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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鱼点灯】我是一只修行的鸡

 洪淮图书馆 2019-07-16

音乐.mp3 来自木鱼点灯 00:00 23:03


文字:木鱼    题字:木鱼 

我是一只修行的鸡

⊙木鱼

小不点火急火燎地去灶房问奶奶的时候,奶奶正从砧板上掂刀朝外走,他惊慌地说,奶奶——奶奶——“花大姐”哭了。奶奶眼光里也掉出一块惊慌,两块惊慌撞在一起,咣当把奶奶手里的刀砸到地上。

奶奶一哆嗦,又慌乱地把刀从地上拽起来,这孩子!瞎说个啥,哪有鸡会哭的,天恁热,那是汗!

奶奶说着撩起围裙揉搓着她的鼻子。这一失措,夕阳正在朝洪河与汝河的夹缝里掉,院里十几只小鸡崽儿吓得叽叽地叫个不停。

这个被小不点叫作“花大姐”的母鸡,曾是他最好的玩伴。就在刚才“花大姐”的流泪,是在它把头缩进膀窝的那个瞬间发现的。小不点的眼睛大啊,水汪汪的,他看得真切。他看到它眼里盈着水样的东西,又迅速扭头钻进自己的膀窝深处,再也不动了。

就连整个弥陀寺都不曾有人听说过鸡会哭,更没有见过。更别说一个还没吃到五岁生日蛋糕的小不点了。也可能是弥陀寺太小,装不下太多的新鲜信息。

然而,小不点却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他不信奶奶说的那是汗,坚持认为那绝对是泪!可又没人能为他作证。

所以,小不点眼里的光从惊讶到渴望,到恐惧又到迷惘。

本来,“花大姐”这个装死的桥段在小不点眼里演过好多次了,一般都是小不点帮助它完成的。不一样的是,这次是“花大姐”独自完成的。这着实令小不点有着超乎想像的惊讶。搁以往,这是他们常玩的小游戏。小不点总能驾轻就熟地把“花大姐”的头朝膀窝里一扭,正好被膀子盖得严实,再用手在“花大姐”周围划个圆圈儿。它就不动了,装睡也好、装病也好、装死也好,反正就是再也不动了。直到小不点唤“花大姐”的名字,它又一个激凌跳起 来,逗小不点咯咯坏笑。

小不点曾用这种游戏诓过想把“花大姐”当下酒菜的一个医生。那医生到家里刚给圈里母猪打一针,就赶上要吃晌午饭了。那医生嗜酒,冲了针管儿洗完手又抽罢烟,还没有抬腿走人的意思,翻过来倒过去地拉扯。扯上几句就望着院里晒太阳的“花大姐”说,这鸡喂得怪肥哩!才刚又扯上几句,还是说,这鸡喂得是真肥啊!他老朝鸡身上扯,奶奶就翻箱倒柜地扒拉,可没找到一根下酒菜。奶奶的手就开始哆嗦,她就朝往喊小不点,把“花大姐”逮进来,奶奶好给先生炒了下酒。这喊声像个魔术袋,把哆嗦装了进去。小布点就抱着“花大姐”进了灶房。奶奶也只是对小不点稍一点拨,那个瞒天过海的游戏就在眼前完美地呈现出来。“花大姐”在小不点划下的圈圈里一静下来,他就装着朝奶奶猛叫,不好了!不好了!“花大姐”生病了,是鸡瘟!先生家养的也有鸡,这一叫,他当然怕传染,吓得饭也没敢吃,烟屁股一扔就跑了。

可那次“花大姐”也没流泪呀。

这次怎么就流泪了呢?小不点就是想不明白。他只知道,前天他听到奶奶接了一个电话,是那个叫榛子的女人打来的。她要从南方回来。临挂电话时,那女人还追加了一句:后天晚上到家,把鸡先杀好,我得补补身子!小不点仰脸问起时,奶奶告诉他,你妈要回来了,高兴不?他却把脸别到一边,一句话也没有,他看着有些木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似乎那个女人与他毫不相干。他虽然还在拧着眉使劲地想,可就是找不到她准确或清晰的样子,残留在他小脑瓜里的只有榛子这个名字。并且他还把“榛”与“针”这个物件联系在一起,他就感到小心脏像针扎得一样,疼!疼哩很!

