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彩先生,新疆兵团的一名老兵,出生于杭州,晚年来到了天津。先生与我相识于网络文字平台,本为天涯之远;“安心小语”让我们发现两个人竟然近在咫尺。 安心小语,让安心得遇同好知音与良师;实为一大收获。感谢水彩先生的信任与支持! 声明:本文文字及照片为水彩先生原创作品医院小菜地的四季豆(摄于1989年) 八十年代初,计划经济有所松动,有些经济活动允许私营了,而且早年那些吓人的帽子也没有了,那口号也改为“勤劳致富”、“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甚至用“万元户”来引导老百姓上光荣榜、戴大红花。有着深重罪蘖的“私”字,多年来一直被按倒在地又打又骂又踩的状态,总算从污泥地上坐了起来。但就是这个还未站直的坐姿,也立马产生奇效,多年的物资紧缺状态大为改观。物资都是人创造的,把捆绑人手脚的绳索解开了,这才是找对了病根。 兵团农场也下来了一条政策: 每个职工可得到面积一分地的经营权,用来种蔬菜。一时间,长期的吃菜紧张、品种单调的可怜状况立刻烟消云散,甚至好多家庭的菜多得吃不完,拿去市场出售。此前,本应靠山吃山的农场,它的吃菜状况是这么个可怜相: 每个连队辟出一块菜地,派专人种植、管理。各家领了菜票再去菜地买,卖菜日每周只有两次,平时不卖。菜的品种极少,质量还不咋地,更要命的是即使赶上了卖菜日,也常常买不到菜,供不应求是常态。大家因此意见牢骚一大堆,但当官的就让它们在那儿堆着,这就是计划经济大锅饭的通病,此病的症状全世界的表现形式都一样。这叫夏菜地,另有冬菜地在夏末时种上大白菜、青萝卜等冬菜,一次性收获、一次性卖掉。质次还不重要,最担心的是不够吃,而这种担心不需要凭什么票证,很容易就能得到。 一个大连队就算有500个职工,分到户的菜地也才50亩,这点地,在总面积上万亩的连队,光是每块条田两个地头浪费掉(大型农机具要在地头调头,碾压严重,地头虽也播了种,但几无收成)的地也十数倍于此数。可偏偏这点地却创造出奇迹,这到底是土地的功劳,还是解除了束缚的人迸发出来的生命力?当年这件事情给我的感觉是,像一锅开水倒进了雪地里。 机关宿舍第一块小菜地,后面即我们的家(摄于1989年) 我们家自己种菜,已是从连队搬到团部后的事了。机关宿舍前面到露天电影院后墙之间有一大块空地,早就有人在那儿种菜了,我们搬来后也在门前与房子对应的位置上辟出一块小菜地。从未有过的奇事,真正拥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生产资料,其体验是新奇的,而动力又是十足的。虽然种菜有些特殊的技巧还不懂,但近二十年的农场生活经验,对农作物的基本知识还是了解的,况且周围种得漂亮的小菜地很多,可以很方便请教别人。 用三连运来的一牛车葵花杆插了一圈围墙,还把已毁林带残存的三棵新疆杨也圈了进去,面积不到一分地。离家数步,另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园子,是一个真正的“家园”呀!园中三棵杨树风吹声沙沙,绿叶影婆娑,稀疏的葵花杆围墙透出条条光影。入园内,数片新绿;离远看,一派生机。当年秋天,我们在春天种下的几棵小葫芦,把成熟了的不及手掌大的葫芦,挂了好几个在那高高的树枝上,儿子就自告奋勇地爬上树去摘,而我在树下告诉他旁边还有一个,高处还有一个。这一幕爷儿俩合作摘葫芦的景象,有如惠安影雕般地用千万点细针刻进了我的心中。 从1985年开始,我们的家庭生活增添了一个全新的内容: 种菜。