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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钢琴之母玛格丽特·隆 | 德彪西和拉威尔,只求女神弹奏一曲

 alayavijnana 2019-07-21

树上的男爵

你为什么让我痛苦

因为我你爱

有些东西我永远不会接受

你接受了,因为你为我忍受了痛苦

——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

很多年前逛书店,偶然间被一行书名吸引。当时还在读大学的我,哪知道作者卡尔维诺响当当的大名?仅仅是“树上的男爵”几个字莫名地抓住了我,驱动我本能地买下了这本小说。

一次倔强的反抗,让主人公科希莫自十二岁起就决定永不下树,从此一生都生活在树上。然而,与人群的疏离并没有让他走上个人封闭的道路,相反科希莫却实现了一种非个人主义的完整。

他向往天空,也热爱大地。树上的他,生命却更紧密地与地面上那个世界相连。天与地,与这位超现实的意大利男爵,仿佛构成了中国古老哲学中的天地人。

法国发行的玛格丽特· 隆纪念邮票

疏离与融合,书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地上的少女和男爵的爱情:恋爱的人渴望爱情,愿意用痛苦去换取。如果你接受了她给你的痛苦,你就接受了她给你的爱情。

多年后,当我网上闲逛时,不经意间捡到了一枚尘封已久的法国女钢琴家的旧录音。此前也有20多年唱片折腾史的我,居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更没听过她的录音。抓住我的只是唱片上一段简短描述她生平的文字:钢琴家从小就有与众不同的做派,喜欢独自爬到树上看书......

好象树上男爵,不对——女伯爵。

德彪西:版画集之三 - 雨中花园

钢琴: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 隆,一个陌生的名字。在法语里,玛格丽特是种很可爱,又很不起眼的小雏菊,春夏之交时,白色的小花铺满田野,在轻柔的风中呼唤你去郊游。对了,玛格丽特· 隆特也特别喜欢花,她的钢琴边总是摆满了鲜花。她说,当花儿开得特别好的时候,她的琴声也会特别美妙。

在男性所主导的演奏世界中,女钢琴家实属稀有品种,更别说在女权主义还没有流行起来的久远时代。但这个名字却和印象派音乐、甚至法国钢琴流派密切关联,后人甚至将她称之为“法国钢琴之母”。

她演奏的辉煌年代,介于此前的圣桑、弗雷和后来的德彪西、拉威尔之间。于是,上世纪之交那一众——无论是老派还是新派的——法国作曲家,尽管彼此之间难免互撕,但都与这位女钢琴家有着不凡的友谊。请求“隆夫人”来首演他们的作品,在那年头可是这帮大男人们最重要的事。

弗雷:G小调第二钢琴四重奏

玛格丽特 · 隆/蒂博/富尼埃/维纽克斯

就象名字中的小雏菊,她的琴声,也是那么可爱、清新,不露锋芒。这里既无耀眼的色彩又无凌厉的力度,你想要的那些能抓住你感官的东西,她似乎都无意给你。大师的曲单甚至有点无趣,德奥浪漫主义后期的作品一律回避。她偶尔弹肖邦,但她的肖邦一点不沉溺;她喜欢贝多芬,但她的贝多芬一点也不厚重;就算是最偏爱的印象派作品,她似乎也不执着于斑斓色彩的营造。但这声音里有种精致之美,有种你看不见的清新活力,她总能悄悄地吸引着你,来到那片白色小雏菊盛开的田野。这里云淡风清,能闻到青草的气息,听到花儿与小鸟的轻唱,也能望见驻立在田野中的大树,你不知道此刻,树上的男(女)爵,是在沉睡?还是在看书?这是淡定从容的时光。你沉醉其中,悠然忘我。

你可以说她的钢琴没有霍洛维茨万花筒般的音色,也没有斯纳贝尔自由洒脱的节奏。但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她都能以她轻柔的指触,在你的记忆里留下清风一般的印迹。

卡尔维诺曾说:你的脚步会追随的不是双眼所见的事物,而是内心的、已被掩埋的、被抹掉了的事物。在美妙、丰富、宏大的钢琴世界中,玛格丽特· 隆并不起眼,但绝对独特,自成一格,令人难忘。

千篇一律,才是美真正的敌人。

新生代演奏家就常给人这种印象:他们虽受过标准而严苛的学院式训练,大多技巧娴熟精巧,结构工整,音色漂亮,只是除去一些表面上的感官差别,音乐内在气质的辨识度并不高。更甚的是,似乎连演奏家个人的审美偏好也要让位于市场需要。自卡拉扬和伯恩斯坦的录音军备竞赛开始,唱片公司出于维持粉丝心目中新鲜度的需要,在推层出新方面也是够拼,演奏家什么作曲家的作品都要来一遍。但好像除了在颜值上的差异之外,少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个人风格。

奇怪的是,我们不正身处一个叫嚣个性自由,并将个人主义被奉为最高价值的时代吗?为什么货真价实的个人主义却又如此匮乏?