今天已经是女人电话里的后天了。奶奶顾不了小不点的小脑瓜儿,她终于把菜刀掂了出来,他要挪到井沿的水泥台上磨,刀要磨快了才好,他怕“花大姐”会疼。

小不点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圈儿找东西,家里除了“花大姐”和它刚刚孵化的一群小鸡崽儿,再也没有其它的肉质动物了。他不免开始伤心起来。这一切,奶奶虽然不看,但也知道,他们的话很少,似乎这个家这个院子容易被某些话压扁砸塌,他们只能靠眼睛,小不点的,还有“花大姐”的,他们一对视,就知道要说啥了,奶奶的眼睛不好,奶奶靠鼻子,或者是靠臭觉,院子里空荡荡的,但填满了空气,空气能把四周的气氛传导给奶奶的鼻子,当然更包括心理方面的。就有人奢侈地送给奶奶一个雅号,狗鼻子。不是别人,是榛子送的。那天榛子从外地带回来一些荔枝的藏在自己的柜子里,奶奶咋就闻到了,不忍心看小不点口水流恁长,那会儿榛子赶集还没回来,奶奶就给小不点拽两颗,就两颗。算不算偷,可能算,也可能不算,奶奶真弄不清,不论算不算,反正小不点是实实在在的吃了。榛子回来的时候,奶奶正从灶房里出来给榛子端饭,荔枝的事儿就忘脑勺后边了。看来柜子里的荔枝榛子是数过的,不然榛子不会端起饭碗就朝奶奶脸上砸,一边砸还一边心疼地问奶奶,你这只老警犬,那两荔枝没把你噎死吧?榛子说这话时把情感拿捏得很到位,她把说话的字数缩短到最少,把说话的音量控制到最低,说话的语速调整到最慢,又配合着她那咬向奶奶的眼神,就像制作一只花炮,被她裹得紧到极致,她用话把炮捻儿点着,就扔给奶奶了。如果换个人称,应该是扔给她的婆婆了,当然她更愿意叫她狗鼻子。

弥陀寺虽小,可对于小不点来说,却又大得可怕,大得没有谁能触碰到他的存在,像一条漏网的鱼秧子。他的小伤心在这条街上更像一只稍不留神就会被踩死的蚂蚁。这座叫作弥陀寺的老街,在它高兴的时候,洪河与汝河就像它跳起舞步时的两绫飘带,曼妙无穷;而在它不高兴的时候,这两条河又像是扼住了它的脖子,钳得它喘不过气来。

小不点才读幼儿园,他当然不明白这些。更何况飘带的暖柔与钳子的坚冷,对于引领一方水土的人心走向的巨大意义,对他来说,更像是天书。

呼哧——呼哧——奶奶还在磨刀,磨得小不点心里毛毛的。幸亏奶奶磨磨停停,多少能给小不点留一些胡思乱想的缝隙。井台洇湿一片,奶奶和小不点的心里也洇湿一片。太阳开始融化在西河里了,殷红殷红的,像血。奶奶又用围裙搓了搓她的鼻子,好像搓一下鼻子,她磨刀的力气就会更大一些,也好像磨刀的目的是为了割她自己的鼻子。

奶奶搓了鼻子的时候,就伸了伸躬酸了的腰身,抬头望望天色,村头的天空似乎像个井口,云彩早已不像温暖的棉花了,倒更像是从伪劣棉被里撕出的黑心棉絮。这棉絮一抖,哦,路口就起风了,开始传染着跳起来,像泼妇不停地跳着脚,荡起漫天的尘土。