此后十余年中,它大大地改变了家庭生活的节奏,大大地占用了每个人的业余时间,一年中有七个月,上菜地是业余时间的首选。菜地这个内容大大地进入了家人之间的对话之中,并且大大地把精力用到了菜地的经营上: 翻地、找种籽、育苗、浇水、打药、追肥、移栽、人工授粉、收获、留种、再盼来年。孩子们表现得异常兴奋,搬家当年,两个孩子一个11岁,一个8岁,正是初睁眼睛看世界,好奇和活力都大于成人,种菜的每个环节都乐意参与,也是孩子们提出要记录菜的产量。一块小小的菜地,给了我们家新的希望,增添了新的生活内容。后来夫人在医院分到了菜地,再后来搬家上楼,门口的菜地也没有了。一分多菜地的菜自家吃不完,所以后来我在机关分的那块地就放弃了。 都说韭菜最皮实、最好活,但我第一次种却出了洋相。1985年早春,平生种下的第一个菜就是韭菜。向三连的刘金荣要来一小捆韭菜根,分分棵,剪剪须,就种在门口菜地湿湿的土中,约一平方米多点。由于气温尚低,其他品种还不能种,之后一星期未进菜地,后来想起来了,去看看它活得兴旺的样子。一进园子就发现不妙,想不到那个以皮实著称的韭菜又蔫又黄地在那个角落里半死不活地在苦苦挣扎。怎么啦?你不是号称最皮实的菜吗?,有着粗壮的宿根,还能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地里毫无惧色地过冬,春天比野草都返青早。怎么着,到我家来要耍赖?扒开土一看,土仍旧很湿的呀。韭菜不开口,无奈去问人,他问我“浇了贴根水没有?”。“贴根水”是什么水?我倒是先有了一头雾水。原来,土再湿,土与根是无法紧密贴合的,凡是新移栽的苗,不管什么菜,栽下后必须浇一遍贴根水,让土化成泥浆紧裹根须,这样湿土中的水分才能顺利地被根吸收。赶紧回去提水去补浇那迟了一星期的贴根水。我边浇边宽慰韭菜,冤枉你了,其实我们人间有个窦娥比你冤多了,再说我也不是故意的。三天后,韭菜硬硬地挺直了,断茬处的新叶已露出一厘米了。看看,轻敌,那怕是最易对付的事也会失败。 农谚曰: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此话对于蔬菜来说尤其明显,无肥甚至肥不足,那个菜就会弱不经风,勉强存活,叶菜还能吃上一点,果菜就会不结果或者挂上一个僵豆豆果来应付你,这就叫做“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所以,在种菜前得上足基肥。我找到河南人马祥福,向他要点羊粪,他养了十几只羊。找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我们全家四口齐出动,浩浩又荡荡,拉个板车向团部西南方不远处的良种连进发。来到马家羊圈,约有二三十平方米,一开门,一股羊膻味夺门而出,将我们团团包围,还好,我们人多势众打败了它。积存了一冬天的羊粪,由于羊少,羊粪才半铁锹深。不像公家大羊群,一群三、四百只羊,一冬的羊粪有近两锹深。 羊儿们出去吃草了,我们来到它们家中偷走它们的宝贝。有人可能会笑话我,说羊粪可给人作肥料用,是宝贝还勉强说得通,对于羊来说咋还是宝贝?你别说,还是真的哩,羊粪对于羊群确有很大作用。新疆的冬天,尤其在夜晚,气温常在零下二十度上下,在无取暖设备的羊圈中,那严寒真的会刺骨。可巧,羊粪有一个特性,就是在聚集紧压后会发酵产热,只要将羊圈门用草帘挡严,圈内的温度可保持在零度上下。这对于穿着厚厚的毛皮大衣的羊来说,就是温暖如春啦。所以,羊圈在秋后牧人是绝不会让人把羊粪挖走的。当然,我们偷走的是已经利用过的宝贝。 圈中的羊粪除了面上有几颗羊粪蛋外,大量的羊粪已被羊踩踏成一大片硬硬的块状,铁锹往下挖还得费点劲。有时碰到含有一层草屑的,粪就成层状,可以一下子撬下一大块来。