今天我们再听玛格丽特· 隆的录音更显得弥足珍贵。大师显然没兴趣讨好别人,以博得卡拉ok式的掌声,她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审美哲学,这让她懂得取舍,并与世人情保持了距离。真正的个人主义是内化了的勇敢和高贵,正是这内在的精神,而非外在的技巧,决定了大师艺术的风格和高度。

33? 唱片架

德彪西的第一批演奏者

Debussy-His first performers

1904~1963年录音

发行:Warner Classics

这是一张格外特别的录音合辑。

包括玛格丽特·隆在内,所有出现在这10张CD上的演奏家,都是20世纪上半叶德彪西音乐诠释的先驱,很多甚至和作曲家个人有着密切的私人关系,其中一些人还为他的作品进行了世界首演。可以说,这里记录的是一系列里程碑式的诠释,正是这些杰出的灵魂定义了我们对作曲家天才的理解。其中,玛格丽特·隆对德彪西来说,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1902年,玛格丽特·隆第一次听到德彪西的现场音乐会,当即便对德彪西表示:

其中的一些东西我完全无法抓住,就像是面前立着一堵墙。你只顾埋头作曲,但并不理会这些作品的演奏,因而你是不会知道它们实际上是有多么难弹

隆与德彪西在花园里聊天

德彪西的失望可想而知。那一刻,就好像很努力做功课的小学生,吃到了老师的差评。但是一向谁都不买账的德彪西,却并没有因隆夫人的差评而疏远了他心中的女神,就象《树上的男爵》中追求男爵的姑娘。他不停地登门拜访,说服女神演奏他的音乐,甚至向隆提出要专门搞一个工作室,来合作研习新的钢琴音乐。隆对此表示出谨慎的态度,但他和德彪西之间的交流却整整持续了15年。正如这张唱片里内页中的一段字:

一切都处于浓雾之中,无论演奏技术还是艺术本身,都需要时间来适应德彪西的语言。

新生事物在尚未被看透之前,隆既不会轻易拒绝,也不会盲目肯定。她知道,在那个陌生的领域里,也有她不完整的自我。但她已然觉察到这个反骨份子身上真正的天才。德彪西伟大的音乐自带生命,正因如此,它们就像作曲家的孩子,一旦离开母体,便自行生长,甚至变得连作曲家都难以驾驭。德彪西能弹钢琴,但绝非一流的钢琴家,而伟大的艺术只有和伟大的诠释者相遇,才能获得真正的生命力。

1917年,也就是在德彪西去世前1年,玛格丽特·隆才公开演奏德彪西的作品。这15年,她盘踞树梢,绝不降到地面,甚至无视德彪西锲而不舍的苦心劝说。但当她重新出现的时候,她接受了这份艺术上的爱情与它包含的全部痛苦。她不仅完整了自我,也完整了德彪西,完整了印象派钢琴音乐。她的演奏心得,甚至深远地影响了此后整个钢琴界对印象派钢琴作品的诠释方式。后来她曾向自己的学生分享了她对德彪西钢琴音乐的心得:

演奏德彪西时应以轻柔的触键为主,速度则依据所需的音色而定,触键的部位避免过分靠近指尖,要多用手指肉厚的部位;演奏时切忌产生具有‘棱角音响’的敲击。演奏印象派作品要十分讲究踏板的使用,方能产生它所具有的流畅、不割裂、多变化以及音色朦胧迷离的效果……

德彪西:阿拉比卡-第一、二乐章

听玛格丽特·隆的德彪西,首先给我的听感是动态的流动性。进入感官的绝非一个静止的画面,就好像你不是在观看莫奈的一幅睡莲,而是一系列不同的睡莲组成的幻灯片。正是这种无法被定格的流动性,制造出那份不断闪现着的、身临其境的氛围,从而唤起听者的感官印象。而德彪西笔下的自然也由此获得了生命,取代人,成为音乐的母体。

显然,隆没有把印象派简单地理解为色彩,那样,印象派就变成了金山农民画。她追求的是色彩微妙的层次与律动,是律动所带来的生理和心理上感受,而非那固定的色彩本身。在隆看来,这一切都是藉由手指技术性的精准而达,需要理性地控制触键、把握节奏与结构。同样,隆深知,印象派不是浪漫主义,人应该相当程度地被抽离,他不能也绝不应该过份地介入环境,代表自然来说话,使得客观世界的氛围被主观情绪所干扰。你只是进入自然,在物我两忘之后,与之合一。

于是,那些过于感性的多愁善感被排斥在音乐表达之外。法国印象主义音乐独有的精致疏离感,以一种高贵的方式,在这里上升为诗意。人们总是说,印象主义的音乐,有一种天然的东方韵味,其实正是这种奇妙的疏离感,让你融化在天地万物之间。