要下雨了!路口就有人这样叫了起来。这么一叫,满街的人都出来这么叫着。在这个巴掌大的街坊,街东的呼吸都能在街西听到它的起伏,当然,这也是弥陀寺的好处。

奶奶——要下雨了!小不点突然就高兴了起来,包括他欢快跳起的脚,还有他洋溢着惊喜的眼睛。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敢提到空气是多么的沤热与不和谐,你不知道,在奶奶磨刀的时候,小不点心里一直揣着一个十分巨大的担忧。为了这个担忧不至于到来,他一直在奶奶的磨刀声中不断祈祷,我当然不能也不愿惊扰他的祈祷,以及他祈祷的实现。这个祈祷看来要变成现实了,那就是下雨。奶奶当然明白,天一下雨,榛子可能就回不到家了。这个天真的想法,正是小不点这个破小子意味深长的小九九。

奶奶索性不磨了,把刀在围裙上篦了篦。她心里有数,别说下雨,就是下黑雪,她也一定要赶在榛子到家之前,把鸡杀了蜕净炖好,这是她在电话里领了吩咐的,哦,说是吩咐就显得榛子的官儿有点小了,应该是圣旨才对。

“花大姐”依然没动,坐禅似的。不知道咋回事儿,此刻小不点就这样懵懂而固执地认为。对于坐禅或修行,是爸爸大更曾经对小不点作的一个比喻,虽然他不懂,但他还是记下了,他感到这是一个很大的黑窟窿,他很想在以后的时间里伸头朝这个窟窿里看看,里面到底装的啥。

“花大姐”在这个家已经生活五年了,用小不点的话说,“花大姐”五岁了,比他大几个月,所以给它取名“花大姐”。五年这个时间也正是小不点爸妈结婚的存续期。“花大姐”在家里同吃了五年的粮食,真的到了该感恩的时候了。或许它卧下来把头缩进膀窝就是一个等待感恩的证明,当然那充盈的眼泪更是。

奶奶与“花大姐”目光相遇的时候,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奶奶不敢看了,“花大姐”的眼睛里,浸透着不易察觉的微妙,只有在人眼里才能看到的微妙。

奶奶对这个微妙有点怕,微妙地怕着,或者是怕得很微妙。上次杀其它鸡的时候,她同样不敢看鸡的眼睛,手一软,鸡就跑了。连补了几刀,鸡还在院子里扑棱。最后,还是榛子能干,她一把抓起鸡直接用铡牛草的铡刀一刀两断。如果奶奶不哭或许会好些,到底是不是吓哭的,谁知道呢。反正奶奶一哭,榛子就更能干了。她想到了宽尉奶奶,并且大声而高调,她是这样宽慰奶奶的,她说,你个老不死的狗鼻子,让你杀个鸡,吭哧半天都杀不死,还有脸哭?我看你是不舍得杀它,不舍得让我吃吧?嗯?我给大更生个苗苗,我容易吗!你死了男人还指望一只鸡给你领秧吗?还哭!你还哭!再哭我能把你横铡上一刀两断你信不!那一刻,她却没有节省文字,包括她的唾沫星子,倒是很大方地使用了大量的当地方言,方言是从土里长出来的,甜的时候最甜,苦的时候也最苦。请原谅我知识上的浅薄,榛子用的方言都是黄莲泡的,我从字典字库里都找不到。

