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 窗 知 夜 雨 芭 蕉 先 有 声 今夜无眠,不如来讲一段千年古话。 故事在此,佳酿可备好?
时间线先拉到两年前的九月。杭州。 那是我参加的最糟糕的一次市集。大雨,停电,地面积水,场子中间临时支起的白色大棚里混乱不堪。市集主办方似乎也没怎么挑拣,来的什么样的都有,卖气球的和卖热熔切机械的,卖紫砂的和卖意大利进口皮具的,大家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很有些后现代庙会的喜庆与荒谬。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几位大妈把我货架上的包掏来掏去,商量着怎么回家仿制出来,研究完毕包一甩,嫌弃地说:样子蛮好,布太老土。 从土布和灶台中爬出来的大妈啊,对过去丢弃得如此决绝。 就是这时候见到了觉仙老师,一身干净斯文的布衫。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突然见到这样安详沉静的气质,不禁暗自一惊。 他在那些老布做的包前驻足良久,然后问,是否能用这布给他的尺八做一个袋子, what? 尺八?哪两个字? 人生第一次知道了这个上古乐器。 尺八:盛于唐宋的千年古乐器,竹管制成,因长一尺八寸而得名。唐宋时期传入日本,却在本土基本失传。 而第一次聆听尺八古音,是从市集回来,一头瘫在床上,随手打开觉仙老师发我的塚本竹仙老师演奏的《阿字观》,毫无防备的,如同昏昏欲睡中被当头棒喝,雄浑古朴的声音直击心灵。 在此我真挚提醒第一次听尺八的朋友,一定要有点心理准备,不要以为会听到某种悦耳的音乐,那绝对不“悦耳”,甚至,那根本不能归类为音乐。那只是声音,风,雨,雷,电,溪流,钟鼓,大自然的声音,还有置于其中的你的心声。 如能在山林旷谷中欣赏尺八为最佳,条件限制只能在室内的话也没关系,选一个安静的时刻,那声音自有一种神奇的能量,连绵不绝,会穿透斗室,带你去到盛唐,去到北宋,去到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去到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天地,光阴,百代过客—— 第一遍听之赫然,再听大悲,再听则能恢复到平静,旷达。 塚本竹仙尺八本曲《泷落》 曾有作曲家试图将塚本竹仙吹奏之曲用现代记谱法记录下来,结果完全无从下笔,同一首曲子连吹数遍,遍遍相异。塚本老师解释道:“明暗对山流”(尺八的一个流派)通过尺八修身养性,看重的是吹奏者当下的感受,尺八之声无常,无始,无终,因天时地理变化而变。“明暗对山流”教授尺八注重口耳相传,吹尺八时,一切声音从吹者心中自然流露,心自清澈,天地感通。尺八是法器而不是乐器,吹尺八的人也不是演奏家,而是修行的行者。 是谓”吹禅“。 日本尺八“明暗对山流”第四代传人塚本竹仙大师 塚本竹仙老师是日本尺八“明暗对山流”的第四代传人,六岁起随父学习尺八的吹奏和制作。1999年,在正眼大学任讲师教授尺八的冢本带着学生到中国来寻根,在杭州拜77岁的“中国笛王”赵松庭为师,修习高难度演奏技术“循环呼吸法”。 一代笛王赵松庭 塚本竹仙向赵松庭大师学习竹笛技法 两年后师父驾鹤西去,去世前嘱塚本,希望日后能将发源于中国却早已在中国失传的尺八带回来,塚本当即答应。此后的十数年,塚本每年自费到中国两次,义务教授,赠送尺八,从未间断。别人问为什么,他笑着说:男人对男人说过的话,要算数的。 就是这个男人之间的约定,尺八一点一点又回到了中国。我在市集上结识的觉仙老师,就是塚本老师收下的大弟子,号觉仙,现在是普化尺八明暗对山流护国仁王分道场道主。 觉仙老师
话说唐宣宗大中年间,有位疯癫禅师名“普化”,行为乖张,言语佯狂,每日在街头摇铎(“铎”:大铃)唱偈,口中念念有词: 明头来明头打, 暗头来暗头打, 四面八方来旋风打, 虚空来连架打。 他居无定所,常常夜伏荒冢,昼行街市,时而歌舞,时而悲号。 (有点像济公和尚哈,可比济公早了三百多年呢) 其时洛阳居士张伯很是仰慕普化的摇铎风范,欲拜师,不料被一口回绝,无奈之下,喜欢吹笛的张伯削竹制管,模仿习奏普化的铎音,将此曲取名为《虚铎》(即今天的《虚铃》)。 此竹管便是尺八,《虚铎》在张家代代相传,到十六代传人张参时已是南宋,日本正值镰仓时代。 南宋政府偏安江南,其时政经繁荣,禅宗兴盛,日本数以百计的“留学僧”远渡重洋来取经学佛。 时间线拉到南宋宝祐元年(1253年)九月二十八 地点:杭州护国仁王禅寺 曲 径 通 幽 处 禅 房 花 木 深 其时,高僧无门慧开任开山住持。每日晨起敲钟,枯灯静坐。 一日清晨,寂静的寺庙来了一位求见的日本僧人。无门缓缓问到: “我这里没门,你是如何进来的?” 僧人合十答道:“从没门的地方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 “觉心。” 无门即念偈语: “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佛如如,亘古亘新。” 这一年,无门71岁,觉心47岁。此后,护国寺里就多了一位日本和尚。 话说这位日本留学僧,全名心地觉心,于淳祐九年(1249年)入宋,本是计划去拜临安径山寺无准和尚为师,然而等他辗转到达时,无准已经圆寂。觉心于是在径山寺,宁波的阿育王山,天台山的国清寺游学参禅,来见无门禅师前已经在中国逗留了四年。
