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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强奸受害者之前,我并不理解性犯罪有多么暴力

 linmu_x 2019-07-25

她是日本第一个公开长相和真实姓名

在电视上控诉自己遭受强奸侵害的女性

BBC以她的经历拍摄了纪录片《日本之耻》

现在她带着纪实小说《黑箱》来到上海

伊藤诗织

我在上海静安的一家酒店里见到了《黑箱》的作者伊藤诗织。

诗织素颜,肤色健康匀称,面部几乎没有瑕疵,身披非常柔软的针织外套,戴着小巧精致的首饰。

一眼看去,诗织是那种日本时尚杂志上刊登的优雅职场女性。不同的是,她脸上没有模特那种温婉而标准的笑容。她表情严肃,说一口标准的英文,偶尔笑起来有几分年轻女孩的可爱,背部始终直挺。

你可以从她温柔的外壳下,感受到一颗坚强的心。

01

一场噩梦

2013年,伊藤诗织在美国留学。她学的是新闻,一直有个记者梦。在打工的酒吧里认识TBS(东京广播电视)驻华盛顿分局局长山口敬之时,她处于毕业前夕,正考虑留在纽约从事新闻工作。

得知诗织是个有新闻理想的学生之后,山口给诗织留下了名片,并表示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带诗织去TBS纽约分局看一看。

山口敬之

大约在一年后,诗织在寻找在纽约实习的机会时,给一些媒体人发去了邮件,其中就包括山口,山口表示TBS人手已满,但可以把诗织引荐给日本电视台。

诗织通过了日本电视台的面试和笔试,成功留在日本电视台实习。这时候对诗织来说,山口是一位事业成功而且爽快介绍朋友给诗织认识的熟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

山口是日本首相安倍晋三自传的作者,也是安倍晋三的好友

在新闻届有相当的权势地位

从留学开始,诗织就独自承担了所有开支,经济一直算不上宽裕。实习和加上学业的压力,她渐渐失去了很多打工收入,甚至不得不接受父母的“接济”。

在父母的要求下,陷入瓶颈的诗织回到了日本。虽然当自由媒体人的目标被父母反对,诗织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坚持理想。

2015年3月,她想到山口曾经说过TBS华盛顿分局一直在招实习生,便想争取一个名额:先去美国实习,再寻找别的正式录用机会。

山口回复了诗织的邮件,表示实习的话“可以立即录用”,且是制作人的职位。对诗织来说,这个机会求之不得。

4月3日晚,两人因工作签证的原因相约用餐。在山口的要求下,诗织跟着他先后去了两家餐馆,在第二家寿司店时,诗织在没喝多少日本酒的情况下,突然间身体特别难受,她去了洗手间,在那里失去了意识。

等到诗织醒来,她发现山口对昏迷的自己实施了性侵。

当诗织好不容易跌跌撞撞离开山口入住的酒店时,近凌晨六点,“没有被任何人看见。感觉自己污秽至极”。

此后的一段时间,诗织都浑浑噩噩,不知是否应该报警。山口有着了不得的势力,自己很可能被反告;别说是TBS的工作,也许再也不能从事新闻行业。

这时。她虽然明白自己被强迫发生了性行为,但却没能意识到,“这,便是强奸”——她之前认为强奸应当是突然遭到了陌生人的性暴力攻击。同时,出于自我保护心理:她不愿承认自己被强奸了。

在灾祸面前,诗织庆幸的是,有几位朋友在身边支持她保护她,也帮助她确认了事实:“这就是准强奸”。

一周后,她鼓起勇气前往警署。

02

说出真相

成为“日本之耻”

在《黑箱》中,诗织写下这样一句话:“在成为强奸受害者之前,我并不理解性犯罪究竟有多么暴力。”

在警署,得知了诗织遭遇的警察这样说,“这种事太常见了,立案调查有难度啊。”

而看到在酒店的监控记录中,毫无知觉的诗织被山口拖拽进酒店的警察这样说,“对方是有名望、有地位的人物,况且,你也跟他在同一个行业内工作,对吧?今后恐怕没法在新闻界立足啦。以往你付出努力换来的人生也泡汤啦。”

立案后,因为山口人不在日本,加大了警方调查难度。收集到了一系列证据和证词之后,六月,法庭签发了逮捕令,将在机场逮捕从美国返日的山口。

但在当天,逮捕没能实行,“叫停行动的,是警视厅的最高层。”

紧接着, 负责这个案件的警察和检察官,全部被换掉了。新的负责警察强烈建议诗织寻找和解律师,与山口庭外和解。

这时,诗织结识了西广和村田两名律师,她们伸出了援手。同年8月,这起案子向监察厅递交了起诉文书。

一般而言,强奸案件的主要争议点有二:是否发生性行为;是否自愿。

在视频证据证明诗织是在无意识状态下被拖入酒店之外,还应当如何证明她不自愿?

这样发生在私密的室内、只有双方没有第三者存在的事件,被检察官称作“黑箱”。

山口说,把失去意识的诗织带回酒店是“别无选择”

“黑箱”调查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最后的结果和日本无数强奸案一样不了了之:2016年7月,检方判定本案“不起诉”。

日本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男权社会,而山口又恰恰是掌握话语权的代表人物。愿意报道这件事的媒体很少,尤其在“不起诉”之后,诗织的奔走成了一个笑话。

诗织非常绝望,或者说简单的绝望二字已经不足以表达她的感受。

她告诉我,当时有人劝她:翻篇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诗织知道、亲身经历过的地狱的人知道:“It's not nothing.”