大更再也憋不住了,他紧接着伸出拳头砸了过去。正要落到实处的时候,突然,他就看到了榛子瞬间朝他指过来的食指,还有榛子似乎要引吭高歌的长脖子。榛子手指上有个大戒指,当然,那不是大更买的,到底是谁买的只有榛子知道。那戒指上有棱棱,曾把大更的脸当庄稼地犁过,并且不分季节地犁过好多遍。说到榛子的长脖子就更有着专业的意味儿了。本来榛子在娘家时,脖子短粗短粗的。可自从嫁给大更,那脖子就越拉越细,越拉越长。这都归功于一次次的家闹,她的气势就像上行音节,一直起,没有伏,一直都是高潮。哦,也不对,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高潮迭起。高潮迭起的时候,那脖子就像一直拉伸的弹簧,这弹簧就越拉越长,再没回缩过。所以,在她这里我们能免费得到一个美体妙招,吵架能长脖子。更重要的是榛子的食指和脖子配合的很极致,包括她拍大腿、跳双脚,都妙不可言。就像弹钢琴,她不仅止于双键盘,而且是多个声部的徐徐渐进,同舟共济。除了她嘴里没有叼烟(她在外面有没有叼烟谁也不知道)以外,其它的表现能力可不是“包租婆”所能比得了的。这么好的演员属于无师自通型,压根不用指导。如果金庸没有过世,他一定会把他的武侠作品付之一炬,因为那些作品里所有高手的招数根本与榛子的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她已经成为弥陀寺老街的一景,我不能再过多描述,不然就耽误了故事的发展。榛子的食指一指,就像发了气功,又像是那手指上有一根无形的绳子,一拽,奶奶就站起来,不哭了,站得很快。大更就显得更有趣了,他举起的拳头定格上半空,像是被榛子的指头点了穴位。如果把他俩放一起再看,他们就像被榛子在田地里使唤的两头耕牛,榛子的手指就像鞭子,她一扬,牛就吓坏了。鞭子甩得很响也很及时,只见她下巴朝上一撅,你个狗娘养的,还想打我,长能耐了是吧,来吧,你打个试试,你打个试试!她看大更的造型一固定,语气就顿了一下,你娘俩给我听好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孩子我带走!如果不是格式不允许,她这一字一顿的感情需要放一串儿叹号。这鞭子甩得干脆、甩得有力、甩得屡试不爽。剩下的就是大更的哀声叹气和怒而不放,还有奶奶的百般阻拦和好言相劝,当然,还有小不点抱着“花大姐”哭到睡去,最终都被黑夜笼罩。

想到这儿,奶奶不仅搓了鼻子,还搓了眼睛。似乎要搓醒鼻子能闻到生活的香味,搓亮眼睛还能看到生活的色彩,多少带着侥幸,或者渴望一些意外。她不是不明白,一把老骨头了,还能争个啥,日子还得过,嗯,日子总还是得过的!熬过这一截儿就好了,尽管她不知道这一截儿到底有多长。她还是用到了熬这个字。因为她想到了熬这个字的时候,她就想到了把红薯放进锅里使劲烧使劲烧,就能熬出糖稀,那种超出了红薯的甜,这就是熬的妙处。或许小不点就是熬出来的糖稀吧,想到这儿她眼里忽然就放出一道光,这是希望!她开始有点感激榛子了,不论咋说,是榛子给老高家续了香火呢。

天快黑了,榛子咋还没到家哩,奶奶就有些担心,她就想问问榛子走到哪儿了,她掏出那个老年机,瞅了瞅按键,喃喃地说,我的娘哎,一个洋码字也瞅不清,小不点,你过来给奶奶念念。小不点不念,奶奶又想不念也罢,自己也记不清榛子的号码,万一打错了,又费钱。

奶奶想这些的时候,风都刮过好几阵子了。鸡再不杀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那大风似乎成了杀鸡的伴奏,带着催促的意思。奶奶把刀又攥了攥,汗津津的。她把眼睛一闭,有着要豁出去的意味儿,可她把刀掂起来又落下,在掂第三次的时候,院门突然地就嗵嗵响了几下。奶奶就更紧张了,怕是榛子到家了。她赶紧扭着老脚去开门,没人,看来是风弄的。

风,可能是榛子的前奏,奶奶这样想着就有些着急了。这时她才发现,忘了端只碗儿了,留着接鸡血。真是老糊涂了,她自言自语着把碗取出来放在“花大姐”面前。这里用“面前”,其实一点也不奢侈。在奶奶心里,“花大姐”是有脸的,和人一样,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它啄了几年虫,下了几年蛋,没有在外面丢过蛋,没有在家里闹过秧秧。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花大姐”曾莫名地让她联想过一个词叫“鸡飞蛋打”。她虽然知道“花大姐”不会,但不代表榛子不会。所以,这就像一只虫子,在她心里蠢蠢攀爬,如果“花大姐”能把它啄出来,那该会是多好啊!