33? 唱片架

拉威尔G大调钢协

Piano Concerto in G major

1932年录音

发行:Columbia

这张唱片的原始录音来自1932的法国哥伦比亚公司,版权失效后被几家小公司再版,于是出现了“拉威尔指挥”这样的抓眼球标题。

不过,1932年的时候,拉威尔的确强势介入了这次录音,他当然不是不相信自己的最亲密的好友玛格丽特·隆,而是对协奏曲的指挥,可能歪曲他的作品心存疑虑(此前,他就因托斯卡尼尼将他的作品演绎得太快而暴跳如雷)。哥伦比亚唱片公司似乎也不愿冒险让一位非专业指挥来主持录音大局。于是,在当年那版78转唱片上,拉威尔的名字是以“指导”而非“指挥”的名义出现在封面上。

可能正是这种不太健康的合作氛围,导致这个录音在第一和第三乐章的快板中,钢琴和乐队之间有着明显的脱节。哥伦比亚公司后来也不愿再版。倒是1953年,在拉威尔去世17年后,法国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再度邀请玛格丽特·隆录制了一版完美的G大调钢协。只可惜,这版在QQ音乐里没有收录。

1953年重新录音的拉威尔钢协封面

1953年玛格丽特·隆重新录音的拉威尔钢协的唱片封面上,坐在松软的大软垫上的夫人,优雅地弹着她心爱的钢琴,周围是一盆盆盛开的鲜花。那是她的世界,她的香气,她的时光。

拉威尔与玛格丽特·隆夫妇

隆和拉威尔私交甚密。拉威尔曾以一支技巧艰深的托卡塔(选自钢琴曲集《库普兰之墓》)来纪念玛格丽特·隆在战争中死去的丈夫。隆的丈夫马利亚夫,是拉威尔与德彪西的共同好友,热爱印象主义的法国新音乐,也是他不断地说服自己的妻子去演奏这些崭新风格的作品。马利亚夫的死,让隆深感悲痛,以至许多年都不肯出来举办音乐会。

拉威尔创作的这支G大调钢协是提献给玛格丽特·隆的。隆于1932年1月14日在巴黎首演了这部作品,而当时担任指挥的正是拉威尔本人。

说实在的,这部著名钢协的第一和第三乐章,于我而言实在是太过于喧嚣了,各种打击乐器的叠加使用,加上大量的不和谐音,简直像市井深处传来的锅碗瓢盆协奏曲。据说此曲是拉威尔在美国时痴迷于爵士乐那多变节奏后的产物,也是对他亲自经历过的一战的回响。在创作期间,他还因车祸伤及了大脑。总之,我个人觉得在听感上,这两个乐章有种精分的倾向。但奇特的是,这部作品却有一个优美绝伦的第二乐章,和首末乐章的吵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如果一定要我用一个词汇来概括玛格丽特·隆的演绎,我想说的一个字就是“淡”。但那绝非淡而无味的淡,而是一种介于浓淡之间的,一种富有灰度的高级的淡。

和许多当代演绎不同,隆没有让手下的钢琴发出极致透明、颗粒感极强的音响,反而更关注旋律的歌唱性与音乐逻辑之间的平衡。她将钢琴触键的颗粒,置于一种淡淡的灰色氛围之中,甚至偶尔会模糊了前景与背景之间的边界,造成一种朦胧的“印象”,而非清晰的“形象”。其间,没有任何东西被具体化,也没有任何东西被突显,情绪只是不喜不悲的流动着,疏离于人间太多的痛苦、悲伤与欢乐之外。

拉威尔自己曾说,这部作品不带有任何深刻的感情,他强烈地反对将第二乐章过度的抒情化。以这个角度而言,或许玛格丽特·隆最理解拉威尔。她知道,拉威尔真正反对的是,沉溺于情感的抒发。事实上,所有的情感都“淡淡”地存在,“淡淡”地累积,直到被遗忘。就如同卡尔维诺所说: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

你所有的痛苦与欢乐,只是这个无情世界的一部分。当最后的管弦乐加入到钢琴的诗句中时,你原以为会有一种深厚宽广的情感释放出来,但你的听感却依然浸透在清冷的音响之中,波澜不惊。仿佛深入到时光之外,寂静而清澈。

许多年前,我曾和上海的一位钢琴家聊天,他不久前刚在法国夺得玛格丽特·隆钢琴大赛的金奖。我在恭喜他的同时很兴奋的告诉他,最近我也迷上了这位优雅的法国阿姨。他好像很吃惊,如此老派的演奏风格也会有人惦记,然后他摇了摇头说,现在人已经玩不出她的味道了。

那天在访友回家的路,我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天空,心里嘀咕:其实树上的生活很美。你不会被地上的生活埋葬,但你仍是天地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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