭天抢地的感染力,请看《秦中吟·重赋》:
三、用生命进谏:怀才有遇也让人烦恼 作为现代读者,我们已经感受过太多因为怀才不遇而发出的感慨。初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仙太白作《行路难》,道“拔剑四顾心茫然”;诗鬼李贺写下《致酒行》,言“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然而太多宣泄这样情感的诗句似乎给我们造成了这样一种迷惑:这种烦恼,是不是当臣遇明主,鸟栖良木之时就不存在了?接下来就用作为翰林学士的白居易作为例子,告诉大家:怀才有遇,也压力山大。 被召为翰林学士的白居易,并没有因为自己成为了“天子私人”而翘起尾巴洋洋得意,反而是因此寝食难安。《旧唐书》记载,他曾上疏感谢圣上的知遇之恩,也表明自己因不能建言献策而倍感自责:
白居易勇于进谏,“凡数千百言,皆人之难言者。”但是这样难免也有得罪皇帝的时候,不过也因为处于一个相对开明的时代而未受惩罚。当时的皇帝唐宪宗,大多数时候都听取了白居易的谏言,而因承璀之事颇为不爽,便对宰相李绛说到:“白居易小子,是联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联,联实难奈!” 还好宪宗是一位励精图治,积极进取的好皇帝,能够听得良言,不会被谗言所迷惑,李绛也是当时的贤能之臣,能够劝谏圣上。于是绛对曰: “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 相信就算是“不避死亡之诛”的白居易,在当时的环境下,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备受煎熬。一方面,自己正处在一个可以实现自己理想抱负的职位上,通过建言献策,使朝政能够清明,国家能够中兴,这便是自己身为人臣的价值体现。 另一方面,言多必有失,忠言本逆耳,一旦龙颜大怒,自己将承受忤逆圣上的刑法,估计自己也会小命不保。然而历史告诉我们,白居易终究不是贪图苟且之小人,其心中之鸿鹄大志,也给了他“用生命进谏”的勇气。 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江州司马青衫湿 忠言进谏的白居易最终还是难以逃脱被小人进谗言、打小报告的命运。他直言不讳的进谏方式,虽说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但终究还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给自己埋下了祸端。 元和十年,白居易已经不是翰林学士,而改职作太子左赞善大夫,当时的宰相武元衡遭遇不幸,白居易直言进谏,请求立刻搜捕凶手,以雪国耻。 按理说是有理有据的向皇帝进谏,然而却就是落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此时的白居易已经不再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这就让当时朝中不喜欢白居易的人们找到了把柄,开始向皇帝打白居易的小报告:
上文中所提《赏花》《新井》二首诗并不是什么“甚伤名教”的作品,并且成诗时间也远远早于白母去世,所言《新井》一诗,即《井底引银瓶》诗一首教化民间女子的诗,其序曰:“止淫奔也”请看:
可见这完全是颠倒黑白,也根本不关乎名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白居易最终于元和十年,被贬江州,任江州司马。 五、人生理想的道白:《与元九书》 白居易素与元稹交好,两人的友情可谓是唐代诗坛的一段佳话,两个人不像杜甫对于李白那种“单相思”,而是不折不扣地好友。两人同年登第,在朝廷中也相互扶持,彼此帮助,两人在诗歌上高超的技艺也让他们彼此惺惺相惜,元白唱和的诗篇不乏技艺精湛之作,在当时是有名的佳作。 在普通诗人眼中,二人唱和的长篇排律简直就是高手过招,神仙打架留下来的炫技杰作,于是争相模仿,更有甚者直接做起了倒卖元白诗歌的生意,其作品知名度可见一斑。 到任江州之后,已是冬天。白居易所任江州司马实际上是个闲职,除了每天的饮食起居之外再无他事,思念老友之时便将心中之事写下,遥寄远在通州的元稹,名为《与元九书》。 《与元九书》中,白居易阐明了自己的诗歌理想,即复原先代采诗之传统,发挥诗歌艺术——“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的教化作用。摆脱诗歌风花雪月的轻薄姿态,发挥其实际作用,用诗歌“补察时政、泄导人情”。 浏览白居易的集子,可以说这正是他的诗歌理想所在:追求一种尚实、尚功利的诗歌创作原则,以诗歌创作来反映、甚至改变社会现状。他所作《新乐府》《秦中吟》等名篇都是这一创作原则的典型实践。 然而也正是因为自己所作的这些诗,使“朝中权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得罪了朝中政客。被贬他乡。感叹至此,白居易写下对于自己前半生最“扎心”的概括:“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处于贬谪之境地的白居易,对于人生的思考也得到了升华,或许就是在写下《与元九书》的寒冬之夜,他明白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至理名言,人生之不得意,十有八九也,命运如同大海行舟,我们不能渴望着时时顺风,大丈夫应该时刻做好准备,等待风帆扬起的时刻一鸣惊人。 仕途畅达之时,我写下讽喻诗,表明自己兼济天下的大志;道路受阻时,我便写下些闲适诗,让自己心情舒畅,独善自身,安心等待下一次扶摇直上的机会。其言曰:
江州腊月,江寒风苦,终日无聊,居易夜中难以入眠。愁多知夜长,或许只有在与好友信诉衷肠时,才能让他心中获得一丝安慰吧。 六、结语 白居易的前半生,可谓辉煌而跌宕。被贬江州之前,白居易已经完成了奠定他文学史地位的大部分作品。在此之后,他的创作大多都以吟咏性情,酬唱赠答为主,语言上也温和了许多,之前讽喻诗中那种激烈和尖锐已很难再见到。 正所谓“得名于文章又得罪于文章”,加之朝廷党争愈发激烈,吃过亏的白居易逐渐地收敛了自己,由“兼济”转为“独善”。而江湖坊间一直都流传着他的《新乐府》《长恨歌》,它们以浅白平直,朗朗上口的语言风格,以及针砭时政,关心民生的精神,有着经久不衰的影响力。 白居易的那种乐府讽喻的精神,也随着这些经典诗篇流传至今,为人所称道。 作者: 作者:ZeaLot,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