她果真就把“花大姐”当作一个将要含冤而死的窦娥。喃喃地说,他“花大姐”,你在我家这几年,俺待你也不算薄呀,可今儿个世道变了,你就好事做到底吧,都是我这疯老婆子作的孽啊,俺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她突然就唱了起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啊——那声间很小,说不上是京剧还是地方小戏,没有调调,也没人听得见,或许那是她心里的说唱。不知是谁感动了谁,她昏花的老眼里就掉下来一滴浑浊的东西。

她再次掂起刀的时候,风的伴奏就密集了起来,风就恼了一样忽地站了起来,蓄着强大的压迫感。没人在意,小不点也站了起来,虽然他不能与风比,但他眼光里也有风。他想压迫奶奶手中的菜刀,或许他知道他压迫不了,但他还是想试试。整个院子都是站起来的,除了“花大姐”和奶奶。当然还有雨,雨就添乱似的说不上是来劝架还是要起哄。

小不点是完全可以说话的,比如大声制止奶奶手中那刀的走向。可他没有!他知道,他已经制止过好多次了。在“花大姐”之前,从他无数的哀求声中,依然走掉了院了里的其它鸡的生命,可能也有灵魂。“花大姐”能留在最后,已经是对它最大的恩宠了。这不是它修不修行的问题。

他明白“花大姐”的性命和他的伤心同样是只蚂蚁,不是在奶奶的菜刀面前。而是在榛子高高指起的手指面前。

“花大姐”等死的心似乎有些等不急了,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被蒙上眼睛,却又一直不知道啥时候能吃上枪子一样的煎熬。这时候奶奶搓鼻子就像一种罪恶,可她还是遇到了小不点的眼光。她的身子明显晃了晃,那刀就在她手里突然就变得格外沉重起来,像是掂着谁的命运,不仅仅是“花大姐”的,而是一串人的命运,或者一家人的命运。

“花大姐”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小不点就想起了之前美丽漂亮的“花大姐”。它那身永远淋不湿的一袭羽衣黑黄相间,在阳光下泛着亮光。他特别喜欢它在瞬间振起羽衣的样子,那羽衣振起的样子啊,像极了村里唱大戏时那戏台上挥舞起来的穆桂英,要挂帅出征呢。可现在“花大姐”像是被绑在行刑架上,等着刀斧手的手起刀落。并且“花大姐”身后不知啥时候落了一摊鸡屎,这不免让人想起求生或本能这样的词语。

我真不该这样残忍地拉长着它的死亡过程,包括小不点的奶奶。所以奶奶啥也不管了,那一刻她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年轻了几十岁的刽子手,趁着恻隐之心刚被赶走,她左手一把抓起“花大姐”,顺着鸡嗉捋到鸡脖儿,脖处的细羽绒毛也不拔,右手迅速抓起菜刀就抹了上去——

咔嚓——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会炸开一声惊雷,似乎是天空分娩下的一个怪物,一下来就是撕裂地哭,雷声划着道道闪电,暴怒出天空的青筋。那雨呀,就土匪流氓一样扑扑嗵嗵地坐进院子里,再也撵不走了。说不上是不是巧合,小不点的哭叫声和院门被扑开的声音也几乎是同时出现的。

扑进来的是大更,像是撞进来的一声闷雷。散着酒气的闷雷。

要说大更人高马大,却从未有人见他喝过酒,今天倒是个例外,并且,例外得不轻。

他一直在街郊那座砖窑场干活儿,拉湿坯、码干坯、装窑、烧火、出窑啥活儿急他就会出现在哪个程序里。像个榫子,他不断地在窑场松动的地方锲进去、拔出来,拔出来又锲进去。

他虽然有的是力气,但他却像一台机器。或者说他是一头会干活儿的猪,还可以说他是一头不用拴缰绳不用戴辔头的牛。这都是那场高考让他成为这些比喻的主体的。本来他差了几分而落榜并不足以令他抑郁,而令他真正抑郁的是因那个落榜的成绩是别人的,而别人顶了他的成绩进了大学。换句话说,他被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狸猫换太子”。如果大更不知道他是这出戏的剧中人,他肯定走向了另一个路口,或复读再搏功名,或接受现实另谋出路。可偏偏就有人传播了这出戏,并且让他知其然而又不知其所以然。到底“狸猫”是谁,成了他抑郁的病灶,最终这就成了他今生唯一要探索而永远无法揭开的秘密。