四个人在小羊圈内卖力地干着,为自家干活,没有磨洋工现象。挖的挖,装车的装车,孩子们也不怕脏,较大的块状粪就用手抱往圈外的车上搬。半天功夫,已装了满满一板车,用大些的块在周围插上做挡板,中间装碎块。这一车估摸着有三百多公斤,够我们拉的了,给老马道声谢,上路!我在前面“驾辕”,两员小将和夫人在车后推,一上公路,一个人拉也不太费力,只是在进入菜地后有好几道沟坎,四人合力闯关。到啦,一卸车,一座小粪山!看着这自豪的成绩,半天的辛苦把四张脸化作四朵淌着露珠的野菊花。 九十年代的某一年,忽然间辣椒遭遇了灭顶之灾。开始时只是个别地块,个别植株的叶片在短时间内干枯,连绿色都来不及褪去,就那么悄悄地死了,从未见过,也不知道什么病。但大家不当一回事,不过是死几棵辣椒,不是什么大事,有农药作后盾,没有摆不平的。人们不慌不忙地往未发病的植株上打几遍常用的农药,比如乐果之类。但怪事呀,枯萎病如入无人之境,再用强力农药1605甚至1059,也如同喷水一般,毫无作用。并且漫延得贼快,不久就殃及了所有地块,这一来大伙儿慌了,但只能如无头苍蝇般乱撞。终于某天有了消息说,农科所的人说啦,这病叫辣椒立枯病,病毒引起,很难治,说是用一种什么药(年头长了,已忘记)来灌根才行。其时,整个医院的菜地,甚至全团的菜地,都已没多少活着的辣椒了,而灌根,也回天乏术。我们家的辣椒在第一年差不多死光,第二年又来,且发生得更早,我用尽了能找到的农药,一切皆无效,且传染性极强,一发病立即拔除烧毁也无济于事。连着三年人们已没吃过什么辣椒了。一说起立枯病来,那几年真是谈虎色变,我后来就干脆不种辣椒了。从这件事情我感觉到“人定胜天”这个说法是太幼稚了。后来不知何时此病已消失,也不知消失的原因,大伙儿又高兴地再种辣椒。但无意间提及立枯病仍心有余悸。 种菜的人都会说一句话“有苗不愁长”,但要是没苗呢?没苗,确实抓瞎。世事总是复杂又深奥,做得了一样,却失控了另一样。就说这种籽出苗的事儿吧,有的种籽极易出苗,比如四季豆、豇豆、南瓜、西葫芦、白菜、黄瓜等,好歹入土都能出苗。可有的品种出苗奇难,比如胡萝卜和芹菜,我初种这两种菜时好狼狈,连种好几次就是不出苗,一过了适播期,就只好等明年。请教别人后方知,这是两个出了名的难出苗品种。有人说要覆草,我覆了草,还是难觅那苗,偶而发现几株小宝贝,终也不成气候。又有人说要把土耙细一点,保墒才好出,我就把一小块比方桌面大点的地反复细耙几遍,甚至土粒直径都不超过半公分了,它照样不理那个茬。后来想覆薄膜是否有用,结果还真是出苗较多的一种方法,但总出苗率仍不足20%。最后用分开移苗的办法,竟也凑合着够了。一旦出苗,胡萝卜和芹菜的生长势头都不弱,长得很是兴旺。 一分半菜地的半年水费收据 人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来翻它一句“菜种二十,气象万千”。有的菜难侍候,就那么不给面子;有的菜忠心耿耿,又一如既往。四季豆、西红柿、西葫芦,总是长得蓬蓬勃勃,种不多点儿,就自个儿吃不完。不摘吧,它就不再结果了;摘吧,咋办呢?只好让它们先进入“流通领域”,也就是送人啦,团商店的浙江人朱橙仙自己未种菜,我就常常摘去送她。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制成加工品,比如四季豆可以这样做: 挑嫩点的,轻轻悼一下,变成翠绿色,煞是漂亮,捞出摊晾于竹帘子上,干后很容易保存。冬天拿出来可是稀罕菜,用来炖肉,一绝。西葫芦,去皮,整个儿旋着切下变成好几米长的条状,挂在晾衣绳上晒干,亦耐储存。冬天时吃既调剂了品种,还别有风味。西红柿也可以晒干(这个做法,恐怕只有新疆这个极度干燥的气候才能办到吧),西红柿干泡一下用来炒菜做汤都行。