凝 神 听 流 水 放 怀 悟 行 云 一日,禅寺的竹林中传来一阵空旷悠长的乐曲声,细听,似笛非笛,似箫非箫,声音清幽空寂,仿若尘世之外。觉心大为赞叹,跪坐膝行: “太妙了!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曲音!” 这曲便是古曲《虚铎》,吹奏者正是张参,其时正在护国寺跟随无门禅师修禅。 这一场相遇,让尺八在大洋彼岸的东瀛延续了七百年。 ![]() 宝祐二年(1254年)六月,觉心归日。 除了带回中国的禅宗,觉心还有两样意外收获。一是在径山寺学会了酿造酱油的技法,带回日本成了“金山寺味噌”,觉心法师也成为了日本味噌之祖。 而另一项收获,就是尺八。心地觉心除了带回《虚铎》,还带走了跟从张参学习尺八的四位徒弟:法普,宗恕,国作,理正。 觉心禅师回国后在纪州鷲峰山创建了兴国寺,常在禅修之余与四位中国来的居士一起吹奏尺八,久之,习者渐多,遂成普化宗一派。 心地觉心与无门法师一直保持书信来往,1259年,觉心收到无门赠送的法衣,禅宗七代祖师图等礼物,第二年,无门慧开禅师圆寂。 心地觉心禅师的弟子虚竹,从师父那里学会了《虚铎》,吹着尺八云游四方。一日于梦中得两曲,梦醒后记录下来名为《虚空》,《雾海箎》,与《虚铎》一起成为尺八秘传三曲。 后来的普化宗和尚都效仿虚竹吹着尺八,托钵云游,称为“虚无僧”(Komuso)。虚无僧以尺八为法器,以吹禅为修行。 ![]() ![]() ![]() ![]() 虚无僧吹尺八 头顶那个大竹篓子,称为“天盖”。据说在江户初期,虚无僧还是带着普通斗笠,后来教规规定,出家之人,即便见到以前的家人兄弟,不可以以俗世规矩来打招呼,也不愿被喊到以前的俗名,所以用这“天盖”来遮挡面部。 ![]() 京都明暗寺吹禅碑 尺八就这样在邻国以法器的形式代代相传,直到明治维新之后逐渐传到民间。然而尺八在中国,宋朝之后就渐渐被笛箫的悠扬委婉之音给淹没,最终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时间线拉到1992年春节,大雪纷飞,一位七十二岁的日本老人斋藤孝介先生,来到杭州护国仁王禅寺旧址前,缓缓从布袋里取出一根旧得发亮的尺八,跪在雪地上,虔诚地吹起了幽远的乐曲。 1999年,日本普化宗兴国寺住持山川宗玄,率领着一个由四十八名虚无僧,尺八各流派人士组成的寻根团,来到杭州护国仁王禅寺旧址,为日本尺八寻根归宗。 自那以后,日本民间多次组团来杭州护国寺参拜,并免费向中国的笛子演奏者和小学生传授尺八。 ![]() ![]() 塚本竹仙说:我觉得我和中国人的缘分开始于700年前,那时尺八从中国传入日本,我现在要做的这些事有种“反哺”的意思。古时候中国人给了日本很多东西,我们现在应该一点点地还礼,这是礼尚往来。 同样的话,我也曾从日本国宝级染色大师吉冈幸雄的授课中听到,八十多岁的吉冈老师在深圳大学给我们传授植物染色技法,老师说:以前中国很慷慨地把各种文化和技艺给了日本和朝鲜,中国人是日本人的老师,现在他所做的只是再还给中国人而已。 ![]() 吉冈幸雄老师在深大 然而故事的结尾略带悲剧。 位于西湖黄龙洞口的护国仁王禅寺,当年斋藤孝介老人和山川宗玄禅师来跪拜时,还留有一座大殿。然而现在已经没了,2003年在现代化的城建中被推土机铲平,彻底消失在了历史中。 ![]() ![]() 就像市集上的大妈,和过去告别得如此决绝。 看到过一句话,一直忘不了: 古国文化传至今日,我们都是家道中落的孩子。 夜雨渐歇,两三颗微弱的星光探出头来,山上猫头鹰的呼号幽远而神秘,也并未打扰到人们的熟梦。 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只是抓着一些历史的碎屑。多少鲜活的生命,跌宕的一生,最终成为后人雨夜的故事。夜太短,历史太长,“白头宫女说玄宗”。而无论愿意与否,我们也正在成为历史。 到此打住吧。
![]() 觉仙老师选了一块收藏的温州地区的老布,朴实平和,一如老师本人。 袋口配了织带,也是温州地区几十年前的手工织带,这种织带现在已经看不到了,都是机器批量生产的了。 老布纱支粗厚,缝合处全部采用手缝。机器的走线是不可调节的,线迹虽齐整但死板,手缝时每一针都可以根据手感来调整,缝合的线迹是可以呼吸的。 缝线也好,吹奏尺八也好,都是借助一个形式来使人敛息摒气,聚神合一。忘却繁杂的多余的事务,回到生命最朴素的状态。此时的宁静乃是最大的享受。 ![]() ![]() ![]() ![]() ![]() 参考文献:《杭州日报-护国仁王禅寺的绝唱》 感谢觉仙老师对本文的修正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