他没有复读,而是一头扎进苦闷无底的深井里。等治好他的抑郁,同龄的伙伴都给孩子送幼儿园了,他还不知道恋爱是个啥东西。在这条街里,他其实也算不上穷,就是脑子有点穷。后来提媒的再也不见踏门槛了,他就给娘说,也就是给现在的小不点的奶奶,说,寺里僧人越来越少了,我想过去打个杂,只为寻个安静的好去处。他说的寺里就是这条街东南角的那个小寺庙,叫弥陀寺,这个小镇及这条街就是从采用了这个名字。相传这座寺庙是因唐玄奘西天取经时,师徒一行在这里借过宿,发生过一些故事才给寺庙赐的名,故事版本多不足信,所以在这里就省点墨吧。要说的是寺庙日渐破败衰微,香客少得可怜。几个僧人在这里半佛半俗地居家过日子,寺院里还养了家畜,羊屎蛋子像散落一地的佛珠,两条狗整天旺旺地叫着,漫过了微弱的诵经声。

大更娘很吃惊!她当然不同意!不论咋说,大更可是老高家的独苗,老高临咽气时一再安排过,老高家就这一柱香火,谁也不能让它“哑了”!

可大更已没那份心思了,他又告诉娘,咱就省点心吧,既便我不去,也不会想着娶了,一个人倒清静些,我照样能给你养老送踪。

他不说还不当紧,他把这份孝心一撂出来,娘就掉进无尽自责的深渊里。就从这儿,往前了说,就从大更的爹高兴一垂手,这老高家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兴过。

娘的自责就是个转折点。她一自责,就满街上找人给大更提媒。大更真就找到了,并且在娘的眼里,还是很不错的媳妇,当然了,她就是榛子,更重要的是这媒妁是榛子家人主动让媒婆到大更家来提的。榛子过来相家的时候,娘家人就表示,没有啥好要求,只图大更人老实,都是庄稼人嘛,家里能体贴,家外能卖力就成。

这算个啥条件啊,娘就捂着嘴偷笑,榛子除了没上过学,那模样可不是大更能攀得着的。现在就光鼻子净眼儿地进了高家的院子,这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呐!有话说福祸相依,这一点不假。榛子一踩进高家的门槛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时死活不拉结婚证,紧接着死活不要孩子。不要孩子是该这样理解的——她不和大更同床。大更一和她同床,她就扮鬼吓大更,大更就有着和狐仙结婚的后怕。直到后来发现,她有间歇性羊羔疯。

羊羔疯也就算了,倾些家财看看也算皆大欢喜。可给她看好后,她的身价在老高家就见风长,长得很高,漫延得很长,直到伸出了高家的墙头或者说院子。大更的院子拴不下她,她就在中国的版图上到处游走,打着出去挣钱的幌子。直到她在外面有了另外一个家,老高家就成了她的旅店。她在那个家里丢了一个“蛋”,当然也不能说丢,因为那个“蛋”和大更没一毛钱关系。

当大更咽下这些所有之后,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可现在他知道了,就因为今天这顿酒。

大更一进院子,就发现娘瘫坐在地上,还有“花大姐”、还有碗、还有菜刀,当然还有浑身发抖的小不点。他们鸡屎一样毫无秩序地糊在院子里,“花大姐”偶尔动一下脖子咕咕吱几声。雨,不管这些,它只管下它的。