那味儿与新鲜西红柿有极大区别,好像另一种菜一样。西红柿还可做酱,早些年不知做酱法,吃太多了都没了胃口。熟透了的西红柿在厨房地下摊了一大片,不知拿它怎么办,只能是见到烂的就扔几个,还没扔完呢,后继部队又来了。送也送不及,不种菜的人极少,所以种菜人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当然也有人拿到市场去出售,但卖菜的人不多。现在回想,那时的西红柿品种真好,再加上是熟透后才摘下的,吃起来又绵又沙,香味十足,比如今的铁蛋西红柿不知要好多少倍。我一直都是过的物资紧缺的生活,这还是头一次尝到原来物资多了也有愁滋味。当然,全扔掉是最容易而彻底的解决办法,可是早已把节俭种入了骨髓生根发芽的人,哪里会想到全扔会是一个好办法?后来学会了做西红柿酱,减少了许多浪费。找出几个空罐头瓶,再去医院买几个淘汰了的盐水瓶,就可以开始做啦。先把西红柿烫一下去皮,再随便剁几刀,煮上一锅,要好久才能熬得稠些,不用放任何添加剂,直接装瓶,盖紧瓶盖后再把整个瓶子放入锅中用水煮十几分钟,冷却后即可收藏。 这些年种过多少种菜?现在能回忆起来的是这些: 辣椒、四季豆、豇豆、西葫芦、丝瓜、白云豆、绿豆、茄子、西红柿、菠菜、胡萝卜、芹菜、大白菜、青萝卜、黄瓜、葵花、玉米、冬瓜、南瓜、韭菜、小葱、豌豆、蚕豆、莴笋、洋葱、黄豆、小白菜、瓠子。哈!这是一份怎样的成绩单啊! 整理晒豆角干的原料(摄于1995年) 其实,从菜地中收获的不止是蔬菜,还有许多精神方面的附加值: 为孩子们认识外界事物,参与家庭建设,感受劳动的意义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好条件;充实了全家的生活内容;学会了许多关于蔬菜的知识和技能;从蔬菜的种植中还悟出了一些道理;增加了与他人的接触面和交往程度……嗨,你说这块一分多面积的小菜地神奇不! 菜地需要精耕细作,菜耙子不可少,广东人邱金泉送我一把菜耙子。收获又少不了篮子,还是老邱又送我一只他自编的柳条篮子。菜地浇水是一块挨一块地放水,如果已经轮到,恰巧隔壁地块的人不在,上家往往会把水口帮你打开,或者去通知下家的人。菜种籽,常年都在互相讨要,互相赠送,有时还附送种植技术。两人路遇就会交流和种菜有关的事是大概率事件。许多人都有自己吃不完的菜,那就给东家送一篮,或叫西家自己去地里摘。当然也发生一些败兴的事,比如偷菜啦,为浇水吵架啦,也只是偶而的事。 兴旺的医院大菜地(摄于1995年) 没有敲锣打鼓,没有标语横幅,但八十年代初的放开私人种菜这件事,的确产生了一场运动式效果: 给所有的人带来了福利的同时又增添了新的生活内容,尤其可喜的是通过种菜这件事的牵引,人际关系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大家有事儿可干了,劲儿有处使了,互相间的关系既添了新内容,又有互助的温情。 八十九团所在的地名叫塔斯尔海,在阿拉山口西南方几十公里处。夏天的傍晚,只要太阳一下山,立马凉爽,在金色的夕阳余辉中,在暮霭渐起的菜地中,远远近近处处人影晃动,一片繁忙,大家在自家菜地里忙着各种活计,有松土锄草的,有间苗追肥的,有收摘的,有移苗的,有补种的,有搭架子的……天色渐暗,忽闻招唤声响起: “爸爸!妈妈叫你回家吃饭啦一一一”,悠长的喊叫声就是穿不透重重暮霭,只在一大块菜地中久久地回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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