转机发生在2017年5月18日《周刊新潮》的报道。

《周刊新潮》一直在追踪这个案子,除去想办法联络到了诗织,他们还针对警视厅的出尔反尔、山口本人的政界人脉进行了调查。牵扯进来的,除去警视厅刑事科长中村格,还有安倍的夫人昭惠女士、内阁情报官北村滋。

同年十月,诗织出版了纪实作品《黑箱》,第二年,她和BBC合作拍摄了纪录片《日本之耻》。

文艺影视作品的传播帮助诗织争取到了一定话语权。从国际到本土,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起了这一事件,诗织揭开了日本社会长久以来“强奸无声无责”的遮羞布。

她做了那个点燃火炬的人,却也成了很多日本人心里的“罪人”。

《黑箱》出版后,诗织收到的第一封邮件,来自一名日本女性,她说,“为你感到羞耻”。

《日本之耻》中,一名日本女政客认为名誉受损的山口才是受害者


到底羞耻的是什么呢?应该羞耻的是谁呢?

我告诉诗织,大部分中国人都觉得日本性文化、性产业发达,是一个“开放”的国家。诗织露出苦笑,“性开放,是从日本男性的视角看过去的。对大多数日本女性来说,性依然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和中国一样,日本也没有完善的性教育,大部分男性的性知识都来自成人影片。这让很多男性觉得女人说“不”,是变相的同意。

性是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但在公开的环境里,谈论“性”往往被认为是丢脸的。所以说出自己被性侵的诗织、而不是实施性侵的山口,被大众认为是“让国家蒙羞”的罪人。

“你不是日本人!日本人不会说自己被性侵的!你侮辱了日本!”

诗织认为,正是因为关心国民、关心身边的人,自己才选择把一切说出来,“人类是厌恶改变的。我要把问题摆出来,让大家面对现实,认识到问题的存在。”

认识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在《黑箱》出版之后,日本110年没有改动的关于“强奸”的法律,终于进行了修订。

新法律将在2020年面世。

03

为女性发声

重新获得灵魂

伊藤诗织出生的1989年,是日本的平成元年,平成一代经常被称作“废物”和“懦夫”。

倘若真是如此,那诗织是另一种平成人,独立、自强而坚韧。

这一段经历不可避免地在诗织身上留下烙印。在东野圭吾的小说《白夜行》中,女主角雪穗把“强奸”当作一种剥夺她人灵魂的手段,雪穗正是因为童年就被剥夺灵魂而苟延残喘。

诗织回忆起那个逃离的时刻,“穿着和昨天相同的一身衣服,在别人眼里看来,我或许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然而,我确确实实不再是昨日的我了。”

曾被剥夺灵魂的诗织,正在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获得灵魂。

诗织不喜欢“受害者”这个词,她给自己取名“Survivor(幸存者)”。

作为幸存者,她最近在西非大西洋沿岸的塞拉利昂共和国拍摄一部关于女性割礼的纪录片。

在塞拉利昂,90%的女性都经受了割礼。诗织切身接触了这些女孩,她们很多在5岁被割礼,13岁就嫁人,转年生孩子,人生就这么被定了型。

诗织告诉我,她在塞拉利昂认识了两个女孩,她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一个在五岁接受割礼,少女时期嫁人生子,永远无法从伤害中恢复;另一个没有接受割礼,但因此不被当地社会接受,被认为是“不完整的人”。

诗织前阵子在日本大学做演讲,也分享了这个故事。有名女学生说,“虽然我的身体没有接受割礼,但我仿佛在心理上经受了(割礼)。”

诗织目光专注,直视着我,“这个社会,希望女性按照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不然你就是不纯洁、不完美的。虽然日本在生理上没有这个(割礼)传统,但从心理上,我们共享了这种情感。”

这个问题在全球都存在着,对女性的期待实质上是一种束缚。对诗织来说,所谓女权,不过是“能做真实的自己,没有任何性别上的阻碍、社会的阻碍”。

在漫天的、来自女性的人身攻击中,诗织收到了两封特别的邮件,它们来自两名曾经也有过相同经历的受害者,她们和诗织倾诉了自己的噩梦。

“这两封邮件让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诗织说,“总有人和你感同身受,总有人愿意倾听你。”

目前诗织的案子已经从刑事转为民事案件重新启动。就在本月,她和山口因为询问见面了。时隔两年,见到曾经性侵自己却一次次逃脱惩罚的罪犯,诗织无法避免地再次陷入情绪的低潮。

诗织说,她不是要战胜这件事(这是不可能的),她只是要一直战斗、与之共存。

今年四月,《黑箱》在中国出版时,同样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对此诗织非常欣慰。她来过三次上海,她发现上海女性的思想比日本女性更为开放、积极,但这个社会同样存在性别上的阻碍。

“无论我们生在哪里、在怎样的环境成长,所有这些歧视、骚扰和暴力都不应被容忍”,她把这句话写在“致中国读者”的前言中。

让更多女性的声音被听见吧,诗织想。

今天,伊藤诗织仍然奔波在成为一个“传递真实”的媒体人路上,她依然对新闻媒体抱有希望,依然相信未来会有更好的解决性侵案件的方式,她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相信真实的力量,也相信女性的力量。

未来,她希望法律能够在判定“自愿”上进一步清晰化、合理化,更希望和她一样走过地狱的女性能坚强地活下来——

“活下来是最难的。活下来,你就成功了。”

文 /siri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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