大更的酒就醒了,啥都知道了。

和以前一样,谁都不说话。现在唯一在说话的,就是奶奶的左手食指,它正以流血的方式与大家说话。就在刚才,奶奶右手执刀去杀鸡脖子时,那个刚被赶走的恻隐就又回来了。恻隐的力量很玄乎,它能让奶奶的刀刃割向自己的手指,并且还感觉不到疼。大更看到这些时,他并没有伸手给娘包扎,而是径直到里屋去打人——打榛子!他有的是力气,只需三拳两脚就能让榛子血肉模糊。他借着残留的酒气,伸出了久违的拳头。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榛子的脸及整个头部。他的力气在巴掌与拳头之间不停变幻,巴掌朝脸掴着,重拳击着她的头部。不到半分钟,他花完了他积攒五年的力气和情绪。在屋外狂风骤雨的伴奏中,很快,榛子的脸就辨不出榛子的特征了。

娘不明所以,听到动静,忙起身去看大更。大更已经不打了,大更的手爆着血津子停了下来。他必须停下来,他知道,他打的没有任何意义,他打的只是墙上榛子的一张照片。

他把那照片拽下来撕碎扔到垃圾筒里,他又补一杯水倒进去,似乎怕榛子再跑了出来。

当他完成这些的时候,雨突然就停了,还有风。

可他完成的只是身体上的,紧接着他要完成的是他和娘一样瘫坐在地上。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抱头痛哭成了又一拨儿雷雨,而娘的雷雨早己不存在了。

他就这样毫无底线地哭着,任凭世界所有未知的到来,比如即将到来的黑夜。

不知道啥时候,屋里那台接触不良的电视机突然又响了起来。大更的雷雨跟着停了下来。一首《白狐》,像是为大更点的歌,从电视里凄凄婉婉地倾泄着: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   

千年修行千年孤独

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

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

小不点和奶奶当然听不懂,但他们还是怔了一下,因为那歌里濡出来的湿气,还有幽幽怨怨的心痛。比如前奏和间奏里那段陶笛,小不点总是感到那是从“花大姐”的深喉里发出来的。他一下子背过身把“花大姐”紧紧搂在怀里,它把头使劲朝小不点深怀里钻,发出咕咕的声音,与陶笛应和着。小不点想看看它是不是又哭了,可他没有,他不敢看了。

奶奶当然无心听歌,她不停地伸头去看院门,她怕院门响了。看着看着,院门果真就响了,响得很急促!还没等奶奶跑过去,榛子就虎啸狼嚎般地破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她像长了千里眼似的,早已知道奶奶没有把鸡杀掉,她冲着“花大姐”二话不说,掂起来就去找铡刀,可铡刀早在一年前就被大更当废品卖了。她索性把“花大姐”直接朝地上死摔!大更上前去拦,她身后的男人冲过来上去就给大更一拳,很快他们就扭打在一处。奶奶上前去拉,榛子用她针尖样的高跟鞋高踢着朝奶奶身上乱钉。小不点吓得抱着牺牲的“花大姐”躲在角落里嘤嘤地哭着。《白狐》不知道啥时候又接触不良了,像是被迫停下来的修行。电视睁着瞎眼一声不吭地看着这院里发生的一切。又一声闷雷扔了下来,像扔的手榴弹,似乎要让这一切粉身碎骨,或者同归于尽。

这只是奶奶想像的。院门并没有响也没有动。可奶奶的眼花了,她的心就容易乱。虽然这只是个想像,可奶奶还是吓坏了,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吓到尿裤子,就像“花大姐”面临死亡的一抔鸡屎。这时她才感到左手食指伤口的疼,她胡乱地从墙根撮一点儿灰土捺上去。

大更还在抽他的烟,那烟火一明一灭地出没着,像是一只飘摇的渔船出没在风浪里,原来是天黑了下来。

杀了吧。娘终于对大更说了出来,征询的话里却塞满着肯定。

你先把我杀了,再杀它!大更把烟头朝雨里一扔,腾地站了起来。渔船就埋在了大浪里,船灯再也没有浮上来。他看娘抖抖地没动,接着又把话放软了掏出来一句,这些年,我们都杀不了它,这是一只修行的鸡,谁也杀不得。

如果我死了,你们怎么过?你要有个家呀!孩子不能没有娘,你不能没有女人呐!无论如何大更也想不到,娘说着就突然朝他跪了下来。

他见不得娘这样的举动,一把将娘拽起来,对娘大声吼道,我们杀了它,那些鸡崽子没有娘怎么办!

鸡是鸡,人是人!娘寸步不让地与大更吼着。

没良心的人不如鸡!

再好的鸡也不是人!

……

娘吵累了,起身到堂屋,堂屋的正上方挂着大红十字架,一幅耶稣神像。两边贴着一幅对联:明灯照亮世上路,福音唤醒迷途人。娘信了几十年的耶和华,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充满大爱的主没有庇佑她和她的家庭。这一刻,满腔的负罪感使她无力地跪向耶稣。求主怪罪我吧,我这把老骨头就算了,可他们还要活命啊!请主答应我最后这一次吧,让我再掂一次刀,只要他们都好好的,我愿承担所有的罪过。娘说完,起身又找菜刀。

大更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菜刀夺过来,朝院外使劲扔了出去。他羞愤地一边拍着胸脯一边朝娘吼道,娘,你看清了,主不在墙上,主在这儿!大更说着把墙上的画一股脑都撕了下来。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娘一下子又瘫在地上,双手拍着地面,那听不清的声音已经辨不出是哭是笑,是真是假。

夜黑的可怕,可此刻的大更一点都不怕了,他找出一根长长的檩木,把院门死死地顶住。不知道是要挡住榛子还是漫无边际的黑夜。可他刚顶好院门,还没走回正屋门口,就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身把檩木拿掉,把大门一下子打开了,黑夜就放了进来,洪水似的把院子灌满。

但大更已经不怕黑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今天喝酒时的一件事,他揭开了本来这辈子或许都无法揭开的秘密。他知道了那个“狸猫”。

这个“狸猫”就是弥陀寺镇的史乡长史贵,往近了说,也是他的高三同班同学,再往近了说,他是榛子的同胞大哥。

这都是今天一同喝酒的憨子说的,从未请过大更喝酒的憨子今天意外地请了。憨子憋了这些年实在憋不住了。憨子也是他们的同班同学,憨子不憨,聪明绝顶的生意人,他和史乡长私下里做着生意,可最终憨子赔了,折了兵还不足惜,可他同时也赔了妇人。憨子就真是憨子了。憨子在吐酒的时候,就连带着吐出了大更这辈子都解不开的秘密。当年史贵的爹是乡政府秘书,看史贵的成绩一般,就亲手导演了“狸猫换太子”的绝世好戏。后来,又将披着羊皮将身患羊羔疯的女儿榛子送给大更,掩人耳目。

大更要把这些统统都告诉娘,可娘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太迟了!

夜色还在不断地涌进来,涌着涌着,榛子突然就回来了,说错了,是榛子的电话来了。榛子给大更的电话里是这样说的,你个狗娘养的!老母鸡还没杀死吧,你常说那是个修行的鸡,你就让它修行吧,你不知道,我也在外面修行呢……

榛子不回来了。

搁以往,大更肯定又慌了手脚,可这次,大更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果有,那是满身心的轻松与惬意,还有解放与落地。

这时,大更才忽然想起小不点还没吃饭。他忙到院里找,小不点在墙角抱着“花大姐”已经睡着了。他拉开灯把他抱床上,可他的小胳膊还在紧紧地抱着“花大姐”,后面跟着一群小鸡崽儿。大更把“花大姐”从小不点怀里取下来的时候,“花大姐”的脖子上正罩着一副铜套,这是小不点常拿它当望眼镜的钢筒,这时还留着小不点握久了的体温,这是小不点要让“花大姐”永远活下来的巨大决心。

大更正感动得喊娘来看的时候,却发现娘的脖子上也有一个套,是绳套,把娘悬起来,正挂在西屋的梁头上。那根横梁一头粗一头细,与绳套组合在一起像一杆秤,似乎正在称量娘在这个家到底几斤几两。

那一瞬,大更就想起了和憨子密谋的另外一场“生意”。或许明天就去执行,也可能到了明天,会认为那是昨天的酒话。

谁知道呢?弥陀寺不知道,或许弥陀寺以外的也未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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